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溪草再次醒來時,人已經被安置在一處別院,身上也換好了幹淨的衣衫。
隻是她略微動彈,就覺得肩胛處隱隱作痛。
醒了醒神,隻見蕭寶貝一雙水汪汪的眼睛裏滿是焦急之色,略帶哭腔道:“娘親,我們再也不要分開了好不好。”
花溪草醒悟,自己是被北荒的人給救了回來,隨手抓過一件玄色披風圍在身上,並沒急著回答蕭寶貝的問題,而是將他輕輕攬在懷裏道:“乖,和師傅一起等娘親回來。”
雖是在北荒生活了五年,但她還是經不住這裏風沙太盛,尤其是生孩子時落下畏寒的病根,更是時刻折磨著她。就算是平常天氣,她也總要比別人多穿些,更何況是在這歲末寒冬裏。
從前她總以為沙漠是不會有雪的,可是到了北荒,她才知道,原來冰火兩重天是真實存在的。
她雖然不知此去大周有多少事情等待著自己,但她敢肯定,禍亂必然不斷,甚至能否獨善其身,都是個未知。
這樣的情境之下,讓她如何舍得孩子一同隨她受罪。
“我還以為,我不是個……拖油瓶。”
花溪草原本飄散著的思緒,瞬間被刺痛回籠,她轉身才發現,兒子還一直站在原來的地方,不曾隨她挪動半步。
倔強的腦瓜偏向一側,唇瓣不自然的抿成一條線,藏在袖子裏的小手也隱隱攥成了拳。
小小的他是那麼明顯的再抑製著自己的情緒。就連說話的聲音都沒有露出半分端倪,可是花溪草知道,他那雙漆黑的眸子裏早已蓄滿了淚花。
母子二人就這麼無言的站了良久,直到花溪草先蹲身在蕭寶貝麵前,他才再也繃不住大哭起來。
“娘親不要生氣,好不好,我隻是擔心……我不是……”蕭寶貝再聰慧也終究不過是個四、五歲的孩子,即便自己滿腹委屈,也還是不忘顧忌娘親的心情,可他越是如此,越叫花溪草心如刀割。
她不是一個好娘親,是她太過自私,所以才會固執己見的生下這個來曆不明的孩子。是她將孩子帶到這個世界,卻又沒能給他一個溫暖完整的家。
蕭寶貝一見娘親紅著的雙眼,萬分內疚自己不該惹她傷心,趕緊抬起一雙肉呼呼的小手胡亂在她臉上抹著。
“娘親乖,以後,我再也不惹娘親傷心,娘親不要哭好不好。”原本就還抽泣著的蕭寶貝,說著說著,實在太過自責,更是哭到差點緩不過氣來。
“寶貝不哭,娘親也不哭。我們一起回京都,然後給寶貝找個有權有勢,有財有貌的爹爹,天天坐在家裏數元寶,好不好?”
“真的?那他能看上娘親嗎?”原本還哭得跟淚人是的母子倆,瞬間因蕭寶貝的一句話,而變成一人在追,一人在跑。全然沒了方才的悲情。
花溪草知道,兒子雖小,但卻早已不是當年那個尚在繈褓中唯她一人便可決定去留的了。
當她再次現身,人已經是在荒君府裏,身前垂著薄簾,外麵一名帶著麵具,身著青衫的男子端站,看著應是她的貼身近衛。
“大周使臣張和拜見荒君。”張大人打從她現身就目露驚色,雖然早就知曉北荒三年前被易主到一女子手中,但卻也沒想到聽著聲音,新任荒君竟會是如此年輕?
雖是隔著紗簾,但張大人一舉一動盡收她的眼底。自然連他眸間的驚詫也沒有落下。
九州大陸,共分四國五荒,大周國力最盛,西鄰大渝,東挨大夏,南與大秦以嶺相隔;五年前大秦動亂,被大周蘇北王府以掩耳不及盜鈴之勢拿下,並成立新國,國號為燕,雖尚立足與四國之中,但天下人都知道,它不過是大周的屬國番地罷了,周皇千機藥若想收它入囊中,不過是舉手之機。
而大渝與大夏,近年來也是在被打壓的連連敗退,甚至為求安寧,不惜各自交出五荒駐軍之權,完全退出五荒的管理。
如今,東郊,北荒,西境,南嶺和酆都這五荒,它們各占一隅,憑借地勢天然屏障而位列四國交界之間或是國土之外,各立門戶,不向任何一國俯首稱臣,是完全獨立的存在。
而這北荒,更是九州大陸最蠻夷無度之地。是九州大陸的流民,惡徒聚集地。它就像是一個藏汙納垢的庇護所,能容忍,接納,一切原本被這世界拋棄的人或事物。
而暴力,就是這裏唯一的秩序……
“張大人請坐,我北荒蠻疆不比大周禮儀之邦,無需拘禮。”說這話時,花溪草正輕撫著懷裏的小狐狸,這東西可是她兒子專門弄回來給她暖手的,甚是好用。
聽聞花溪草的聲音,張大人的心髒都恨不能跟著跳漏了一拍……
“謝過荒君。卑職此來是奉旨誠邀北荒君入京,參加我周皇壽宴。”說話間,張大人掩好心思,恭敬將聖旨奉上。
“恩。”從始至終,她不曾正眼瞧過張大人一眼,就連聖旨也不過是身邊近衛收下。
張大人雖心有不滿,但畢竟是站在人家地盤,愣是不敢多言。一時間說話也不是,不說話也不是,隻能這麼幹站在那裏。
花溪草見張大人遲遲沒有動作,不禁挑眉問道:“張大人還有事?”
