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潽沒料到自己會撞到人。
她走路時其實沒有東張西望的習慣,但也不那麼留心,看著一臉正色的盯著前路,實際上腦子裏一片空白,全靠肢體記憶在自發往前走,像是一個被/操控的傀儡……但葉潽本人並沒有意識到這一點,她如常往回走,既不四下張望也不低頭看路,眼睛就直勾勾的盯著正前方,然後猝不及防見撞上了一個人。
葉潽愣了一下,原本渙散的眼神漸漸聚攏,莫名其妙抬了下眼,慢半拍的看著麵前的人影張大了嘴:“啊……”
她問:“你怎麼在這兒?”
人影居高臨下的看著她,龐大的身影投下來嚴嚴實實地遮住了身後的陽光,葉潽不知道自己臉上的表情是什麼樣的,但猜測應該聰明不到哪兒去,說不定還透著點憨,但她沒顧得上調整自己的表情,隻想完成任務一般問出了這半句話,然後隨著話音落地,她臉上的神情一點一點變得生動起來,像畫裏的人兒突然有了生命。
她問:“不是說好了在家裏看著火嗎?”
被她撞到的人便無所謂的“嗯”了一聲,隨口敷衍:“無聊,不想看了。”
說著,上翹的眼尾微微垂下來看了葉潽一眼。
溫洱看上去和她離開前沒有任何差別,連臉上表情都沒有變化分毫,葉潽想也知道溫洱這話是在敷衍自己,也懶得糾結,便點了下頭順便換了個問題:“什麼時候出來的?”
迷路的小孩兒剛到家不久,此時此刻轉過身去甚至看能看見那小孩兒的家……葉潽抬眸看向溫洱,聽見他用一種漫不經心的語氣開口:“你剛走沒多久我就跟上來了。”
他說著神情極為自然地抬眼看向葉潽,絲毫沒有跟蹤他人的愧疚和窘迫,也不打算解釋自己為什麼要這麼做,隻是在葉潽點著頭接受了這一說辭之後自然而然的往後退了一步站在她右手側。
葉潽看他一眼,又沉默著收回視線。
一路無話。
到家後葉潽先去看了眼自己的鍋,發現並沒有什麼不妥後稍稍鬆了口氣,心裏隱約生起幾分得意——她想自己第一次給人熬雞湯,不僅沒有發生已經被褪了一半兒毛的雞逃跑這事,也沒有其他任何差錯,比起那人來不知道穩當多少,難免就有些得意。
尤其是在雞湯的香味兒漸漸在空氣上方聚攏起來之後。
葉潽給溫洱盛了一碗,燉的軟爛的雞肉沉在碗底,湯表麵浮著黃色的油,嫩綠的蔥花灑在表層用以調色,看一眼就讓人食指大動。
葉潽眼巴巴的望著溫洱,等著對方給予自己反饋。
溫洱便在這樣期待的目光中把唇貼在碗沿嚐了一口,然後抬起頭來一本正經的衝葉潽點了下頭。
末了,似乎又擔心自己的反應不夠真誠,還強逼著自己開了金口:“不錯。”
葉潽十分知足,自覺在大腦裏將“不錯”兩個字替換成“好喝”,然後心滿意足的挪開了視線。
溫洱望著她的背影,自己也說不清是什麼緣由的勾了勾唇。
葉潽一個人在山裏住慣了,從來都不覺得無聊,難得的是溫洱竟然也是個耐得住性子的,一連幾日住下來,居然從來沒動過要去旁處轉轉的念頭。
他就待在小木屋裏,待在葉潽一抬眼就能看見的範圍之內——甚至都不用葉潽費心去找,眼尾餘光隨意一瞟就能看見溫洱安安靜靜坐著的身影。
溫洱從前不知道經曆過什麼,對外界環境十分敏感,尤其是視線,往往葉潽視線剛落在他臉上沒兩秒那人的眼刀便風一般殺了過來,瞧見是她後驀地一愣,又不自在的移開。
像一隻露出了獠牙和利爪的老虎,已經做好了準備要給敵人致命一擊,轉頭時卻驀地發現自己麵對的壓根兒不是敵人,而是主人,於是隻能懨懨的收了爪子,把眼睛裏露出來的凶光都藏在眼皮之下。
葉潽覺得好玩兒,由此對溫洱的過去也更加好奇,好幾次坐在門口一邊看月亮一邊問他:“你過去是做什麼的?真的一點都想不起來了嗎?”
