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昨天看我,也是想跟我說這事?”
“嗯。”
“那為什麼最後沒說?”
“因為你身邊有壞人。”
“壞人是誰?”
雨後清新的泥土香撲鼻,一大一小兩道身影彼此對視,許言輕身形半蹲,聽見蒼茫空氣中自己的聲音:“壞人是誰?”
“就是你身邊的那些人啊……啊不對!”小女孩兒神情天真,說到一半兒又忍不住“啊”的一聲改口,“隻有兩個壞人。”
許言輕頓了頓。
其實她心裏清楚,兩個壞人指的多半就是穆安和林夭,所以她沒在這個問題上多做糾纏,隻是垂下眼簾重新又問回第一個問題:“神仙哥哥是誰?”
“神仙哥哥就是神仙哥哥啊。”小女孩兒歪了歪頭,似是對她這個問題感到不解。
“好,那我換個問題。”
許言輕深吸一口氣,“你見到神仙哥哥長什麼樣了嗎?”
“見到啦!”女孩兒聲音倏然高昂起來,興高采烈道:“神仙哥哥是我見過最好看的人。”
“那他長什麼樣?”許言輕問,想了想,似是又覺得這問題對一個小孩兒來說太難回答,又補充道:“是不是拿著一把扇子,說話時總是對著你笑?”
女孩兒歪了歪頭:“你說得是神仙哥哥的朋友吧?”
然後又像想起什麼似的,猛地衝許言輕眨了兩下眼說:“神仙哥哥說會有一個姐姐來幫我,原來是你啊?”
她忽的站起來,繞著許言輕轉了兩圈,臉頰兩側露出兩個小小的酒窩。
許言輕卻皺了皺眉,似是不解:“幫你什麼?”
“我不知道,神仙哥哥沒有告訴我。”女孩兒誠實的搖了搖頭,又聽麵前的人問道:“那你知不知道神仙哥哥在水裏下了什麼藥?”
“就是會讓人肚子疼的藥啊。”
秋風在兩人中間流竄,許言輕盯著女孩兒,心裏約摸已經猜出了神仙哥哥和他那個朋友的身份——百分百是麵具男和徐變態沒錯,所以他倆費盡周折把自己引到這個地方,還真是讓他們來做好人好事的?
而且聽這女孩兒的話,她甚至見過麵具男的真正長相!
不知道為什麼,許言輕心髒微沉,她總覺得麵具男的身份很重要。
但眼下見過麵具男長相的隻有麵前這個女孩兒,要她一個半大孩子準確形容出一個人的長相又著實為難,所以許言輕考慮了半晌,在心裏盤算起等幾人重新出發後帶上她一起的可能性,這樣至少可以知道麵具男是不是原故事中出現過的角色!
她想了一會兒,不知怎麼一愣,驀地想到她為何還要操這些心?不是已經打定主意要逃跑了嗎?她連任務都放棄了,還操心麵具男的真實身份幹嘛?
她被突然湧上的這些疑問逼得愣了半晌,直到那女孩兒扯了扯她的袖角才反應過來——“姐姐?你怎麼了?”
……
“沒事。”許言輕艱難喚回神思,咧開嘴衝女孩兒笑了一下,好不容易才把最後一個問題問出口:“那神仙哥哥有沒有說過,他為什麼要幫你?”
空氣漸冷,許言輕立在空無一人的街道上,不由自主地攏了攏自己的衣領。
分開前幾人說好了在此地彙合,不知是被什麼東西絆住了腳還是怎麼,這會兒隻有許言輕一個人回到了這兒。
她左右轉了轉頭,視線從兩側土房間掃過,見其中有人聲、有動物鳴叫、有人間鮮明的煙火氣、還有……最惡毒的人心。
她甚至在某一瞬間忍不住作嘔。
她想,這裏每一寸的空氣都令人作嘔。
小女孩兒嬌滴滴的回答一字一句回蕩在耳邊,許言輕閉上眼捂住耳朵也能聽見她用最童真稚嫩的的嗓音說著最殘忍的話——
“神仙哥哥為什麼要幫你?”
“因為娘親把自己借給他了啊!”小女孩兒說著似是意識到了不對,又掰著指頭數:“還有劉大娘、王家姐姐、李姨娘……好多好多人,她們都把自己借給神仙哥哥了!”
“是……怎麼個借法?”許言輕聲音幾乎控製不住的在抖,手指一寸寸發涼,然後聽見小女孩兒猶如判刑一般的聲音:“就是把自己借給他啊!”
