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潽是一隻引路靈。
她自出生起就存在於這座深山裏,和山裏的花草樹木作伴,偶爾會遇上一兩個途徑此地的行人,她就悄悄跟在那人身後藏起來,在他迷路的時候為其指路。
山裏的景色難得有變化,葉潽就著這數十年如一日的光景過了數百年,難得竟也沒覺得無聊。
她就這麼在這裏許久,久到這座無名山在山下眾居民的口口相傳中突然漲了一波名氣,還有了自己的名字。
“明……足……山。”
葉潽歪著頭,一字一頓的念著山壁上新刻上去的三個字,每念一個字都要停下來思索半天,才敢繼續念下一個字。
她長在深山裏,平日裏接觸的都是些不會說話的花花草草,會說話的人類她又從不主動上前與其交流,所以數百年下來,她仍是識不得太多字,僅會的幾個字也是在極其機緣巧合的情形下才學會的。
因而她這三個字念得極為艱難。
還念了一個錯別字。
“是明路山。”溫潤的男生自身後響起時葉潽被嚇了一跳,整個人猶如被踩了尾巴的貓一樣一蹦三尺高,飛快躥出兩米外,瞪著一雙又黑又亮的眸子盯著來人看。
來人毫不介意,微微衝她一頷首表示歉意,紳士的往後又退了兩步拉開兩人之間的距離,這才道:“這個字念路,走路的路。”
男人指著正中間那個字道。
葉潽謹慎的順著男人手指的方向看過去,聽見他低低笑了一聲後繼續道:“因為從來沒有人在這座山裏迷過路,似是冥冥中有人在為誤入山中的行人指路,因而起名‘明路’,隻指明前路之意。”
葉潽又看了男人一眼,瞧他視線始終沒有落在自己臉上才試探性的把眼神投向那三個字,餘光卻還緊張的捕捉著男人的動靜,像一隻嚴陣以待的貓,時刻準備著跳起來逃跑。
好在男人始終沒有把視線往她臉上投,葉潽漸漸放下心來,轉而專心致誌的盯著牆上那三個字看,嘴上同時低聲念道:“明……路……山。”
“對。”男人低沉的笑聲緊跟其後傳進葉潽的耳朵,葉潽莫名其妙的偏頭看了男人一眼,就見他同時也把腦袋轉了過來,然後看著她一本正經的說:“這座山叫明路山。”
微風吹著林間的樹葉發出簌簌的聲響,不知名的野鳥嘰嘰喳喳的叫著從兩人頭頂飛過,陽光躲躲藏藏的鑽過一層又一層的樹葉,在地麵灑下星星點點的光影。
葉潽眨了一下眼,錯覺男人溫和的聲音幾乎傳遍了林間的每一個角落:“這座山叫明路山。”
……
明路山。葉潽又在心裏重複了一遍這個名字,這一次她沒有絲毫的磕巴,說得十分流暢。
於是這座自誕生起就沒有過名字的野山頭在那天有了屬於自己的名字——
“明路山……”葉潽把這三個字含在舌/尖又回味了一遍,眼睛一點一點的亮了起來。
是……她的山啊。
趁男人沒注意,葉潽眼睛倏然彎成了一條線,緊跟著又像是擔心被人發現一樣,飛快收斂了唇角的笑意。
這是他們的第一次遇見,葉潽從閻道年口中首次聽到了“明路山”這三個字。
晚風從林間吹過,滿山生靈都雀躍著笑出了聲。
那之後葉潽經常去看那刻在山壁上的三個字——其實也沒什麼新鮮的,但架不住葉潽實在是個沒什麼見識的引路靈,往往一看便能看上一天。
在那裏,葉潽第二次遇上了閻道年。
閻道年跟上次一樣出現的毫無征兆。葉潽隨手撿了一根樹枝蹲在地上寫字——她會的字不多,加上自己的名字統共也才七個字,其中有三個還是最近新學的,因而寫的歪歪扭扭實在不好看,像把幾條蚯蚓堆在一起堆成了字形。
她歪著頭打量自己的字跡,眯了眯眼覺得有些醜,正要把它們抹掉重新再寫,視線餘光裏又突然加入了一隻手。
那隻手同樣捏著一根樹枝,行雲流水般寫下“明路山”三個字。
夜裏剛下過一場雨,濕軟的地麵用來寫字再合適不過,男人一筆寫完“明路山”,望著自己地麵上留下的字跡沉思了一會兒,沉默著又抬手重寫了一遍。
這一次他寫的很慢,一筆一劃的,力求讓葉潽看得清每一個比劃。
而葉潽看著她的動作,果然陷入了沉思——她仍舊蹲著,視線從地上的自己移到男人臉上、又從男人臉上移回來,心裏一潭池水被攪得動蕩不安。
她遲疑著思索,心想自己的戒心怎麼會下降的這麼厲害,一連兩次都沒有發現這個人……
