第94章 兄弟!我懂

閻道年表情淡然的看著被籠在一層陽光下的葉潽。

陽光自她背後傾瀉而下,若有似無的黏在她身上,清風也格外偏愛她,貼著她的側臉把她鬢角的碎發梳理整齊,葉潽在錯落的光影中微微俯身,眼睛裏倒映出一個嚎了半天,眼角卻沒有一滴淚的小胖子。

街邊的小販兒不遺餘力的叫賣,精力正旺盛的小孩兒四下奔跑發泄,婦人們聚在一起討論新出的胭脂水粉,清風便合著暖陽給這形形色色的平凡人間鍍上一層顏料。

小胖子假哭了半晌也沒等來麵前這人良心發現,終於對大人徹底失去了信心,惱羞成怒的一跺腳,轉身跟一陣風……颶風似的跑走了。

葉潽一直微微屈膝,直到小胖子一晃一晃的背影徹底消失在自己視線中後才眼含笑意的直起身來。

然後一轉身,發現閻道年就這麼一直默默地看著她欺負小朋友。

前一秒還在得意忘形的葉潽這一秒立馬就焉了,幹巴巴的張嘴“唔”了一聲,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好在閻道年十分善解人意,沒有就此事發表任何意見,隻是以拳抵唇輕輕笑了一聲,然後繼續往前走。

葉潽猶豫兩秒,自覺羞恥的跟了上去。

她活了這麼多年,大多時候都住在山上,因此認真算起來這大概是她第一次走在人群之中,然而和閻道年想象中不同,葉潽看上去對這俗世一點都不好奇……或者說,一點都不感興趣。

街邊攤位上多是些不貴、但充滿巧思的小玩意兒,絕大多數少年人見著了都會忍不住停下來多看兩眼,葉潽卻不,從頭到尾隻老老實實的跟在閻道年身後,既不東張西望,也不開口詢問。

閻道年原本是帶她來長見識、順便拉近一下感情的,眼下卻恍惚錯覺自己自己這般玩樂的心態配不上高清玉潔的葉潽。

是我不配!

閻道年這麼想著,忍不住停下來,一臉嚴肅的看向葉潽。

葉潽驚了兩秒,眨巴著眼望回去,不知道他是什麼意思。

閻道年問:“你是不是不想跟我在一起?”

葉潽更驚了,雖然依舊沒說話,但滿臉都寫著“你怎麼會這麼想”。

閻道年看懂了,便自覺回答道:“因為你看上去不開心。”

……有嗎?葉潽聞言恍惚的摸了下自己的臉,後知後覺的意識到除了方才逗小胖子那會兒,她好像確實一直沒什麼表情,可……

明明不該是這樣的。

葉潽垂眸沉思了一會兒。

她覺得應該不是這樣的,但又說不上來具體應該是怎樣的,隻覺得走在她身前的那個人應該比閻道年要高些、再瘦些,說話時眼尾微微上挑,不知聊到什麼於是故意把舌/尖探出來,逗得她麵紅耳赤。

可當閻道年轉過身來的時候,她印象中那個人便又換上了閻道年的臉。

葉潽自己也看不清自己,對上閻道年的目光心底還有點不明原因的慌亂,於是匆匆忙忙的移開視線,隨手指了一家酒樓道:“沒有……我隻是……餓了。”

她說著,兀自點頭進行了自我肯定。

閻道年狐疑的打量了她兩眼,葉潽強裝鎮定的看回去,眼睜睜看著對方臉上的猜疑一點一點褪盡,最終又換回了葉潽習慣的溫柔。

他主動退了一步,側頭衝葉潽笑了笑,然後抬腳朝葉潽剛剛隨手指的那座酒樓走去。

吃飯時兩人都沒怎麼說話,葉潽是因為還沒習慣耳邊的人聲嘈雜,閻道年則是純粹的秉持“食不言”的良好習慣,偶爾會給葉潽夾一筷子菜,介紹說是當地的招牌菜,屬這家酒樓做得味道最好。

葉潽就應一聲把食物塞進嘴巴裏。

一頓飯吃的規規矩矩又索然無味。

“索然無味”這四個字剛在葉潽腦子裏冒了個頭葉潽就驚著了,不敢置信的在心裏將這四個字含在舌/尖翻滾好幾個來回,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對吃飯有了這麼高的要求,不僅要色香味俱全,還要趣味與氣氛並重。

好在她臉上表情掩飾的很好,閻道年什麼都沒有發現,吃完飯後還一邊擦手一邊遊刃有餘的邀請葉潽去看戲。

“城裏來了個戲班子,一起去看看嗎?”

