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好看

居高臨下朝他看過來的姑娘雖然一臉正色,聲音裏的笑意卻無論如何都藏不住,男人僅僅看她一眼臉色就更難看了,眼睛一眯,表情不善的瞪回去。

麵前的姑娘絲毫沒有生命受到威脅的緊張感,見狀嘴角甚至翹起了一個不甚明顯的弧度,索性在坑邊坐了下來,兩條腿搭在半空,一晃一晃的。

涼風從她頭頂吹過,吹動樹葉發出颯颯的聲響。

男人一直沒有說話,葉潽便一邊晃腿一邊打量對方,直到對方被她的小腿晃得眼花,表情不善的說了一句“不許動”。

葉潽果然就不動了。

她聽話的歪了下腦袋,重複自己之前的問題:“需要我幫你嗎?”

男人:“……”

說不清是什麼意思的寂靜在兩人之間蔓延,葉潽眨了兩下眼,看見男人陰著臉似是要拒絕,張嘴的瞬間卻又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麼,最終在反複的糾結過後屈辱的閉上了嘴。

說起來這人的表情一直淡淡的,從頭到尾作為最誇張的表情也不過是皺了一下眉,可葉潽就是覺得自己能看懂對方表情中的每一個細微的變化,不僅看出來了,還毫不客氣的笑出了聲,然後毫不意外的被人用一種危險的眼神看了回來。

葉潽稍微收斂了些,輕輕咳了一聲,手掌撐著地麵稍一用力,也跳了進去。

坑底鋪的到處都是落葉,葉潽跳下去時踩在上麵,發出細碎的“噗嗤”聲,然後她抬起頭,看向對麵比自己幾乎高了一頭的男人。

男人依舊麵色不善的望著她,表情嚴肅到幾乎讓葉潽錯以為自己不是來救他的,而是來害他的!

她隱約能察覺到男人對她的惡意,卻不知道這惡意從何而來,,也不太在意,習以為常般仰頭看了眼天,隨即把手遞過去。

男人盯著她沒有動作。

葉潽也不說話,就這麼靜靜地看著他——她知道,男人總會妥協的,雖然連她自己都不知道這份自信來自於哪兒……

果然,男人在看了她兩秒之後,一言不發的把手放了上來。

陷阱不算太深,目測隻有三米,葉潽輕輕鬆鬆就能帶著一個人上來,隻不過落地時不知為何沒有控製好,聽見腦後傳來了一聲短促的悶哼。

是真的很短,又輕,輕到假如有一片落葉掉在地上就能輕而易舉的掩蓋掉這個聲音,可葉潽就是聽見了,神情一滯,垂頭時幾乎是本能的朝男人的腳腕看了過去。

一眼就看到了正在往外滲血的小腿。

明路山偶爾會有猛獸出沒,山下的居民們為了防止猛獸傷人就會在山裏挖一些陷阱,陷阱裏會放下捕獸夾……男人/大概是掉下去時沒有注意,被捕獸夾傷到了腿。

雖然捕獸夾已經被男人徒手扯掉了,但它留下的傷口不是假的,因而葉潽看過去時,一眼就看見了男人已經被鮮血滲透的外褲。

葉潽從來沒被捕獸夾夾過,但也知道這滋味不好受,男人卻像什麼都沒發生一樣,順著她的視線看了眼自己的小腿,眉頭微妙的一皺,把自己受傷的腿往身後藏了藏。

大約是不想被葉潽發現。

葉潽隱約能猜到他這點心思……按理說她原本不是這麼個愛好管閑事的性子,甚至於她一向堅持的就是遠離人類,可不知道為什麼,她看了一眼男人,在對方明顯不太想搭理她的情況下猶豫不決的蹲了下來,然後摸上了男人的小腿。