礙於某些原因,葉潽一向是不大樂意同人類接觸的,所以即使是在給那些迷路的人指明方向時,她也不願意現身,可這個人已經連續兩次在她完全沒注意的情況下出現了……葉潽眯著眼想了一會兒,不由自主地對這人生出了警戒,戒備的盯著他的側臉。
男人對她的敵意視而不見,想了想,在“明路山”後麵又加上了三個字。
“閻、道、年。”男人一字一頓道,“是我的名字。”
說完又朝葉潽勾唇笑了一下。
葉潽依舊充滿戒備的望著他,既沒有垂頭去看地麵新加的那幾個字,也沒有應男人的話。
她渾身上下都透露著“希望你離我遠點兒”的氣息,濃厚到讓閻道年想裝作看不見都沒辦法,於是神情頗為無奈的垂眸笑了一下,抬頭時仍舊不死心道:“我找不到路了,你能送我下山嗎?”
……
半晌沒有人說話。
閻道年耐心極好,見葉潽不說話也不出聲催她,安安靜靜的垂眸盯著葉潽看,直到葉潽皺了下眉,嘴裏含糊不清的嘀咕了兩個字,然後下一秒便消失在了他眼前。
未散的尾音在空氣中逐漸蔓延開,閻道年回味著那兩個字,一挑眉,笑了——
“騙子。”離開之前,葉潽是這麼說得。
閻道年沒有反駁這個評價,隻是嘴角帶著笑意的又垂頭看了眼自己剛剛寫下的三個字,用樹枝加深筆畫,然後拍拍下擺站起來,輕車熟路的往下山的路走去。
……
葉潽說得沒錯,他是個騙子。
“騙子。”
閻道年的背影漸行漸遠,直到那人在視線中變成了一個幾乎芝麻大的小黑點,原本沉默的空氣中才驀然響起一道聲音,緊跟著,一道身影從婆娑的樹影之間跳下來,麵無表情的嘀咕了一句——“騙子。”
閻道年是認識路的。
早在兩人第一次見麵的時候,為了感謝閻道年教她識字,葉潽便在對方下山時偷偷跟在他身後,一路跟著他到了山腳下。過程中閻道年連一秒都猶豫都沒有,顯然是對這一片的路況都十分清楚,所以今日他這話一出口,葉潽就知道,他在騙人。
雖然目前還不知道他為什麼騙人,但……
按照那人教她的說法,騙人的都不是好人。
視線裏終於連那芝麻大的黑點也看不到了,葉潽收回目光,繼續蹲在地上練習寫字。
她學習的速度很快,一筆一劃的將字寫上十遍就能從之前歪歪扭扭的蚯蚓字體變成躺的整整齊齊的蚯蚓。她心滿意足的深吸一口氣,開心的看著自己的筆跡,正要離開,起身時視線又不小心掃見了旁邊多出來的、格格不入的三個字。
葉潽不認識這三個字,但據男人所說,這是他的名字。
葉潽本來想當做沒看見的,然而她站在原地猶豫了兩秒,最後還是重新矮身蹲了回去。
她撿起樹枝,在那三個字旁邊歪歪扭扭的重複了一遍。
閻……道……年……
這是她人生中學會的第三個名字。
不曉得是不是因為她學會了寫閻道年名字的原因,那之後她碰上閻道年的頻率肉眼可見的多了起來,往往她在山裏發呆,一回神就會發現身邊坐著閻道年——後者絲毫沒有自己打擾了別人的愧疚,見她看過來還滿臉笑容的跟她打招呼。
一開始葉潽還會覺得不習慣,看見他的第一時間整個後背便僵硬的繃直了,一副隨時打算逃開的模樣。
每當她做出這副表情時,閻道年都會笑笑,既不出言為自己解釋,也不開口勸葉潽放鬆點……他看上去完全尊重葉潽的選擇,無論她是離開還是留下。
葉潽也發現了這一點。她先是用懷疑的目光打量閻道年臉上的表情,實在看不出破綻後才會一點一點放鬆身體……隻不過她站著時身體永遠都是側對閻道年的,保證自己想跑的時候不會受到任何阻礙。
她像一隻在獵人的陷阱下逃生的兔子,從此以後對見到每一個人類抱保持警戒。
另一方麵她又像被放進溫水裏的青蛙,在自己都沒注意到的時候,漸漸接受了閻道年的存在,然後安於現狀。
一開始兩人並不經常說話,漸漸的閻道年開始主動提起一些話頭,類似於自己今天碰見了什麼人這種、並不需要葉潽做出反應的話題。
他說這些話時葉潽大多時候是低著頭的,看不見表情,也就不知道她究竟有沒有把這些話聽進耳朵裏去……
閻道年覺得大概率沒有,然而某天當他習慣性提出一個話題時,始終沉默的葉潽卻突然說話了——
她抬起頭來,一雙眸子忽閃忽閃的望向閻道年,脆生生道:“霞……怎麼寫?”