葉潽心底有個不知道哪兒來的聲音胡呲亂叫,嚷著“戲有什麼好看的”,身體卻背叛了心底的意識,無所謂似的點了點頭。

事實上,她根本沒聽見心底那點微弱的、隻活了一瞬便被不可抗力猛地鎮壓下去的聲音。

但話又說回來,葉潽對戲劇確實也不太感興趣,尤其是閻道年坐在她身側看了一會兒,偏頭時不知道眼尾餘光不知道掃到了什麼,臉色瞬間大變。

葉潽眼睛一亮,覺得閻道年的八卦比梨園花旦咿咿呀呀的唱腔好看,飛速順著他的視線扭頭看過去,卻隻能看見一片攢動的人頭。

葉潽失望的歎了口氣。

等她再轉過頭來,閻道年已經收拾好了臉上的表情,禮貌又不失歉意的表達自己突然有事,可能要先走的意願。

葉潽善解人意的點了下頭,表示可以理解,甚至熱心腸的將閻道年一路送出了梨園,在得到對方狀似抱歉的“下次我再補償你”後慢悠悠的重新踱回梨園內。

就她出去送人的這會兒功夫,戲台上已經換了一幕,葉潽本來聽得就不怎麼認真,中途還離場了一次,眼下更加聽不懂台上在唱些什麼,耐著性子狠逼了自己一把妄圖認真聽下去,不出兩秒就開始勸自己道人生苦短,何必如此為難自己,然後心安理得的起身走了。

台上花旦約摸唱到了什麼精彩處,葉潽走著走著耳邊突然傳來一陣喝彩,驚得她趔趄了半秒,好險沒有摔倒。

她下意識朝方才那陣喝彩最為集中的地方看去,視線不經意間掠過一張麵無表情的人臉。

她渾然未覺的抬腳繼續往前走去。

兩秒鍾後。

先前被鎮壓在心底的聲音揭竿而起,浩浩蕩蕩的在她心裏進行了一場短暫卻又精彩的起義,方才大眼掃過的那張人臉在葉潽腦袋裏一點一點變得清晰,隨之變得清晰的還有此前一直籠在一層陰影下的記憶。

罩在鏡麵外的那層灰蒙蒙的濃霧總算被吹開了。

葉潽眨眼的功夫跟換了個人似的,原本浮在表麵的冷漠跟疏離一層層褪去,藏在內裏的小人撥開偽裝探出頭來,露出一個略顯拘謹又心虛的笑:“你怎麼來了?”

話一出口,葉潽就感到了後知後覺的耳熟。

她一頓,驀地想起不久前,她在山路撞上出現的莫名其妙的溫洱時,也是這麼說的。

……本來就稱不上厚的臉皮“騰”的一聲燒著了。

溫洱表麵麵無表情,實際怒火中燒的瞪著葉潽,葉潽被她瞪得心虛,下意識就錯開腦袋想躲,頭轉到一半兒又猛然意識到什麼,硬生生止住了動作,然後僵硬的將視線重新落在了溫洱身上。

她“嗬嗬”假笑,還沒來得及開口和稀泥就見溫洱已經惱怒的挪開了視線,一聲不吭的抬腳走了。

葉潽被留在原地,望著溫洱的背影陷入了沉思。不過她也沒沉思多久,趕在溫洱一腳跨出梨園大門的時候飛快撲上去抱住了他的胳膊,耍賴似的纏著他不讓他走。

溫洱惱得臉色都變了,咬牙切齒的讓她鬆手。

葉潽搖搖頭堅決不幹,死皮賴臉的掛在溫洱身上,引來了一眾看熱鬧的目光。

極其偶爾的瞬間,葉潽在眾人調侃的眼神中回過神來,心頭也會升起一陣茫然,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被什麼東西奪舍了,竟然能幹出這種不得體的事, 可很快的,不等她琢磨出個所以然來,不知道從哪裏冒出來的念頭又搶占了理智的陣地。

那念頭苦口婆心的告訴她:“不能讓溫洱走。”

葉潽反正也不知道這突如其來的想法是為什麼,索性就認了,果然抱著溫洱沒讓他走成。

另一邊溫洱被纏的不耐煩,低頭看見葉潽死死摟著自己的手時心裏又生出點旁的不知名的情緒,兩種情緒來回交替,惹得他耳朵尖都紅了,色厲內荏的嗬斥葉潽道:“鬆手!”

