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泱說林初見和薑洱其實是一個人。
或者說得更準確點,林初見其實是薑洱的一部分。
所以薑洱殺林初見這事兒,從道義上講可能說不過去,但真要細究起來,著實沒人能為此譴責她,因為林初見本來就是用她三魂七魄中的其中一魄捏成的。
從一開始就是。
許言輕被這突如其來的消息驚得半晌沒能合攏嘴,許久才幹巴巴的問了一句:“怎……怎麼會這樣?”
子泱就坐直了,露出一副高深莫測的表情,努力抬起下巴用鼻孔看人。
在季歲除的敘述中,他和薑洱的初見是在陳命官的老宅內,他剛和陳命官商討完振興農村教育一事,出門時第一眼就看見了坐在樹枝上晃腳的薑洱,然而在薑洱的記憶裏,她和季歲除的初見要早得多。
早到自那以後的眾多噩夢纏身的黑夜裏,她全然仰仗著與季歲除那驚鴻一瞥似的初見才能熬過去。
而她的噩夢,和陳命官有關。
陳命官在成為朝廷命官之前,還隻是個普通的書生。這個普通的書生跟其他書生比起來可以說是毫無所長——他幼時窮慣了,即使後來讀了聖賢書考中了秀才也改不了從骨子裏透出來的那份卑微,因而說話時習慣性馱著背,聲音也小,不敢正眼看人,渾身上下都透露這怯懦。
跟其他書生相比,他唯一值得說道的優點便是看的書多,且雜,基本上整個廬城的書他都看過,因而也知道不少其他人聞所未聞的奇異怪事。
比方說,《夜航船》中記載了這樣一種魚,名為黃雀魚,八月變成黃雀上樹,十月又變成魚飛到海裏。
一開始陳書生也把這書當奇誌怪談看,並沒有往心上去,直到上京趕考的途中經過惠州,他因為沒有錢住客棧而縮在一片樹林中睡覺,然後親眼見到一隻黃雀在入夜後慢條斯理的飛至海邊,然後腦袋往下一紮,落進海裏變成了魚。
銀白的魚鱗在月色下泛著誘/人的光,陳書生看得呆了,眼睛許久都舍不得眨一下。
那一年的科舉,因為他心裏總是記掛著在海邊見到的黃雀魚,考得一塌糊塗。從京城回家的途中,再次路過惠州的陳書生不曉得為何突然被鬼迷了心竅,望著一望無際的海麵,倏然起了貪念。
他在海邊搭了草屋,渾身隻帶著兩身破衣、一兩銀子住下了。
海邊常有風浪,陳書生的破草屋連稍微大點的風都擋不住,更別提每逢雨季就會漲潮起浪的大海了。因此在惠州的那幾個月,陳書生經常追著屋頂被風刮走的茅草跑,被淋得渾身都濕透了卻沒幹淨衣服換,隻能抱著肩膀縮在樹林裏,撿來樹葉搭在身上,祈禱著這該死的大雨早點停。
然而並沒有人聽見他的祈禱。
大雨接二連三的下了小半個月,便在陳書生以為自己熬不住要死掉的時候,天氣總算放晴了——他躺在還未幹透的地麵,感受著陽光鋪滿全身的溫暖,慶幸自己又躲過一劫。
這段日子裏他經常有這樣的感歎,每每覺得自己下一秒就要死了,結果上一秒剛巧便遇上了轉機,說白了,還是命硬。
命硬的陳書生在海邊從十一月等到來年八月,終於等到了大片魚群遊上岸,然後在上岸的瞬間化出一雙翅膀飛向天空的場麵。
那場麵看得他幾乎熱淚盈眶。
數以千計的黃雀魚,朝著蔚藍的天空起飛時就像他微不足道又遙不可及的心願。
昏黃的落日在海麵上鋪上一層餘暉,魚群擺動著自己漂亮的尾巴遊向岸邊又飛往天際,卻不知道在岸上等著它們的會是一個噩夢。
這個噩夢的名字叫做陳書生。
陳書生帶著自己在這十個月裏做出的兜網,猛然朝海邊衝了過去。
原本有序的魚群被他衝散,陳書生並不算貪心,隻抓了兩條因為驚慌失措而遊錯了方向、最後落單的黃雀魚。
便是薑洱和薑堰。
陳書生做賊心虛,拿破布將他們包起來後連夜往廬城趕。
一開始其實他沒想做什麼,他隻是對這種從未見過的生物好奇罷了,直到一次極其偶然的機會,他從旁人口中聽聞黃雀魚的肉有明智的作用。
其實說這話那人也隻是隨口胡謅罷了,可偏偏陳書生信了,更為重要的是他不僅信了,甚至還下手實踐了。
一開始他還把這兩條魚當有靈性之物看待,每次下手割它們的肉時都會語無倫次的向他們道歉,然後他遇上了一位雲遊至此的仙人。