手摸上去的瞬間,葉潽能清晰的感受到男人身子僵了一下,隨即本能後退,滿臉不可置信的震驚。

他看上去像是根本不知道疼,拖著自己正在流血的小腿往後退了一大步也隻是輕微的皺了下眉……相比而言,葉潽不打招呼就伸過來的手帶給他的觸動可能更大一些。

葉潽蹲在地上沒動,隻是仰頭自下而上的看著男人的臉。

男人也垂頭朝她看過來。

仰視這個動作很容易讓做的人處於劣勢,但葉潽神情淡淡的,莫名其妙就少了幾分劣勢,而多了點真誠。

男人因此安靜了兩秒。

他和葉潽對視,最後終於在葉潽固執的表情中敗下陣來,妥協的也在地上坐了下來,然後把受傷的那條腿伸到葉潽跟前。

葉潽一言不發的抬手,在兩人一個比一個淡定的表情中“刺啦”一聲撕開了男人的外褲。

猙獰的傷口由此暴露在空氣中,外翻的皮肉在陽光下顯出可怖,外流的血液沒了衣服這一層阻擋,總算能暢快的流淌,於是一時間殷紅的鮮血在兩人的注視下流得更歡快了。

葉潽沒想到男人竟然傷得這麼重,手上還沒來得及有動作眉頭就先皺了起來,心裏隱隱還有點生氣,臉色“刷”的一下沉了下來。

原本呼嘯著從他們中間穿過的風似乎也察覺到了她的心情,極識時務的放慢了腳步,小心翼翼從他們幾乎混在一起的鼻息間走過,唯恐在不經意間惹惱了葉潽。

男人也察覺到葉潽生氣了,但他想不出來為什麼,眉梢上挑盯著她的側臉看了一會兒。又不感興趣的扭過了頭。

葉潽:“……”

她心裏莫名其妙有些失落,同時還有些賭氣,見男人不理她自己胸口也憋了口氣似的不說話,安靜地把男人的傷腿包紮好,隨即一拍手從地上站了起來。

她原本是要走得,身子都已經轉過去了兩隻腳卻猶如千斤重一般抬不起來——她停在那裏,像一尊突然失去了生命力的雕像,抑或迷路的旅人……但她其實是不會迷路的。

葉潽腦子裏亂糟糟的想,因為她是引路靈,所以她注定是不會迷路的。

陽光從她的側臉鋪下來,葉潽這麼想著,不知道為什麼心裏突然就升起了一股失落感——這感覺來勢洶洶,幾乎讓葉潽有一瞬的站不穩,待反應過來時眼眶甚至忍不住的發熱,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可……她有什麼好委屈的?

她茫然的伸出手指在眼角抹了一下,然後把還泛著水光的指尖舉到眼前看了一會兒,又悵然放下。

那時候她並不知道,這種突如其來的感受並不是她無病shen /吟,而是穿山越水而來的,葉潽的情緒。

總而言之,她就這麼在原地站了許久,久到連掛在天邊的太陽都開始覺得不耐煩,一點一點的磨蹭著往下落,她才終於回過神似的又看了男人一眼。

她還不知道這個男人是誰,但她無端的就是不想把他一個人留在這兒……或者說……她不想一個人離開。

於是她又折回去,重新在男人跟前停下,語氣冷清的問:“你要去哪兒?”

男人看她一眼,就在葉潽覺得他不會回答的時候,對方竟然開口了:“不知道。”

葉潽愣了愣,一抬眼撞進男人雲淡風輕的眼神中大腦又罕見的空白了兩秒,半晌才應了一聲“哦”。

她想了一會兒,又問:“你叫什麼?”

這問題既不刁鑽也不令人為難,原本是張口就能回答的,可男人卻像是遇上了什麼難事一般,眉頭皺起來攏成一團,好半晌才不情不願的開口道:“不記得了。”

————

葉潽的住所很簡陋,簡陋到連張多餘的床都沒有,於是等到夜幕降臨的時候,兩人對著視野裏唯一的一張床陷入了沉默。

就這麼彼此在沉默中對視了半晌,其中一人總算率先移開了視線——男人隨手從旁邊的櫃子裏抽了一床被子出來,隨意往地上一鋪,冷淡道:“我睡地上。”

他神情淡淡的,說話間已經在地上躺了下來,導致葉潽已經到嘴邊的“要不我睡外麵”就這麼硬生生給咽了回去。

她一個人住在山裏,從前天氣好的時候經常躺在院子裏那棵樹上看星星,看著看著就睡著了……但男人如此提議的時候她僅僅遲疑了兩秒,立馬就決定當做無事發生,神情自然地看著男人自行打好了地鋪。

她還不知道男人的名字,據對方話裏的意思,他自己多半也不知道,於是等兩人都收拾穩妥在各自的位置躺下來後,葉潽又在夜色中開口了:“我給你起個名字吧。”

