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巧合

徐京墨隻是習慣性來沈鉞這裏看一眼,瞧瞧他是不是還安生待在屋裏罷了,誰想這一來,剛巧就瞧見了正預備出門的沈鉞。

他驚了一瞬,視線自上而下從沈鉞臉上掃過,眼睛裏同時閃過一絲探究,問:“你要去哪兒?”

沈鉞:“……”

他望著徐京墨沒有說話,徐京墨便恍然大悟似的“喔”了一聲,一側身,給沈鉞讓出一條路:“沒關係……”

他笑著,臉上表情越是陽光,語氣就越顯得陰陽怪氣:“想去哪兒去吧,他臨走前交代過,這裏沒人有資格攔你。”

沈鉞依舊不說話。

徐京墨已經習慣了沈鉞這副冷冰冰的態度,也沒覺得被冒犯,挑了挑眉不知想到了什麼,又陰陽怪氣的把臉背了過去:“嗷,擔心我跟蹤你是吧?那我就不看了?”

他說著抬手捂住了眼,嘴上同時道:“需要我從一數到一百再睜眼嗎?”

說完也不管沈鉞是什麼反應,自顧自便開始數了:“一……二……三……”

“三”字剛出口,徐京墨就聽耳邊倏然響起一聲巨大的關門聲——他念數字的聲音停頓了兩秒,然後若無其事的睜開眼,望著已經緊閉的大門,小聲念叨:“不願意你就直說嘛……發什麼脾氣啊……”

他話裏帶著清淺的笑意,臉上卻麵無表情,盯著那扇關緊的房門看了好一會兒,才緩緩將視線移開。

屋內。

子泱豎著耳朵,直到確定那討人厭的徐京墨已經走遠了才氣衝衝地從香囊裏鑽出來,一邊破口大罵一邊被氣到原地打轉:“氣死我了氣死我了……”

他跟個學舌的鸚鵡似的,半天隻會說這一句話,瞧見沈鉞冷冷淡淡的臉,頓時更加氣不打一處來,張嘴想罵他兩句,又被沈鉞似有察覺而投過來的視線看得噎了刹那,又凶又慫的把話吞了回去。

他覺得自己帶領沈鉞從這個鬼地方逃出去的夢想破滅了,整個人虛弱的往床上一趟,就要當一條鹹魚。

陽光透過窗紙曬進來,子泱一頭撲進曬得暖洋洋的被子,臉朝下狠狠吸了一口被子上陽光的味道。朦朧中似乎聽見了窗戶被打開的聲音,但子泱也沒在意,在床上趴了好一會兒後才有氣無力地問:“那咱們什麼時候才能去找言……我娘啊?”

子泱還沒能適應自己安到許言輕頭上的新身份,也沒能進入自己的新角色,一不小心就要說漏嘴,好險才能艱難往回找補回來,於是心虛的那臉又往被子裏埋了埋。

沈鉞沒理他。

子泱也沒覺得奇怪,甚至他覺得沈鉞什麼時候理他了才是真正的奇怪……所以他很快接上自己的話頭,又強行給許言輕安上了一個水性楊花的人設:“你要是再不去找她,說不定她就要改嫁了。”

沈鉞沒回答,子泱於是又覺得可能是自己話裏的威脅力度不夠大,於是接著道:“我看她身邊跟著的那個男人……叫什麼林夭的,就不是什麼好人,一看就是對言……我娘!”

子泱深吸一口氣:“……圖謀不軌。”

沈鉞依舊沒有理他。

子泱自說自話了好半天,即便他再擅長自娛自樂,底下觀眾看了這麼半天樂子也得給個反應才對啊?於是他怒氣衝衝的從床上爬起來,惡聲惡氣道:“你為……”

未完的話被統統咽進肚子裏,子泱左右掃了一周空無一人的房間,又看了眼大開的窗戶,陷入了沉默。

我就說……子泱心裏又是欣慰又是生氣,嘴巴扁著,臉上表情卻是驕傲的:“沈鉞怎麼可能被徐京墨攔住!就是吧……”

如果他走得時候能帶上自己就更好了。

子泱抹了一把心酸淚,壞心眼兒的把自己所有的鼻涕眼淚一股腦全留在了沈鉞的被子上。

————

甚沒見識的許言輕萬萬沒想到慕習凜如此想得開,如此大的家業說傳給外人就傳給外人了,自己在內心伸出反思了一下自己腐朽的思想,又像慕習凜表達了崇高的敬意,同時為自己之前的出言不遜表示了道歉,然後真情實感的把話頭又轉向風獨搖問:“你怎麼知道?”

