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念姚禮貌又克製的跟厲錦弦打了聲招呼,邀請他去張府暫住。
“數十年未見,您一點都沒變。”
張念姚客氣道,又跟厲錦弦寒暄了幾句,說話間敏銳的注意到有一道視線始終若有似無的黏在自己身上,於是趁其不備投去一個淩厲的目光。
隨即一愣。
他沒料到會用這種若有所思的目光打量自己的竟會是這樣一個年輕女子,看樣貌大約隻有十六、七歲,身子被裹進厚厚的披風裏,渾身上下隻露出一張臉,又黑又圓的眼珠子在眼眶裏轉著圈。
年輕女子見他看過來也愣了一下,隨後像是突然反應過來自己之前盯著別人看得舉動不太禮貌,於是臉頰兩側飛快飄上兩抹緋紅,不好意思的笑了一下,然後尷尬的把頭扭到了一邊。
隔得老遠張念姚都還能看清那女子撇過臉後臉上始終沒有褪下的紅暈。
張念姚活到這把年紀了,早就不在乎別人怎麼看他,更何況這人明顯沒有惡意,大概隻是出於好奇才會多看他兩眼罷了,所以他很好脾氣的咧開嘴笑了一下,略顯嚴肅的臉上在此時顯露出一絲慈祥。
他沒有過多糾結那女子的視線,隻是重新看向厲錦弦道:“若非府上下人前來報告,說昨夜在牆頭看見了一道極為眼熟的身影,我還不知道您又回來淮揚了……”
張念姚笑道,眼睛處擠出幾道細紋:“既然來了,何不來府上坐坐?”
他這話問得也沒有多真心,更大概率隻是因為聽下人提起來了,所以禮貌性的來看一眼,畢竟很久之前曾承過這位仙人的情,而厲錦弦大概也能猜到他的心思,所以客客氣氣的寒暄了兩句就要拒絕。
“不……”厲錦弦笑了一聲,話說到一半兒突然頓了兩秒,視線從張念姚身上閃過,然後驀地改口:“那就打擾了。”
張念姚愣了兩秒。
不僅他,林夭許言輕、乃至風獨搖都愣住了,詫異的把視線投向厲錦弦。
後者不知道在想些什麼,視線探究似的在張念姚身上掃過一圈,在對方明顯疑惑的表情中溫和有禮的往後退了一步,把最前麵的位置讓給張念姚。
張念姚畢竟一把年紀,對這些人情世故看得十分透徹,因而臉上的表情僅僅茫然了一瞬便很快恢複了正常,也不糾結厲錦弦為何突然改了主意,從善如流的領著他們往自己家走去。
然而他可以不在意,許言輕卻不能不在意。
厲錦弦跟張念姚的交集產生在數十年前,許言輕不覺得他是這麼個重感情的人設,還會想要趁機跟張念姚聯絡一下感情——他若真想這麼做,大可以在幾人入城之初就大大方方的領著他們住進張家去,更可以直接參加張家的婚禮,而不必半夜偷偷摸摸的領著他們爬牆……所以如果突然改了主意,一定是意外發現了什麼、或者有事要做。
至於厲錦弦到底發現了什麼……
許言輕幾乎瞬間就想到了風獨搖。
風獨搖也想到了,所以她猶豫兩秒,直接從最後一路飄到了厲錦弦跟前,上半身前傾,一邊盯著他的臉想看看其中會不會出現什麼破綻,一邊倒退著走路。
厲錦弦神色如常,時不時應和兩句張念姚禮貌性的詢問,但大多時候都閉著嘴沒有說話,眼睛眨也不眨的盯著正前方看。
風獨搖有一瞬間甚至會懷疑厲錦弦在看她!
但她很快就打消了這個念頭。因為厲錦弦的視線明顯沒有落點——他隻是在正常走路罷了。
這就奇怪了……風獨搖腳步停下來,看著厲錦弦腳步毫不猶豫的從自己身體間穿過,陷入了沉默——他到底是能看見我?還是不能?
這個問題許言輕也很好奇。
於是她悄悄往林夭旁邊蹭了蹭,拽著他的袖角示意他身子往下低點……林夭從善如流的把腰彎下來,聽見許言輕湊到他跟前鬼鬼祟祟地問道:“你說厲錦弦……到底能不能看見風獨搖啊?”