她在一片黑暗中眨巴著眼看向頭頂,眼睛即使已經適應了這個黑暗的環境能看到的東西也有限,除了隱約的輪廓之外什麼也看不清。

男人的存在感幾乎弱到了極致,連呼吸都被放得極輕,幾乎讓葉潽錯覺自己在和空氣說話,然而下一秒,她耳朵又敏銳的捕捉到了一聲模糊的“嗯”。

男人一邊應聲一邊換了個姿勢,從原先的平躺改為側臉,眼睛更好正對葉潽的方向。

暗色中他能清晰地看見葉潽把兩隻胳膊墊在了腦後,大約是因為還不太困,說話時腳底在床板上有一下沒一下的輕點,卻又很好的控製著力道,不會影響到屋內的另一個人。

他看了一會兒,發現那隻腳在聽見自己的回答後抖得頻率更高了,肉眼可見的輕快。

葉潽識字不多,平日裏也鮮少有和人正麵相處的機會,迄今為止總共知道三個人的名字,其中一個還是今天剛認識的,因而並不擅長的給人起名,所以她在得到肯定的答案後努力想了很久,總算從自己貧瘠的知識儲量中挑出來了兩個字——

“溫洱。”

大約是從一開始就沒對葉潽的起名水準報什麼無畏的希望,因此乍一從對方嘴裏聽出如此正經的兩個字時男人愣了一下,兩秒後才不置可否的又“哦”了一聲,聲音沉沉的,聽不出情緒。

葉潽卻來勁兒了,翻了個身從床上半趴起來,用手肘撐著自己的上半身問:“這個名字怎麼樣?”

她不知道男人這會兒的臉是正對著她的方向的,因而這一眼猝不及防就撞進了男人眼睛裏,月光也在此時上趕著來湊熱鬧,黏黏糊糊的灑在兩人中間,愣是讓他們在那一瞬間同時看清了對方臉上的表情。

男人眼底一片深沉,望過來的視線恍若深海,讓人一眼就會沉溺其中;葉潽則興衝衝的,眼睛亮亮的,嘴角不自覺的翹起來。

時間和月光糾纏著淌過,葉潽失神般看了男人好一會兒,才見他若無其事的移開了視線,隨即問道:“為什麼叫這個名字?”

“嗯?”葉潽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一時沒有聽清男人的問話。後者便耐著性子又重複了一遍:“為什麼要叫這個名字?”

葉潽這會兒反應過來了,匆忙收回視線重新平躺回床上,感受著胸腔裏胡亂跳動的心髒,語氣慌亂道:“就……隨便起的。”

心髒在這一瞬間跳得飛快,葉潽眼睛沒有焦距的盯著眼前的一片虛無,兩隻手交疊在一起按在自己的左胸口,聽見隔著一層皮肉的心髒在“撲通”、“撲通”的跳動,聲音恍若驚雷一般在她耳邊炸開。

一聲又一聲,唯恐被她忽略。

男人/大概也不是真的想知道答案,聽她這麼說便“哦”了一聲,也跟著將姿勢變回平躺,然後閉上了眼。

最後一絲光線被緩慢合上的眼皮一點一點擠出來,黑暗隨之開始大肆侵襲,男人在臨睡前無端張了下嘴,像是有話想說,話到嘴邊卻又忘了個幹幹淨淨,於是妥協的吐出一口氣,放棄了要說點什麼的念頭。

他原本就不是什麼會說話的人。

男人也意識到了這一點,卻沒料到就在閉上嘴後不久,平靜的空氣又被一道氣音掀起了波瀾——那聲音說……

“是溫暖的意思。”

又過了一會兒,男人聽見那道氣音接著道:“晚安,溫洱,做個好夢。”

柔軟的女聲輕輕淺淺的撞擊著他的耳膜,暖意和輕癢纏在一起朝他襲來,像是冬日裏投下來的第一道暖陽。

男人於是又沉默了好一會兒,直到房間裏另一個人的呼吸聲漸漸變得平穩,偌大的空間裏隻剩他一個人還處在清醒狀態,才低聲道:“晚安,葉潽。”

頓了頓,又補充道:“做個好夢。”

樹葉的影子投在窗紙上興致勃勃的偷看,那一晚葉潽究竟有沒有如他所願做個好夢他不知道,但他確實久違的做了一場好夢。

夢裏有人坐在他身邊寫字,一邊寫一邊偷眼看他的表情,寫完後又興高采烈的舉起自己寫了滿滿一頁的紙舉在半空,怒著嘴呼哧呼哧的往外吹起,試圖用外力幫助紙上的字跡幹得更快,然後偏過頭得意的問他:“好看嗎?”

好看嗎?夢裏的人問。

他其實知道對方問得大概率是那滿滿一頁的字,然後夢境裏他無比清晰的看著自己將視線定格在了那人的臉上,然後緩慢的吐出兩個字:“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