風獨搖仗著許言輕看不見她,用看傻子的目光看了她一眼,嘴上卻無限溫柔道:“當然是因為慕習凜他告訴我了啊。”

說完瞧見許言輕不解的神情,又道:“我好像沒跟你說過,我們一家的命都不太好。”

許言輕臉上的表情更加不解了。

風獨搖說他們一家子的命都不太好,於是在經曆了幼子早夭、壯年喪妻之後,命不太好的慕習凜終於也走上了黃泉路。

……

許言輕乍一聽風獨搖說到這裏時都愣住了,啞了好半晌才反應過來,聲音又重又慢的“啊”了一聲。

慕習凜去世那年僅僅隻有四十歲,彼時距離他喪子已經過去了十九年、喪妻也已經是十七年前的事,而他的養子張念姚,今年剛滿十六。

他盤腿坐在風獨搖的墓前,從清晨坐到夜裏,卻連一句話都沒說,直到張念姚回家之後發現父親不在,於是輕車熟路的來到娘親墓前,上前跟枯坐的父親打聲招呼,再攙著他從地上站起來。

慕習凜總來這裏枯坐,小時候張念姚好奇過他爹哪兒來得那麼多話要跟他娘講,於是偷偷在慕習凜身後跟了一天,看著他熟練的清理雜草、擺上貢品,最後一撩袍子在地上坐下來,然後……

安安靜靜地在這裏坐上一整天。

張念姚等的都困了,終於在眼皮即將合上的瞬間聽見他爹說了第一句話。

慕習凜拍拍袍子上的灰站起來,輕聲跟那塊兒墓碑道別:“我走了。”

他說。

張念姚無論如何都沒想到自己苦等一天等來的會是這麼個結果,登時睜大了眼,滿目的不可置信——他知道自己名字的含義……張是張家的張,念是思念的念,姚是風獨搖的搖……似的,一開始他的名字其實叫張念搖,不過他祖父覺得這個“搖”字寓意不好,於是做主改成了“姚”,為此他爹還跟祖父生過一場氣,兩人足足冷戰了半個月才別別扭扭的和好。

是以從一開始張念姚就知道,自己的父母是異常恩愛的一對兒,也好奇過他爹私下裏究竟會跟他娘說些什麼,卻沒想看到的竟會是這麼一副場景-他們就像這世上的絕大多數對夫妻一樣,明明相看兩厭,卻不知道為什麼還要硬撐著在一起。

張念姚因此失望了好久。

於是從那以後,他再也沒有偷偷跟在父親身後過。後來他長大了,慕習凜漸漸開始把家裏的事情交到他手上處理——張念姚總算有了大人的模樣,也會在忙了一天回府後,聽見管家說老爺還沒回來時揮揮手讓他不必擔心,然後走大老遠的路去把慕習凜接回家。

父子倆一前一後的走著。

他們生得其實一點都不像,但無論是從身量、體型、乃至於走路的神態都一模一樣,乍一眼望過去甚至叫人懷疑他們其實是兄弟倆,隻有落日餘暉從兩人身上掠過,張念姚垂頭時看見自己的影子一點點超過父親,而慕習凜的影子漸漸變短時,才會突然之間生出一股子悵然若失來——原來父親已經這樣老了。

“爹!”

他突然出聲,張了張嘴想跟慕習凜說話,喉嚨卻像被一團棉花堵住了似的半晌說不出話,隻能在慕習凜疑惑的目光中搖了搖頭,幹笑兩聲道:“沒什麼,就是突然想叫叫您。”

慕習凜便也笑了,久違的抬手摸了摸他的頭。

張念姚愣住了。

十四歲之後,他個頭躥得很快,所以自那以後慕習凜便再也沒有摸過他的頭,冷不丁被他用這種熟悉的動作表情摸了下頭,張念姚在愣怔之餘甚至隱隱還有點鼻酸,啞著聲音又叫了一聲“爹”。

慕習凜笑著應了,然後把手收了回來。

那時候張念姚始終沒能意識到自己究竟為什麼會難過,很久之後再回想那一天才發現,大概是因為冥冥之中他已經有了隱約的預感——預感到這是他們父子倆最後一次這麼親密了。

他在那時就已經預感到,他快要沒有父親了。

慕習凜死在那之後不久的一個雨夜。

張念姚半夜被雷聲驚醒,隻覺得心裏一陣慌過一陣,於是冒雨跑去了慕習凜房間外,咚咚敲響了房門。

直到此時他才後知後覺的意識到自己的行為有多幼稚,但來都來了,張念姚稍微平複了一下呼吸,又克製的敲了兩下門。

“爹!”他喊道:“我能進來嗎?”