林夭毫不猶豫的搖頭:“看不見。”
“啊?”許言輕倒是沒想到林夭能回答的這麼篤定,下意識問道:“你怎麼知道。”
“之前我沒有說清楚,風獨搖的骨灰裏,除了摻了小孩兒的骨頭以外,還有一樣東西。”
“什麼?”許言輕追問,就見林夭目光深深的看了她一眼,然後挪開視線道:“龍血。”
他聲音很輕,輕得幾乎叫人聽不清,但許言輕恍惚間還是覺得似乎有一道雷聲在自己耳邊炸開,震得她整個人都清醒了許多。
“龍筋?”她幾乎是無意識的重複。
林夭點了點頭。
許言輕腦子裏亂糟糟的,飛快眨了兩下眼,臉上閃過一絲茫然,卻還是在短時間內迅速理出一條線來——風獨搖死在大約六十年前,那時候沈鉞還沒出生,所以這根龍筋應該不是沈鉞的……
“是沈鉞的。”
然而不待她說服自己,心裏又傳來另一道聲音——似是怕她沒有聽清,係統又重複了一遍:“是沈鉞的。”
許言輕:“……”
“可是……怎麼會……那時候他不是還沒有出生嗎?”
“他是沒有出生,”係統說:“可他的龍骨、龍筋、龍鱗,從一開始就不再自己身上。”
係統淡淡的聲音在耳邊響起,許言輕沉默了片刻,良久才在心裏幹巴巴的“哦”了一聲——“難怪……”許言輕扯出一道不太好看的笑:“難怪隻有沈鉞能看見她。”
她喉頭莫名有些發緊,說完這句話後才恍惚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太對勁兒。
涼風順著發梢從頸間吹過,許言輕在細微的涼意中總算意識到了哪裏不對勁兒,幾乎是脫口而出:“那子泱是怎麼看見她的?”
如果沈鉞能看見風獨搖是因為風獨搖的骨灰裏摻了他的龍筋,那子泱呢?他又是為什麼能看見風獨搖?還有他說他和沈鉞之間的聯係……為什麼他們可以彼此知道對方的具體/位置?
子泱說他是山神,醒來時山上連一個活物都沒有,這種情況究竟是因為那座山上確實沒有活物,還是因為……
山上的活物有一說一全都被沈鉞趕走了?
這些問題許言輕從前從來沒有想過,如今猛地一想,才發現幾乎到處都是漏洞。
她忍不住想,萬一子泱真的是盤龍山的山神的話……那子泱究竟算是什麼呢?是沈鉞的一部分嗎?還是一個獨立的個體?她記得盤龍山是沈鉞的龍骨化成的,那子泱……他就是沈鉞的龍骨生出的靈嗎?
……
“怎麼了?”
正在沉思的許言輕被耳邊突然響起的聲音嚇了一跳,愣怔著抬頭看過去時才發現自己因為想得太過入神,已經停在原地愣了好一會兒了,而隨著林夭喚她的這道聲音,走在最前方的厲錦弦和張念姚也一起扭頭朝她看了過來。
許言輕:“……”
“沒事兒……”她回過神來,幹巴巴地笑了兩聲,幾步上前追上林夭,衝他安撫性的咧了咧嘴。
林夭皺了下眉,但也沒說什麼,隻是在她追上來時默默放慢步子等了她一會兒,然後才和她一起並肩往前走去。
張家昨天夜裏剛辦過一場喜事,府內卻看不出半點歡喜的氣氛,許言輕進門時特地留心看了一圈,發現果然不見半點紅色,就連張家新婚的小少爺和少奶奶都穿得極素,乍一眼看上去甚至不像是在辦喜事,而更像在辦喪事。
此前這兩人在城門口處散粥時許言輕曾遠遠的看過他們一眼,隻不過看的不是很清楚,眼下離得近了,不曉得為什麼,總覺得張家新娶的這位少奶奶有幾分眼熟。
她不由自主地多看了對方兩眼。
那人被她盯著看,多少有些不好意思,身子稍稍往旁邊側了側,藏在了丈夫身後。
張小少爺就拍拍她的肩膀,把她拉到自己身後藏好。
許言輕看了一會兒,悄悄收回視線,然後戳了戳林夭的肩膀問:“你覺不覺得,這個張少奶奶,長得有點眼熟?”
