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一路上遇見了那麼多背農具的人,這些人中有多少是去埋屍的呢?被埋屍的……又究竟是什麼人?還有林夭……
他因為什麼才一口咬定那屍體生前是女子?
凡桃俗李相繼入夢,白日裏見過的畫麵一幀幀重現,許言輕在混亂不堪的夢境中陡然清醒,後背已經被冷汗浸透。
睡在她身側的姚玉兒被驚醒,嘟嘟囔囔的把眼睛睜開一條縫,一眼就看見了月光下披頭散發的人影。
“啊!”她猛地發出一聲驚呼,一邊把手伸到旁邊摸武器一邊飛快從床上爬起來,直到眼睛逐漸適應黑暗,才看清先前直愣愣坐在她身側嚇人的那個“鬼影”原來是許言輕。
“……”
“你有病啊?”姚玉兒氣急,黑著臉罵道,卻見許言輕半晌沒有反應,終於也反應過來不對勁兒,於是收了聲音往許言輕跟前挪了挪,嚴肅道:“怎麼了?發生什麼事了嗎?”
她說著眼睛在屋內掃過一圈,試圖瞧見是什麼東西讓許言輕失態成這幅模樣,卻見她緩慢的轉過頭來,一張臉慘白:“我知道林夭為什麼會知道那具屍體是女人了。”
“啊?”姚玉兒一時沒反應過來,擰眉怔了兩秒。
昨天剛挖出那具屍體時許言輕其實問過林夭原因,但被突發事故打斷了,現在想來假如沒出那一檔子事兒,林夭的回答很大可能會是“我猜的”。
許言輕一開始也是這麼以為的,直到她在夢裏重溫了一遍這兩日走過的路,見過的人,然後她突然意識到,林夭在撒謊。
他根本不是猜的……即使是猜,也是有理有據的推測。
許言輕總算懂了不久前徐京墨那個變態為什麼單單要提醒她和姚玉兒小心,因為……
她渾身都在抖,手腳難以自控的一陣陣發涼,僅僅把話說出口都覺得要耗費巨大的力氣。
“因為這個鎮上,沒有女人。”她說。
恍若有一陣風吹散了始終蒙在眼前的那層迷霧,姚玉兒不過順著許言輕的話沉思了兩秒,臉色也跟著變得慘白。
昨天早上楊雙躍的兒子站在前院數數,從一數到四,然後拐回去重頭再來,許言輕當時覺得奇怪,但也沒多想什麼,現在想來,他分明是在數人頭!然而當時院裏加上他自己和楊雙躍一共有六個人,為什麼他隻數到四?當然有一種可能是他隻數了外來的穆安四人,但還有一種可能是……他隻數了在場的男性。
這又是為什麼呢?是不是因為……在他眼裏,女性不算人?
想到這裏她又想通了為何吃早飯的時候獨獨她跟姚玉兒感到不舒服,因為楊家這個小兒子,看她倆的眼神根本不像是在看一個人,而更像是在看貨物,或者任何一樣沒有生命的死物。
還有這個鎮子,迄今為止他們在這兒已經帶了一天兩夜,然後除了昨日上午在路上碰見的小女孩兒之外,竟是再也沒見過任何一個女人……那麼這個村裏的女人都去哪兒了呢?會不會……變成了他們之前見過的那種焦屍?
至於沈鉞見到的那個埋屍的男人,他埋得又是誰?
楊雙躍說自己的妻子走得早,是在撒謊嗎?他的妻子真是因為得了急症才去世的嗎?還有他的一雙女兒,也是因為跟家裏鬧了別扭才不肯回來的嗎?
姚玉兒越想越覺得心驚,轉頭時和許言輕彼此都看到了對方眼底的惶怒。
倏然一道驚雷在天邊劃過,青紫色的雷電宛若遊龍,渾身帶起的光電照亮了屋內麵麵相覷的兩個人。
沉悶了許久的天幕在這一聲響後倏然活過來,滂沱大雨在這刹那滾落,將天地連成一片雨幕。
變天了。
礙於前夜剛下過一行大雨的緣故,地麵免不得有些濕,楊家還好,地麵鋪的好歹是青石磚,可出了楊家站在街道上,泥土地粘稠的一片,鞋踩上去就會在底部沾上厚重的濕泥。
姚玉兒第二天一早便把昨兒和許言輕討論了一夜的結果告訴了穆安,穆安臉色也有些難看,趁楊家父子不注意又悄悄把林夭和沈鉞叫道一旁,跟他們說了這事。
沈鉞心裏其實早就對真相隱約有了輪廓,聞言也沒多震驚,隻是沉下臉點了點頭,林夭則是一早就猜到了這個結果,臉上半點表情都沒有。
穆安看他一眼,忍不住好奇:“你什麼時候猜到的?”