“是……卑職還有一事相求。”明明沒有看到裏麵的人動怒,但就是單聽著聲音,張大人就打心底的怵了。如若不是此來的真正意圖在於接帝姬回宮,他隻想就此沉著頭一路退出去才好。
“張大人如此吞吞吐吐,是何用意?”她的語調拿捏的恰到好處,隻是聽著,就感覺一股威壓之氣迎麵而來。
張大人暗自擦了擦額前的細汗,緩聲說道:“啟稟荒君,五年前宮中一女婢因受過被發落北荒,時過境遷,當年之事已經清查,並非她過,所以……”
“所以,你當我北荒是她說來就來,說走就走之地?”花溪草驟然低沉下去的聲音,讓張大人連聲擺手道:“不不不……卑職不敢。隻是卑職奉命查辦此事,故……故……”張大人的嘴哆嗦了半晌,也沒將話說個完整。
最後還是花溪草聽不下去,命人查辦道:“去查清楚。”
“謝過荒君。”張大人本就對這北荒充滿恐懼,此時被她這神秘的舉動與隱隱散發的威壓之氣弄得更不敢多言半句。
皇後曾在臨行前特意交代他仔細打量這北荒之主,可從進門到出門,張大人除了隔著紗簾依稀看到一抹嬌小清瘦的身影,還有聽到的甚是年輕的聲音之外,便再無任何線索。連人長什麼模樣,是老是少都不知曉。
這回朝之後皇後若是問起來,他可如何回答是好?張大人的心跟他的頭一樣的沉,深覺此行處境不妙……
“娘親不是說,周皇治國有方,擅權有道嗎?”張大人才走,蕭寶貝就從她娘親身靠的塌上翻坐起來。
“所以呢?”
“娘親如果答應赴宴,豈不是成了四國五荒的特例。”
“那就不應?”花溪草看著兒子認真的模樣,不禁想與他逗上一逗,便試探問道。
“若是娘親不應,那我們豈不是沒理由正大光明的回京都了,那可不行!”
“為什麼不行呢?”
蕭寶貝的眼珠嘰裏咕嚕的轉著,麵上笑容甚是無害,他怎麼可能會說出實話呢?因為,他還要打著北荒之主的名號收斂錢財呀!
“娘親的心願不是尋找九州龍脈嗎?”傳聞九州大陸一千五百年前是由酆都大帝一人掌管,後因他羽化成仙,各族部落才四分五裂,導致九州成了今日這四國五荒的格局。尋找龍脈,探得寶藏,便成了所有摸金者窮極一生也想達成的夙願。隻可惜千百年來,還無一人實現。
蕭寶貝順口胡謅了一個理由想要搪塞,卻不料花溪草鐵了心想要逗自己兒子,也根本不管他背著的小手是不是正盤算著京都一行能夠收繳多少金銀。
“就這樣?”
“恩,不然呢?”蕭寶貝也不是個容易糊弄的主兒,被他娘親牽著鼻子走了半天,也該輪到他反擊了。
“原本還想著娘親我負責明裏周旋,寶貝你就負責暗地斂財。”
“好啊,好啊。”蕭寶貝興奮的揮舞著小拳頭,眼睛都跟著放亮起來。
隻可惜他還是低估了自己娘親坑娃的實力:“不過寶貝說的很對呀,尋找龍脈才是正事,至於金銀錢財什麼的,都乃身外之物,不要也罷。”
花溪草一句話扔下,瞬間將他燃燒的小火苗扼殺在了搖籃裏。不過於他而言,的確隻有娘親才是最最……無數個最重要的,金銀財寶什麼的就勉強靠後一位最重要吧。
花溪草看著兒子眼裏消散的精光,就知道他是又認真起來了,當即伸手揉了揉他的小腦袋瓜,漫不經心的笑道:“等到了京都,娘親負責查探龍脈消息,寶貝負責找個你喜歡的爹爹,兩不耽誤,如何?”