說著像是嫌棄許言輕蠢笨,連這麼簡單的話都理解不了,索性扔了手裏的泥往地上一躺,隨即把自己蜷成一團閉上眼,又伸展四肢從地上爬起來,奶聲奶氣道:“就是這樣把自己借給神仙哥哥的。”
她學得有聲有色,輕易就讓許言輕聯想到她在模仿什麼——那些被燒成一團又因為驅屍蠱伸展開的焦屍。
許言輕手指忍不住握拳,被姚玉兒一連叫了好幾聲才回過神來。
她神智恍惚的看過去,見穆安、姚玉兒、沈鉞、林夭不知幾時已經全都回來了,眼下正焦慮的看向她,臉上有擔心,也有說不出的意味。
許言輕仔細看了一會兒,發現那是藏都藏不住的惡心。
姚玉兒臉色難看的要命,看了許言輕一眼,輕聲說:“我們知道那些背著農具的男人埋得是誰了,是……”
“是被焚燒成焦屍的,他們的妻子。”
不等她把話說完,許言輕已經麵無表情的接上了後半句。
姚玉兒一愣,歎了口氣:“你知道了?”
她這一路上其實沒遇上什麼人,唯一遇上的是一對兒父子,父親一手提著農具一手牽著自己的兒子,正一腳一個泥坑的往自己家裏走去。
男人看見姚玉兒時也是表情不太愉悅的皺了下眉,抿著嘴不知嘟囔了句什麼就要越過她往前走,姚玉兒前一天晚上剛從許言輕那兒聽了一個聳人聽聞的猜測,這一路又連鬼影都沒碰見一個,好不容易碰上了又是這副德行,當下便怒從中來,也不管旁邊還有個孩子在,一把反擰住男人的兩條胳膊把他按在了地上。
“你……你幹嘛?”男人沒想到世上還有這樣凶猛的女子,一時愣住了,反應過來後很快掙紮起來,沒成想壓在自己背上這人力量大得驚人,他幾番掙紮竟然絲毫不得動彈,隻能破口大罵:“哪裏來得賤/人,當初就不該讓亭長收留你們……快放開我!”
姚玉兒惱得不行,手下愈發用力,直逼得那男人忍不住痛呼出聲,罵得也更厲害了,卻愣是咬緊了牙關不肯回答姚玉兒的問題。
他那約摸四五歲大小的兒子卻不如他這般硬氣,眼見父親臉色一點點漲紅,終於忍不住哭鬧起來:“是娘親!是娘親!”
他大聲哭著,聲音幾乎要穿透雲層響徹雲霄,把這個鎮上世世代代隱藏的秘密公之於世:“爹爹埋得是我娘親!”
其餘幾人的遭遇跟她也差不多,隻不過比起她的野蠻,三個男性的手段顯然要溫和許多,大多是用法術誘使居民說實話……但再溫和的手段都不能減輕絲毫得知真相的震驚,三人麵麵相覷,此前一直隱約的預感在這一刹那成真,竟連半句話都說不出來。
尤其是沈鉞。
他臉色刹那間蒼白似雪,費了好大力氣才克製住自己沒有把麵前這人的腦袋都踩到地下去——這人中了他的幻術,會不自覺的說實話,沈鉞縱使有心理準備也沒料到整個鎮上的居民都以殺妻為傳統,越聽臉色便越發難看。
據中了幻術的男人所言,沉汕不與外民通婚的根本原因,並不是因為他們窮——當然,窮也是一部分原因,但最根本的,仍是沉汕此地沿襲著一種世道所不容的陋習。
殺妻。
沈鉞甫一聽清這兩個字,渾身忍不住地抖了一刹,腦中飛快閃過一個人的影子,然後從心髒處傳來隱隱的痛楚。
畜生!他心罵道,一時竟分不清是在罵這滿鎮的男人還是罵他自己。
不過他很快便又回過神來,沉下臉的同時也加重了語氣,冷聲道:“繼續說。”
世間之大,每個地方都有自己獨特的習俗,譬如有些地方每年雨季都會選童男童女祭河神,有些臨山地區的村民則會拜祀山神,而沉汕……沉汕素有殺妻的傳統。
為人女不殺,為人婦卻無子不殺,為人母而子未滿周歲不殺。
這三不殺聽起來頗有人性,究其根本也不過是為了延續香火。
沈鉞臉色一時青白交接,太陽穴處青筋一根根暴起。
聽了全程的林夭縱然一貫沒什麼表情,此刻也不由自主地流出了十萬分反感。
他看了穆安一眼——他和穆安本是分開來的,隻是一直都沒遇見什麼人,於是越走越偏,最後竟然在一個十足偏僻的陋巷遇見了。
林夭淡淡的看他一眼,沒做任何反應,反觀穆安倒是一副大驚小怪的模樣,咋咋呼呼的叫了一聲林夭的名字,問他怎麼也在這裏。
“路過。”林夭看都不看他一眼,隻專心致誌觀察四周。
這處地方雖然簡陋,但和兩人一路走來遇見的環境還是有點不同,最大的區別就在於地麵終於不再是泥土,而是石板路。
林夭踩上去,發現這路曆史並不長,約摸隻有百年,然後他順著一路向前,最終在一個眼熟的地方停了下來。
“……楊雙躍?”他皺了皺眉,低聲自語。
穆安緊隨其後,一抬頭看見眼前的景象也愣了,忍不住用肩膀搗了搗林夭,聲音裏充滿了自我懷疑:“這是楊雙躍家對吧?我沒認錯吧?”