“沒多久。”林夭垂眼,視線從楊雙躍家的前廳掃過,語氣波瀾不驚道。
穆安知他性子,本來也沒打算繼續追問,恰好楊雙躍在此時過來尋他們,見五人穿戴整齊且齊刷刷的站在院子裏,還愣了一下,隨即很快揚起一副笑道:“巧了,我剛想叫你們幾位來吃飯呢。”
他笑容看上去和前兩天並無差別,但或許是因為心裏已有了猜測,幾人再麵對這張臉時不由渾身發毛,連帶著那味道上佳的食物再回想起來也猶如齧檗吞針一般,光是想起來就令人本能的不適。
穆安稍稍整理了一下心情,從懷中掏出一塊兒碎銀遞到楊雙躍手上,溫聲道歉:“真是不好意思啊,我們幾個還想再去悄悄那焦屍,也沒來得及跟您說,白讓您浪費了這麼多糧食,這點兒錢就當是我門補償給您的。”
他一番話說得格外好聽,哄得楊雙躍眉開眼笑,不住的擺著手說“這有什麼好道歉的”,將銀子塞到了自己身上,邊塞還邊問:“昨兒不是看過了嗎?今兒怎麼還要去看?難不成……是發現了什麼問題?”
問到最後聲線已然有些顫抖。
穆安幾人對視一眼,都猜出這人一定還有什麼事在瞞著他們。
許言輕有意想嚇唬嚇唬他,最好能從對方嘴裏詐出幾句實話來,當下便壓低了聲音道:“是啊,可發現了不得了的事呢……”
她說著眼珠子四下轉了兩圈,看樣子似是在防什麼人——楊雙躍沒什麼文化,見識也不多,還真被她這裝神弄鬼的模樣嚇著了,忍不住也跟著低聲道:“是嗎?敢問諸位都發現了什麼啊?”
“這個嘛……”許言輕欲言又止,見楊雙躍的胃口已經完全被她吊起來了才故意歎了口氣佯裝無奈道:“我一個弱女子,本事也不大,想必說出來的話你也不會相信,不如讓真正的大家來說。”
說著趁人不注意用胳膊肘撞了林夭一下。
他們這群人中屬林夭話最少,頗有一副道門大師的風采……其實沈鉞也行,但……
許言輕晃了晃頭,把腦袋裏那些不合時宜的矯情都甩出去。
她撞林夭那一下本意是想讓他接上自己的話,故意把事情往嚴重了說,好看看能不能再誆出點什麼東西來,誰想林夭這人聰明歸聰明,情商卻實在令人難以恭維,被許言輕撞了這一下竟然直勾勾就朝她看了過來,眼睛裏明晃晃的寫著“你幹嘛”三個字。
許言輕:“……”
虧了林夭不愛說話,許言輕想,這萬一他要是直接問自己在搞什麼幺蛾子就尷尬了。
她在心裏歎了口氣,正想自拾話頭就見右側驀然響起一道聲音——是沈鉞。
“我們在查看屍首過後發現前一任道長做法所留下的痕跡已經微乎其微了,恐不能再繼續發揮作用……你們鎮上,最近是不是頻有怪事發生?”
他沉下聲音問。
沈鉞和林夭從外觀上看年紀相當,氣質卻渾然不同,打眼望過去明眼人都覺得林夭更靠譜些,然而他這番話一出口,不止穆安等人,連許言輕都嚇了一跳。
不知從什麼時候起,沈鉞的聲音已經變得比從前更加低沉,說話時眼風不小心從誰身上掃過,都能使被看得人出一身冷汗。
他已經在不知不覺間從初見時那個會撒嬌的少年郎變成了如今這幅不言而信的成人模樣。
許言輕知道他是重生來的,兩人之前又已經徹底撕破了臉,所以出事的茫然過後很快就回過神來,倒是姚玉兒,視線不可置信的在沈鉞渾身來回掃過,心頭詫異沈鉞變化如此之大,自己竟然半點都沒發現!