林夭記憶力極好,在認人方麵又格外有天賦,許言輕眼巴巴地等著他給出一個答案,就見林夭果然也將注意力放在了張少奶奶身上。
很快,林夭就給出了答案。
“她長得很像城裏那座雕像。”林夭說。
“雕像?”許言輕一瞬間沒反應過來,愣愣的重複了一遍,緊跟著又聽見林夭淡淡的聲音:“成王妃。”
“哦……”許言輕習慣性點了點頭,兩秒後又猛然反應過來,忍不住抬高了音量:“成王妃?”
她這一嗓子嚎得十分突兀,果不其然引起了在場其他人的注意,尤其是張少奶奶——這人怯怯的把頭從丈夫身後探出來,一雙眸子宛若受驚的小鹿似的,濕漉漉的盯著許言輕看:“您認識我祖奶奶?”
她問,聲音又軟又糯,輕易就能勾起旁人的不忍心,搞得許言輕也忍不住放低了聲音,唯恐自己會嚇到對方:“沒有沒有,不認識……隻是見過城裏的那兩座雕像……”
許言輕說著又“嗬嗬”尬笑兩聲,誇道:“您跟您祖奶奶長得可真像。”
長得跟祖奶奶很像的張少奶奶臉又紅了,弱弱的點了下頭之後飛快又縮了回去。
許言輕曾經聽風獨搖講過,成王妃姓晏,單名一個琉字。根據她從薑洱和林初見一事中得出的經驗,這種情況下風獨搖和成王妃晏琉之間一定有私仇!所以晚上回了房間之後,許言輕小心翼翼的對著空氣喊了一句:“那個……你還在嗎?”
風獨搖:“……你問得跟我要死了一樣。”
許言輕:“……您本來就已經死了。”
風獨搖:“……”
“有事說話,沒事兒我走了!”風獨搖惱羞成怒,就聽許言輕急急應了聲“別別別”,然後繼續小心翼翼道:“《梁山伯與祝英台》你聽過嗎?”
“聽過啊……”風獨搖不太懂她問這個做什麼,語氣裏稍稍染上一絲疑惑。
“那董永和七仙女呢?”
“聽過。”
“牛郎織女呢?”
“……聽過。”
“後羿和嫦娥呢?”
“……你到底想問什麼?”風獨搖被許言輕這一長串前言不搭後語的問題弄得心煩,終於不耐煩的皺了下眉,強行打斷她的長篇大論。
許言輕於是吞了口口水——說實話,就算風獨搖不打斷她,她那貧瘠的知識儲備量也不足以支撐她繼續說下去了——許言輕說:“你知道愛情這種東西,一旦遭受到長輩的阻撓,就會變成悲劇吧?”
“……所以呢?”風獨搖隱隱約約有點清楚許言輕說這一串話的本意了。
果然!
許言輕又激情發言了:“你不會衝上去阻止那對年輕人在一起吧?”
風獨搖更無語了:“我為什麼要阻止他倆在一起?”
“你跟成王他們不是有私仇嗎?”許言輕回答的理直氣壯。
“我跟他們有私仇,關這些小輩兒什麼……”
風獨搖幾乎是本能的反駁,話說到一半兒才突然反應過來,猛地抬起頭來看向許言輕。
許言輕一臉的“被我逮到了吧?你們果然有私仇!”。
風獨搖:“……”
大意了!沒想到許言輕這麼一個濃眉大眼的居然也會在話裏挖陷阱詐她!
風獨搖陰森森的瞪著許言輕,後者敏銳的察覺到了空氣中的涼意,於是飛快收斂了臉上的笑。
“所以你們之間到底有什麼私仇啊?”又過半晌,許言輕終於還是沒忍住,放低了聲音小聲問。
風獨搖沉默。
就在許言輕以為她不會回答的時候,她又說話了:“其實也沒什麼……”
風獨搖說:“我死在晏琉手上。”
許言輕一時間還沒反應過來晏琉這個名字是誰,過了許久腦子裏才突然閃過“成王妃”三個字。
風獨搖接著道:“也是她找人把我孩子從墓裏挖了出來,然後用她的骨頭混著我的骨灰,做成了那個陶瓷罐兒。”
她說著用下巴示意了一番一進屋就被許言輕擱在陽台上的陶瓷罐兒——許言輕看不見她的動作,卻還是無意識的把視線也投了過去。
淡藍色的陶瓷罐身在陽光下滲出絲絲涼意,許言輕盯著它看,滿腦子隻有一句話——完了!張家小少爺和少奶奶這對兒苦命鴛鴦,注定要被拆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