怪不得他疑惑,他們從楊雙躍家出來四下分散,走得地方雖然不同,但沉汕地形又不是個圓,沒道理他們走了一圈最後又會繞回原地……但要說此處不是楊雙躍家吧……沉汕整個鎮都窮的清新脫俗,唯有楊雙躍家修建的還有個囫圇樣,而麵前這座建築,第一眼看上去跟楊雙躍家簡直一模一樣。
但也僅是外觀相似,林夭和穆安拾階而上,推開門後才發現裏麵別有洞天。
“那是一座宗祠。”穆安看了林夭一眼,見他對解釋這些事情毫無興趣,隻能繼續道:“裏麵擺放的全是靈牌……我大致掃了一眼,至少從名字上看,都是女子。”
靈牌密密麻麻擺了七牌,一層比一層多,整體呈三角形,最上層隻擺了一個人的牌位,其後還掛著一副畫像。
穆安直覺這個人的牌位是關鍵,一秒都沒猶豫的上前將那牌位取了下來。
“有什麼奇怪的嗎?”姚玉兒性子急,迫不及待的問道。
“是個男人的牌位。”林夭說。
“男人?”許言輕皺了下眉,問:“不是說那裏放的全是女子牌位嗎?怎麼莫名其妙又多出來個男人?”
頓了兩秒,又突然反應過來似的:“是畫上那個男人?”
林夭沒再說話,卻點了點頭。
“那男人是誰?”姚玉兒也跟著問,話音剛落就見穆安一邊從懷裏掏什麼東西一邊道:“急什麼?自己看看不就知道了。”
說著,一抬胳膊,竟抖出一張人像畫來。
“……”
空氣一時都靜默了,許久,姚玉兒才問:“你把人家的畫偷了?”
“何止!”穆安絲毫不懂什麼叫逝者為大,另一隻手一抬,竟又拿出一樣東西道:“我連他的牌位都給偷出來了!”
“……”
眾人沉默,穆安卻毫無負疚感,隨手把牌位往地上一扔道:“早在這人縱容自己部下幹出這等喪心病狂之事、還沿襲成俗的時候,他就該知道自己會造報應!”
說著猶覺不解氣道:“若不是我不知道他葬在哪兒,真想把他的墳一起刨了!”
他憤憤,拿重新空出來的一隻手指著畫像最底端的小字道:“喏!他就是造成這一切的罪魁禍首。”
幾人順勢看過去,見上書“江州被圍,守軍主將楊湘殺其愛妾以啖士,引全軍效仿,士爭殺妻。後城破,楊軍將士因殺妻之行觸眾怒,上雖譴責,卻強調此舉為功業忠義,撤軍職而留其命。楊將手下多為世人唾棄,故隨主將隱居沉汕,將殺妻以為忠義之舉延續。”
短短幾行字,看得許言輕四肢連同心髒都在發冷。
殺人就是殺人,是腦子被僵屍挖了還是心被狗狼換了才會以為是義舉?兩軍將士對壘尚且能歎一聲“非我殺你,實乃立場相悖”,怎麼到了女人這兒就一派理所當然的惡毒嘴臉?
她腦子裏一瞬間閃過各種想法,堵在心口無法發泄,隻能冷哼出聲。
“什麼義舉?我看這裏的人心裏也明白殺人當受律法懲戒,所以才不敢出世,隻能窩在這小小一方土地當自己的壞了良心的閉眼瞎!”
她心裏恨不得把這裏所有的男人都千刀萬剮好叫他們為自己的所作所為付出代價,誰想不等他們動手,報應便搶先一步的來了。
楊雙躍渾身皮膚都爛透了,到處都起著膿包,手一抓血水便混著膿水一起下流,看上去猶為可怖嚇人。
他原本正躺在地上生不如死的嚎叫,見著穆安他們回來了,連忙撲上去想要抱穆安的大腿,卻被後者惡心的踹了一腳,重重栽倒在地。
“求求各位仙長,救救我們!救救我們吧!”
他被踹後倒是識相的沒再試圖撲上來,隻是不停的在地上打著滾祈求他們救他一命。
奈何幾人剛得知這個鎮上的醃臢事,見他如此沒有半分同情,隻是皺了皺眉嫌惡道:“怎麼回事?”
楊雙躍說不上來,許言輕卻瞬間想起了今日那女孩兒的話:“喝了會肚子疼的。”
現下看來,神仙哥哥所下藥效,分明比“肚子痛”要厲害的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