仙人戴著麵具,雖然說話的語氣不太像好人,業務能力卻十分嫻熟,隻是探頭往缸裏看了一眼便曉得這兩條黃雀魚已經生出了自己的神智,恐怕用不了兩年便可化成人形。
陳書生瞬間被嚇得失了滿臉血色。
他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凡人,對付兩條魚尚還可,卻是萬萬打不過兩個化了形的妖的,於是他跪在地上朝那戴麵具的仙人磕了好幾個頭,求他救救自己。
他沒有明說因何求救,戴麵具的仙人也隻是粗粗掃了一眼,並沒發現那兩條被養在渾水裏的黃雀魚實際上傷痕累累,於是陳書生如願以償求來了保命的符紙,逼得明明再過兩年便可化成人形的薑洱和薑堰生生化不了人,隻能窩在那小小的、不見天日的水缸內。
很長一段時間裏,薑洱都覺得自己大概這輩子就這樣了。
然後她遇見了誤闖進來的季歲除。
那一年季歲除剛五歲,闖進陳書生的院子純粹是無心,又或許是冥冥中早有注定,他一眼就注意到了院中那個黑色的水缸。
缸裏的水已經很久沒換過了,散發著一股詭異的腥臭,小小的季歲除捏著鼻子伸出一隻手指在水中晃了晃,撈起一片枯黃的荷葉,露出了底下遍體鱗傷的兩條黃雀魚。
薑洱在荷葉被撈起的瞬間見到了久違的陽光,以及陽光下努力克製著不讓自己露出嫌棄表情的季歲除。
陽光在他周身裹了一圈,於是很長一段時間裏,季歲除在她心裏都是光的代名詞。
但這光其實並不常來——缸裏的水跟缸身一樣髒,又臭,裏麵養得兩條魚也死氣沉沉的沒有活力,更何況季歲除隻是不小心路過,而他很可能這輩子都不會再路過這裏第二次。
所以薑洱隻是記住了那個看上去會發光的孩子,卻並沒有把他放在心上,因為對當時的她來說,如何在陳書生手上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
陳書生這年進京趕考,又是铩羽而歸,回來後把一肚子的氣全都撒在了缸裏的兩條魚身上——他剪了薑堰的尾巴,剝了薑洱半身的魚鱗,語氣瘋癲又魔障的怪他們沒能讓自己考取功名,看模樣像是恨極了他們。
可這與他們又有什麼關係呢?
被按在地上感受到鱗片一片一片從身上剝落的時候,薑洱甚至會懷疑自己為什麼還要活著,後來她明白了,這世道總歸是公平的——隻有她活著,陳書生才能活不好。
因為要保命的緣故,陳書生一般都把符紙貼身放著,然後他把被剝了魚鱗、剪了魚尾的薑洱和薑堰提起來舉到半空中看,滴滴答答的血順著他的手流了滿地,又在把手往懷裏神的時候沾到了那張符紙上。
不知道是因為時間久了符紙開始失效,還是因為那張符紙上沾上了他們的血,總而言之,從那天起,薑洱和薑堰明顯能感受到符紙對他們的壓製作用在減弱,最明顯的表現的就是陳書生在他們身上留下的那些傷,以前大致要半個月才能好,現在卻隻需要三天。
甚至薑洱開始能化出人形。
雖然一天隻有短短的五分鍾。
但這五分鍾對她而言已經是天大的恩賜。
因為從沒當過人,薑洱剛變成人時連路都不會走,扶著魚缸邊沿艱難的練習走路,薑堰比他要晚一點,又因為此前被剪了魚尾,所以兩條腿天生就有毛病,好在他們是妖,雖然從前從未接觸過法術,但調動身體裏的一切器官去吸收天地間的靈氣並收為己用是本能,所以就算緩慢,薑堰的腿腳終於還是好了起來。
但他們始終奈何不得陳書生。
那個麵具仙人給的符紙著實有用,雖然壓製作用弱了,保命功能卻絲毫未減,薑堰和薑洱近不得陳書生的身,更何況單單仰仗每日夜間那五分鍾的化形時間根本什麼都做不到。
幸運的是他們於修煉一事上都算是難得的有天賦,等到陳書生又一次進京趕考的時候,兩人每日的化形時間已經從五分鍾延長到了一個時辰,其中薑洱還要更厲害些——運氣好的時候,她甚至能在白天化出人形。
便是第一次在白天化出人形的時候,薑洱又一次見到了季歲除。
彼時季歲除九歲,因為自小/便是被當做廬城下一任城主來培養,所以小小年紀便已經養成了一副少年老成的性子,站在門外甚有禮貌的敲了敲陳書生家那個破破爛爛的大門,朗聲問道:“我可以進來嗎?”