慕習凜沒有回應他。

張念姚一連喊了好幾聲,直喊到自己好不容易恢複正常的心跳又一次跳得飛快,終於忍不住撞開門衝了進去。

屋內慕習凜的屍首都已經涼了。

他大概走得很安詳,因為張念姚看到他嘴角是笑著的,手裏還握著一紙婚書。

張念姚知道,那是他爹跟他娘成親時親手寫的婚書,以前總被慕習凜寶貝似的放在盒子裏,許久都不舍得拿出來看一次,生怕不小心被小輩兒撕爛了,這是第一次,他看到慕習凜握著這紙婚書。

這個他寶貝了半輩子的東西,終於在他去世的前一天得見天日。

張念姚一下沒忍住,“哇”的一聲痛哭出聲。

“那一夜,整個張家回蕩都是張念姚又響又慘的哭聲……”風獨搖搖著頭“嘖”了一聲,滿臉的不忍直視,大概是覺得她那個便宜兒子哭得那麼慘,給她丟人了。

許言輕卻難得的沒在聽完這段話後發表任何意見,而是微微瞪大了眼,心裏掀起驚濤駭浪。

“張念姚?”她都快慌死了,在心裏一個勁兒問係統:“我是不是在哪兒聽過這個名字?”

“是的。”係統很快給出了答案:“你聽過。”

許言輕:“……”

雖然早就知道這世上萬物都是由一個又一個的巧合連接起來的,但許言輕真是怎麼都沒想到,這世上的巧合就跟個一環套一環的坑一樣,叫人還沒從這個坑裏爬出來,便已經陷入了另一個坑裏。

許言輕滿臉一言難盡的咽了口口水。

雖然她之前從來沒聽過“風獨搖”、“慕習凜”這兩個名字,但“張念姚”這個名字……她可太熟了——雖然張念姚從沒在《屠龍》這本書裏出現過,但……

他在另一本書《念道》裏出現過。

而《念道》額男主角厲錦弦,此時此刻就在這座城!

許言輕一時甚至不知道這兩件事究竟哪一件更巧。

之前已經說過,在進行穿書任務之前,許言輕特地找了作者的其他書來看,雖然看得並不細致,但大致角色總是清楚的,而張念姚作為一個在《念道》中隻占兩章字數的次要配角,之所以能被她記住,實在是因為張念姚這個角色太慘了!

張念姚是在《念道》的番外裏出場的,彼時距離厲錦弦成仙已經過去近了百年,厲錦弦遊曆至此,途徑張家,便順手幫了張念姚一把。

算起來大概也就是四十多年前的事……難怪厲錦弦對這裏的習俗了如指掌。

話說回來,許言輕之所以對張念姚印象深刻,除了他最後出場,剛好在許言輕重點關注的結尾之外,還因為他委實太慘了點兒——他自幼喪母,青年喪父,父親走得那天下了極大的雨,暴雨夾雜著雷鳴,卻愣是沒能壓過張念姚的哭聲。

滿屋都是父母雙全的天之驕子,隻有他一個人,在沒了娘之後又沒了爹。

許言輕一向不太能接受這種親情戲,當場便記住了張念姚的名字,隻不過在《念道》一書中,從來沒提過慕習凜這個名字,一直是用“張父”代替的,所以許言輕一開始並沒有意識到這個“張父”跟慕習凜的關係,直到風獨搖提起張念姚……

不會是重名!許言輕心裏無比確定,因為再也不會有第二個人能哭出這種天崩地裂的氣勢了。

《念道》裏厲錦弦告訴張念姚他爹是自願赴死的,現如今聽風獨搖這麼一說……顯然也是一段故事。

許言輕心裏無言半晌,隱約還有點僥幸心理,覺得不可能這麼巧,結果第二天一出門,就看見一個五十歲左右的中年人正等在客棧門口。

中年男人朝厲錦弦走了幾步,熟稔又不顯得刻意迎合。

許言輕望著他,心裏頗為感歎——想不到當初那個哭得撕心裂肺的張念姚,如今也長成了這副波瀾不驚的成熟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