葉潽麵子裏子全丟了,哪兒能聽溫洱的話!聞言表情更加堅定的搖了搖頭。

溫洱咬牙切齒的又重複了好幾遍,最後得到的都是同一個答案,圍觀人群瞧著溫洱擱在身側的手漸漸握拳,看熱鬧的心遠遠超過了看戲的興趣,全都興致勃勃的盯著這廂的兩個人看,還有人暗自打賭溫洱能忍幾時才動手打人。

可惜這場兩人之間的小打小鬧到底也沒能發展成一起社會事件。

溫洱擱在身側的拳頭握了又鬆鬆了又緊,最後冷冰冰的掃過在場所有看熱鬧的人群,大有再多看一眼就把他們眼珠子全都挖出來的狠勁兒。

圍觀群眾熱情來得快走得也快,紛紛讀懂了溫洱眼神裏的含義,識相且惜命的移開了視線。溫洱這才重新看向葉潽,語氣冷漠中透著驕矜的問:“你追我幹什麼?”

葉潽……

葉潽哪兒知道啊!她隻是手隨心動,腦袋還沒反應過來身體已經自動追了上去。

就是她這麼一沉吟的功夫,溫洱已經機智的看懂了她的潛台詞,臉色一變,瞬間又要走,然後被葉潽用更加強勁的力道一把摟住了腰。

“有理由的有理由的……”葉潽嘴比心快,同時不斷在心裏安慰自己:別擔心,你一定能編出一個正經理由的,至於這個正經理由是什麼……

葉潽想了一會兒,試探著道:“我……想跟你一起逛廟會?”

尾音微微上翹,好好一個陳述句硬是被她給說成了反問。

溫洱麵上一黑,掙紮著又要走,結果毫不意外的被葉潽抬手抱住了腰:“沒錯,我想跟你一起逛廟會!!!”

為了加強語氣,句子末尾一連用了三個感歎號。

溫洱這才滿意,目光冷冷淡淡的從葉潽臉上掃過,別扭的把頭扭到了一邊,倒沒再提要走的事。

葉潽覷一眼他的臉色,抬手抹了兩把自己額間的冷汗,感歎自己的不容易。

跟閻道年一起走在街上的時候,葉潽總是目不斜視的,似乎是入目所及的一切都不感興趣,一臉的聖潔不可侵犯;和溫洱並肩的時候卻像從天上墜入了凡間,見什麼都覺得新奇,想停下來拿起攤位上的小玩意兒把玩一番。

溫洱一臉不耐煩的跟著她走走停停,每在一個攤位前停下時,滿臉結冰似的冷色都會讓攤主誤以為這人是來砸場的,膽戰心驚的往後縮了縮才發現這人雖然表情看著不善,實際上耐性好的要命,不管同行女子在一個攤位前停留多久都不會出言催促。

於是攤主朝溫洱看過去的目光裏又增添了一分同情——兄弟!我懂你!我陪我媳婦兒逛街的時候也是這麼生無可戀的!

溫洱沒看懂攤主眼神裏的含義,卻並不妨礙他自行發揮,於是下一秒,他臉色冷得更厲害了。

攤主看他的眼神也更同情了。

宛如一個運行良好的惡性循環。

溫洱終於覺出沒意思,不再觀察攤主擱在自己身上的視線究竟是個什麼意思,相較而言,他覺得葉潽究竟是什麼意思才更值得他探究——

一大早把他攆出去抓野豬,自己卻跑來和別的男人逛廟會,中途被放了鴿子,還敢理直氣壯的忽略他的存在,然後再腆著臉來討好他……

溫洱又想起方才在人群中葉潽落在自己身上的視線,毫無溫度和感情,像一個稻草人在看一個陌生人。

然而他剛這麼想過,就見麵前葉潽生機勃勃的提著一個木頭做的小鳥回頭問他好不好看。

語氣又俏皮又活潑,一點都不像稻草。

溫洱:“……”

那小木鳥大概嵌了什麼機關,放在桌麵上不僅會走會跳還能揮動翅膀飛個半米高,葉潽看的眼睛都直了,臉上明晃晃的流露出“想要”兩個字。

溫洱也懶得再跟她兜圈子裝無所謂了。

他麵無表情的“喂”了一聲,等葉潽轉頭過來時直白道:“跟你一起看戲那人是誰?”

葉潽懵了一下,臉上表情有一瞬間的空白,茫然的眨了下眼。

溫洱接著問:“出門的時候為什麼不跟我打聲招呼?不是你讓我去打野豬回來做紅燒肉的嗎?”

葉潽臉上的空白範圍又擴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