薑洱原本正趴在缸邊跟薑堰說話,一偏頭,正撞上季歲除投過來的視線。
偌大的院子隻站著少女這麼一個活人,季歲除便理所當然的把她當成了這院子的主人,說話前先衝她點了點頭道歉說“打擾了”,然後才指著院內那棵銀杏樹說:“我的風箏落進來了。”
薑洱順著他手指的方向抬頭,看見一個魚狀的風箏正掛在樹上,斷開的白線軟綿綿的落在地上,另一頭被季歲除捏在手心。
他又問了一遍:“請問我可以進來撿我的風箏嗎?”
“……可以。”許久,薑洱才點了點頭。
季歲除就理理袍子抬腳邁進來,經過薑洱身邊時矜持的衝她道了聲謝。
薑洱喏喏,眼睜睜看著穿著一身幹淨外裳的季歲除從自己跟前走過,心頭便在那一瞬湧起強烈的自卑。
因為常年待在發臭的水裏,她身上似乎也染上了那股味道,又因為沒見過其他人的衣服,所以連身上穿的都是仿著陳書生的破爛長袍變得,裹在她身上又大又拖遝。
她幾乎是本能往後退了一步,避免挨著季歲除。
可憐她初入人類社會,學會的第一個詞竟然是自卑。
季歲除瞧見她的動作皺了下眉,還以為是自己離她太近嚇著對方了,於是懊惱的把五官皺在了一起,開門見山道:“我嚇著你了?”
“沒……沒有。”薑洱幹巴巴的否認,心想怎麼會是你嚇著我呢?應該是我會嚇著你才對。
她衣裳灰撲撲的,見慣了陳書生說話的神態因而臉上本能的流露出怯懦和害怕,說話時不敢抬頭看人,
季歲除眉頭皺得更厲害了。
他自小受得教養讓他下意識想道歉,可他分明沒有做錯什麼。便是進來別人家的院子撿風箏也是經過了主人允許的,所以他委實想不出來自己究竟錯在哪兒,擰著眉使勁兒想了好一會兒,視線落在樹上掛著的那隻風箏上,隱約有了主意。
他不再管身旁這個低著頭的女孩兒,爬到樹上將那隻風箏握在手裏,又從樹上跳下來。
地麵因為他跳下來的動作蕩起一層細灰,薑洱臉上表情更加難堪了,季歲除卻不太在意,折回來將風箏交到薑洱手裏道:“不好意思嚇到你了,這個風箏你先留著,是我最喜歡的,等明天我拿一個新的來和你換。”
想了想,又補充道:“算是我給你賠禮道歉。”
薑洱還沒反應過來手裏就被塞了一個風箏,低著頭愣愣的看了半晌,始終不知道季歲除究竟為什麼要跟她道歉。
但是……
她搖了搖頭。
季歲除不解,皺著眉問了句“什麼”。
薑洱接著搖頭,好一會兒才道:“我不要新的……我……”她第一次跟人提要求,這個人還是在她心裏一直跟陽光掛鉤的季歲除,隻覺得自己舌根都是僵得,每說一個字都十分艱難:“我就要這個。”
說完才反應過來季歲除剛剛說這個風箏是他最喜歡的,她這麼說無異於是在無理取鬧,於是她臉更紅了,張了張嘴正要把風箏還回去,卻見季歲除無奈的歎了口氣:“那好吧。”
他雖然不情願,但還是很禮貌:“那就把這個送給你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