是啊,娘親老早以前就說過,他的爹爹他做主,隻要他喜歡就行。虧當初他還天真的問過娘親,那娘親若是看不上他找的爹爹怎麼辦。
誰料想,他娘親的回答竟是:“那是你爹爹,又不是我夫君!”然後還一副相信你眼光的神色,實在是讓蕭寶貝反應不來。
次日清晨,回京都的車馬已經備好,花溪草帶著蕭寶貝出現的瞬間,便吸引了一眾目光的注目。
最為震驚的,自然當屬大周使臣張和大人了。
他那一臉的橫肉幾乎都要聚在了一起,嘴巴恨不能塞下一顆雞蛋,直到花溪草母子站定他身前,他還是震驚的難以回神。
“天啊……嘔……”張大人近距離的看清了她的容貌,整個人都嚇得魂不守舍,若說白日見鬼,怕也不過如此。
他實在沒有勇氣再看花溪草第二眼,甚至連回想都覺得後怕,好像隻有不住的嘔吐才能緩解他此時此刻的恐懼。
那該是怎樣的一張臉呢?不,不光是臉。
應該說她整個人但凡露在衣服外的肌膚就沒有一寸是好的,完整的。一片片指甲蓋大小的結痂,似鱗片一般布滿肌膚,整個看起來似溝壑,又似幹裂的泥土,活像是從亂墳崗裏爬出來的腐爛喪屍。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張大人原本還想要問上一問帝姬的下落,可是此時完全被嚇的失了魂魄,哪裏還顧得上蕭玖珞的死活。
蕭寶貝掏出懷裏的金算盤,盤算著此去京都要有多少花銷,說起話來也有些漫不經心:“娘親,張大人看來被嚇得不輕呢。”
“那也隻能委屈他了。”花溪草對自己的模樣倒甚是滿意。
“娘親這個樣子肯定會影響我找爹爹的,是不是給我一點小小的補償呢?”
“補償?”
“就一點點……”
“我若沒有記錯,這個月……”
“哈哈哈,我就是跟娘親開個玩笑嘛。爹爹哪有娘親重要!”
蕭寶貝討好的窩在蕭玖珞懷裏,隻字不提銀兩的事。他可不想因小失大。比起那縹緲虛無的爹爹,還是守住他的小金庫才最重要。那可是他給娘親攢的嫁妝,絕不能有半分閃失。這個秘密,除了他自己,誰都不知道。
“護駕!護駕!”
馬車突然停止,還好花溪草眼疾手快,一把將兒子護在了懷裏,不然正掰著手指頭算數的蕭寶貝非得給腦袋撞出一個大包不可。
“娘親,這就是你說的不想讓我們回家的人嗎?”
“是啊,就是這些蒼蠅臭蟲,總想擋著我們回家的路呢。”
“書上不是說,女主角一遇難,英雄就該來救美了嗎?那人怎麼還不出現?”
花溪草實在無言,瞬間有些後悔將兒子交給玄胤真人那個老不休的家夥教導,真是誤人子弟啊。
“北荒君放心,不過是些匪寇,都已就擒。”張大人的聲調裏明顯的帶著幾分顫音,也不知是不是對花溪草的恐懼還沒有過去。
匪寇?
在她北荒之境,還隻有她打劫別人的份,除了她堪稱匪寇這二字,還有誰敢冒認?
“張大人辛苦,既然無事就繼續上路吧。”她目前也想不出,會是誰這麼急著對她動手。竟連出了北荒的地界都等不及。
“娘親,我們要不要再等等英雄出來的。”
“再等?就怕英雄沒有,狗熊一窩了。”花溪草無奈的掃了還在撒嬌的兒子一眼,隻當即按下木板上的按鈕,母子二人竟瞬間從馬車裏消失的無影無蹤。與此同時,整個馬車也成為萬箭靶心,轉眼就變成了馬蜂窩。
張大人早已被眼前的陣勢嚇得雙腿癱軟。透露完北荒君所在位置,便連聲求饒道:“好漢饒命,好漢饒命。她和……”孩子兩字還未說出,殺手的劍已封喉。
不過是眨眼光景,一場聲勢浩大的刺殺就已結束,除了風沙裏飄散的血腥氣味,不留任何痕跡。
“娘親,他們好像很厲害的樣子。”蕭寶貝從沙子裏抬起腦瓜,悠悠然的說道。
“恩。”這些人的出現,令她隱隱有些擔憂。
從前她一直以天師身份混跡北荒,並未與人結下仇怨。
就連這荒君府,也不過是她因斂財而誤打誤撞的走了進來。
隻是不想,這一進,便再也沒能出去。
能將數以千計的一流殺手彙聚在此,以她過往的仇敵來看,貌似還找不出有這麼大手筆的人。除非……是大渝或是大夏皇族不願讓她踏入京都。
蕭寶貝見娘親心思低落,也不再主動搭話,母子二人的身影照在地上,被拉得很長,就這麼沿著無邊無際的沙漠慢悠悠的走著,走著……
蕭寶貝垂著腦瓜繼續踩著他娘親的腳印走著,時不時看到地上的蠍子洞,再抓上幾隻放手裏把玩,直到他玩死第十一隻蠍子的時候,身後卻傳來了馬蹄聲……
“娘親,好像是他們回來了!”蕭寶貝雖然從小跟著娘親走南闖北,但還從未真刀實戰的與人搏殺過,此時看著將他們母子二人團團圍住的黑衣人,心底也不自覺的驚慌幾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