她問得是閻道年剛剛講到的霞錦。閻道年愣了一刹,似是沒想到她竟然真的在聽自己說話,不僅聽了還做出了反饋……不過他很快反應過來,隨手拿樹枝在地上寫了一個“霞”字出來。
葉潽仔仔細細的看著,等閻道年寫完後自己也仿著寫了一遍。
閻道年在一旁糾正她寫錯的筆畫,末了又寫了一個“錦”字出來。
葉潽也沒有看他,安安靜靜的跟著他的動作繼續往下寫。
那之後閻道年像是終於找到了跟葉潽相處的正確方式,下次再來時就會帶上筆和紙,教她一些簡單的字,甚至還在下一次出現時送了葉潽一件霞錦。
葉潽怔住,頗有些疑惑,不知道這人為什麼要突然送自己東西,而閻道年像是看出了她的困惑,一本正經的胡說八道:“你不是在學這兩個字嗎?幫你理解。”
他神情自然語速平緩,半點都看不出是在騙人,以致葉潽竟然真的被他騙到了,不解又遲疑的收下了閻道年的禮物,然後她又抬眸看了閻道年一眼,半晌,像是下定了什麼決心似的,說:“我送你下山。”
那是葉潽第一次光明正大的送人類下山,還是一個對路況了解的一清二楚的人類,陽光斜斜的灑在他們身上,在地上投下兩道影子。
葉潽其實不太能說得清楚自己為什麼要這麼做,大概……隻是覺得收了人家的東西要還禮吧。
她垂著頭一邊思考一邊往回走,走過某一地點時突然“咦”了一聲,然後又撤了回去。
她剛剛路過了一個三米深的陷阱,約摸是山下的居民挖來狩獵的,葉潽從陷阱邊緣經過,眼尾往坑底一掃,隱隱約約在裏麵瞧見了一個人影。
……
人影?葉潽心裏在閃過這兩個字的瞬間便生出了疑惑,奇怪的後退兩步重新退回坑邊,居高臨下的往坑底看過去,果然在裏麵看到了一個人影。
真是奇怪……她盯著坑底的人影想,明路山居然還有會掉進陷阱裏的人類。
奇怪的人類大約察覺到了她的存在,眉毛不耐煩的一擰,神情不悅的仰頭,眼風犀利的朝她看過來。
卻在看清她的長相的一瞬間愣了一下。
葉潽也愣住了。
她眨巴著眼望進那雙同樣看過來的眼睛,第一反應是這人長得可真好看,緊跟著心裏莫名生出了點熱意,像是久行的旅人終於見到了水源。
然而很快,這點熱意被一股不知名的力量盡數壓了下去,葉潽在坑邊蹲下來,聲音平淡又無波的問:“需要幫忙嗎?”
她眨了一下眼,甚至沒留意自己的聲音在那一瞬間輕鬆了許多,隱約還透露出一點笑意。
雖然坑底那人的臉色臭得要命……尤其是在聽見她聲音的刹那,男人神情一凜,臉色更難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