她有些迷惘,事後同穆安說起這件事時卻聽他雲淡風輕的道了聲“你也不想想咱們這一路過來碰見了多少事,他不似從前活潑也是應當的”。
“但……”她猶不放心,想她和穆安當初把沈鉞從沈家帶出來時對方明明還是個不諳世事的小孩兒,怎麼一眨眼就成長了這麼多。
然後被穆安嘲笑她是母性本能作怪。
姚玉兒:“……”
“滾!”她一廂心意付東流,當下也不樂意再跟穆安多說什麼,翻著白眼踹了他一腳讓他離自己遠點,然後轉頭做自己的事去了。
後來卻一次又一次的後悔,若是自己當時,能多關注沈鉞一些就好了……若是自己當時,能堅持問下去就好了。
當然這些都是後話,回到當下,姚玉兒聽著沈鉞麵不改色的詐這老頭,心頭詫異很快就被對楊雙躍回答的好奇壓了下去,眼睛眨也不眨的等著楊雙躍回話。
“沒……沒有啊。”楊雙躍膽兒都被嚇破了,嗓音打著轉,短短三個字愣是像山路似的九曲十八彎。
姚玉兒瞧他不像是在撒謊,那頭沈鉞約摸也是這麼想得,聞言點了點頭,繼續道:“沒有就好,不過我觀沉汕上空多有怨氣積壓,楊亭長之後還是注意些的好。”
這句話自然而然也是誆楊雙躍的,但若他們昨夜的猜測是真,楊雙躍勢必做賊心虛,沒有征兆也會被自己的想象嚇出些征兆來——沈鉞說完這句話又衝楊雙躍點了下頭,意為“我言盡於此”,便頭也不回的抬腳往外走去。
穆安緊隨其後,許言輕故意磨磨蹭蹭落在了最後一位,不出意料的看見楊雙躍臉色發白。
另一邊為了證實他們的猜測,一行人特地踩著泥濘的土路在鎮子上走了一圈,一路上遇上最多的是青壯年男子,偶爾會遇見幾個小孩兒……這些小孩兒倒是有男有女,但年紀都不大,約摸隻有五六歲的模樣。
他們越走心下越沉重,心頭的猜測也得到了證實——偌大一個沉汕鎮,居然真的沒見過一個成年女子。
許言輕麵如土色,恍然間又想到另外一種可能——說不定當初徐京墨那句話根本不是在提醒她小心,而是在給她提示,可他又為什麼要給自己提示呢?她又不是來破……等等!她心神一震,不可置信的想,她該不會真的是來破案的吧?
他們是因為聽說了沉汕有焦屍作亂的消息才會前往此地,在沉汕外的樹林中她又得知了麵具男跟徐變態是同夥兒……或者說徐變態聽命於麵具男,變態肯定不會這麼好心做幫人伸冤的事,但……那個麵具男呢?
許言輕越想越覺得可疑,心道難不成麵具男本性其實是個義警,裝神弄鬼的做了這麼多就是為了引他們來沉汕揭開焦屍之謎?那未免也……
太智障了吧!
且不說麵具男是否真的這麼好心,更為關鍵的是對方明顯已經知道了事情的真相,何必要多此一舉的引他們前來呢?他一定有其他不可告人的秘密!
許言輕兀自在心裏想通了這一層,然後一偏頭,發現她又回到了昨天走過的那條道上。
昨日蹲在家門口堆土的小女孩兒今天依舊蹲在那兒玩耍,許言輕抬頭時正好對上那女孩兒的眼睛。
她想著昨日的事,知道這小女孩兒鐵定不會理自己,便打算再去別處看看——林夭此前已經探查過,這就是一個很普通的鄉鎮,鎮上的居民沒有一個會法術的,危險不大,便每人分了一張通訊符,然後各自散開去找線索了。
當然,礙於許言輕跟他學法術的成果一般,林夭難得感覺到了丟麵子,額外又給了她好厚一遝符紙保命。
許言輕抬腳要走,冷不防身後卻傳來了一聲清脆的“姐姐”。
許言輕一愣,滿麵懷疑的轉過身去,眼神胡亂掃過周圍,終於落在了那小女孩兒身上,然後一手反指自己鼻尖問道:“是……你在叫我?”
小女孩兒點了點頭。
許言輕頓覺受寵若驚,幾步上前蹲下/身子跟小女孩兒保持平視,盡量溫柔的問:“你叫我幹嘛啊?”
小女孩兒眨巴著一雙眼,瞳仁又黑又亮,然後湊到許言輕耳朵邊輕聲說:“不要喝水,他在水裏撒了藥,喝了會肚子疼的。”
“誰?”許言輕雙目圓睜,眼前下意識浮現的第一個人影便是楊雙躍,難不成是他在水裏下了毒要害他們?為什麼?
可惜不待她自圓其說,那小女孩兒便無情打破了她的思緒。
隻聽她突然笑了起來,然後用一種輕快地、活潑的嗓音在許言輕耳邊道:“是神仙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