“想不起來。”
到底是蹭著人家的吃住,溫洱對葉潽的容忍度格外高,不僅沒有因為被問及隱私翻臉,還好聲好氣的在這句疑似敷衍的回答之後又加上了一句——
“但估計不是什麼好人。”
葉潽一愣,轉過頭去看坐在她旁邊的溫洱。
溫洱個頭高,即使是跟她一樣屈膝坐著也能給身邊的人帶來巨大的壓迫感,更別提他日常喜歡冷著臉裝沒有感情的殺手……
“說不定我真的是殺手呢?”
溫洱打斷她道。
他確實記不太清自己從前是做什麼的,但從那些醒來後就會被忘得七七八八的夢境中也大概拚湊了一小部分出來,具體能拚湊出個什麼形狀現在暫且不好說,唯一可以確定的是,最後的成品應該不會太讓人開心。
在那些記不清楚的夢裏,每一張掠過的臉表情都是不同的,他們有的厭惡、有的驚恐、有的害怕、有的閉著眼連看都不願意看他一眼……溫洱看著這些不同的情緒從他眼前掠過,麵無表情的等著陽光把他從前一天的暗夜裏拽出來。
他不覺得那些是噩夢,因為他在麵對那些臉時毫無感覺,然而就在話出口的瞬間,溫洱猛然意識到,他在乎葉潽的看法。
所以他眼睛一錯不錯的盯著葉潽,看見她在短暫的愣神過後回過神來,然後無所謂的“哦”了一聲,順便用腳背在他小腿肚上踢了一下——力道不大,收回的速度又快,溫洱甚至都沒反應過來自己被踢了一腳。
踢他的那人脊背往後靠了靠,給自己尋了個舒服的姿勢,然後理直氣壯的使喚他:“晚上你去山下買點菜回來,老這麼大魚大肉的也不好,太奢侈,而且容易發胖。”
溫洱尚沒來得及反駁自己這些日子以來隻吃過一頓肉,哪裏算得上奢侈,就被葉潽緊隨其後的另一句話打了個措手不及。
她說:“還能怎麼辦?湊合過唄。”
……
“萬一我真的是殺手怎麼辦?”
“還能怎麼辦?湊合過唄。”
晚間睡覺的時候,這兩句話翻來覆去的在溫洱耳邊回響,溫洱難得有一次沒在夢裏被各式各樣怪異的人圍著轉,因為這些人統統換成了葉潽的臉,一邊向後仰著身子望天,一邊無奈道:“還能怎麼辦?湊活過唄!”
“湊合”兩個字說得格外湊合。
於是第二天一清早醒來的溫洱望著頭頂的房梁有些愣神,尤其是一抓頭發現旁邊蹲了一個人,正兩手托腮的盯著他看得時候。
……溫洱懵了兩秒,問:“你幹嘛?”
葉潽不知道蹲在這兒看了他多久了,反正張嘴時沒有在第一時間發出聲音,咳了兩聲才道:“我剛剛看見一隻野豬從那兒跑過去了,黑棕色的,獠牙有這麼長……你去幫我把它打回來,我給你做紅燒肉吃。”
溫洱皺了下眉,下意識反問:“你為什麼不自己去?”
葉潽回答的理直氣壯:“我不想去。再說了,打回來給你吃的,我自己其實用不著吃飯。”
她說著扭頭往屋外看了一眼,有些急,擔心溫洱再磨蹭一會兒連個野豬毛都摸不著,於是又推了他一把:“快點兒起來。”
溫洱看上去不好相處,實際上還挺好說話,對葉潽基本上屬於有求必應,所以眼下他也隻是神色不明的看了葉潽一眼,果然從地上爬了起來。
隻不過洗漱的時候心裏在想:算了吧……不想跟她湊合著過了。
不過話雖如此,溫洱還是老老實實的去打野豬了。
不曉得是整座明路山隻有這一頭野豬,還不走運的被葉潽惦記上了,還是因為全天下所有的野豬都長一個樣,總之溫洱慢條斯理的走了半天路後,就有這麼一隻黑棕色的、獠牙有這麼長的野豬撞到了他槍口上。
就你了。他在心裏對野豬下了死刑。
然而他萬萬沒想到的是,等他拖著一頭野豬重新回去葉潽那間小木屋時,屋裏卻連半個人影都沒有。
他試探性的繞著小屋外麵走了兩圈,又叫了一聲葉潽的名字,沒有得到任何回應。
溫洱終於確定了,葉潽不在。
————
閻道年來得時候葉潽正哼哧哼哧的洗鍋。她嘴裏哼著不著四六的歌,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哼些什麼,耳朵捕捉到身後的動靜時有些驚訝,頭也不回的道:“這麼快就回……”
話未說完,葉潽已經看清了身後那人的臉,頓時更加驚訝。
閻道年沒有聽清葉潽之前念叨了些什麼,也不在意,目光繞著小屋看了一周,笑道:“原來你住在這兒啊。”
葉潽怔怔的“啊”了一聲,像做壞事被當場抓獲的壞人,表情茫然中帶著羞愧。
閻道年沒在意她的失神,隻是笑了兩聲繼續道:“最近怎麼不去石碑那裏了?我專門帶了書要教你認字來著。”
葉潽拖長尾音又“啊”了一聲,原本一片空白的腦子在這聲提醒裏漸漸完整起來,恍惚憶起自己最近應該都和閻道年在一起,他教自己識字,自己送他下山,等到再熟些,他就會約自己一起去山下的城裏看看。
與此同時,葉潽腦袋裏又有另外一半兒畫麵變得模糊起來,像是被蒙上了一層水汽的鏡麵,無論如何都看不真切。
葉潽晃了下腦袋,還沒來得及想起來自己那一片模糊的影子究竟寓意什麼就聽閻道年已經笑著向她發起了邀請:“城裏有廟會,一起去看嗎?”
……
雖然中間缺失了一些步驟,但最終閻道年還是如同設置好的那般向她發起邀請了。
葉潽想了一會兒,沒想出拒絕的理由,索性就跟著他走了,隻是走之前莫名其妙看了眼自己洗到一半兒的鍋,心裏隱隱有點失落。
說是廟會,但由於近來城裏舉辦廟會的次數實在有點多,所以街上並沒有想象中那麼熱鬧,大多是一路瘋跑的小孩兒,直愣愣的猶如一個炮仗似的直奔葉潽大腿撲上來。
葉潽表情無措了一刹,在那小孩兒撲上來的前一秒後退一步躲開了來,然後低著頭跟全靠自己體重敦實才能緊急刹住車的小胖子相顧無言。
良久,小胖子說話了:“你一個大人,接接我怎麼了?”
熟練的指責語氣,跟平常家長哄騙他說“你一個小孩子,多看一會兒書怎麼了”時一模一樣。
葉潽許久沒被人這樣指責過,乍一聽還有些稀奇,但她抿了抿嘴仍舊沒說話,就這麼低頭盯著小胖子看。
一開始小胖子還能理直氣壯的跟她對視,漸漸的,小胖子氣虛起來,目光上上下下在葉潽身上掃過一遍,腦子裏回憶起大人說過的話,猶疑道:“你……該不會是個啞巴吧?”
說完又驚覺“啞巴”這個詞不太好聽,傳到大人耳朵裏怕是要挨打,於是又連忙改口:“你是不是不會說話啊?”
問完見葉潽還是之前那副模樣,也不張口解釋,心下確定了幾分,少年老成的歎了口氣,又重新擺出一副可惜的語氣道:“唉,年紀輕輕的,怎麼就啞了。”
小胖子短短五分鍾內已經換了三副語氣,且每一副都能學得活靈活現,以後說不定是個當夫子的好苗子,葉潽一直被束之高閣的心髒難得的活躍起來,忍不住想逗逗這小胖子。
於是在小胖子一臉痛惜的搖了搖頭之後,葉潽壞心眼兒的開口了:“不怎麼。”
這是在回那句“你一個大人,接接我怎麼了”。
不待小胖子回過神,又更加惡劣的道:“但是我怕你撲過來之後,把我的腿撞斷。那我就得從假啞巴變成真瘸子了。”
小胖子入世不深,長這麼大遇上的絕大多數還都是好人,不知道這世上竟然有人如此惡毒,拿人家的體重做文章,短短圓的食指指著葉潽顫啊顫的,試圖利用年齡優勢占據道德高地,奈何敵人毫無道德感,瞅著他短短的一截手指竟然“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小胖子更懵了。
但腦袋的混沌並沒有影響他嗓音的洪亮,之間小胖子一招不成又換一招,“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葉潽唇邊的笑意原本並不明顯,隨著小胖子哭聲漸響,卻逐漸變得清晰起來,並久違的感受到了人類這一物種的可愛之處。
她饒有興致的研究正在“嗷嗷”假哭的小胖子,陽光從她背後灑過來,襯得她又聖潔又可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