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5章 五年以後

周皇登基的第五個年頭,下令大赦天下,賦稅減免,罪民可恕,流民可返。

九州大陸最北端的蠻疆——北荒,一張周人文牒被炒到了五十錠金的天價,卻仍舊人聲鼎沸,爭搶不斷。

城中心的清雲軒二樓,一紅裳女子腳踩著矮凳的凳麵,將腿翹起,左肘隨意的搭在膝蓋上麵,頷著的手指撐著頭側;一腳踏著椅稱,右手把玩著巴掌大小的鎮魂晷,姿態慵懶而又肆意。

一雙鳳眸裏斂著寒光,眉眼間盡是道不盡的薄涼。直到一個瘦小的身影在一眾大長腿中閃現,她那緊抿著的嘴角才略微蕩起一抹若有似無的弧度……

隻見樓下那人一身灰衫,步履匆忙,右手持扇時不時的敲打在左手手心,每走兩步,就饒有頻率敲上兩下,整個人看起來有種賬房先生的既視感,當然,如若可以忽略他的身高的話……

模樣瞧著,真是既老成又滑稽。任誰看也不像是個幾歲的奶娃娃,反倒活活像個小老頭兒一樣。

這孩子自小聰慧,三歲入行,四歲出山,打從在他娘肚子裏就天天跟著一群僵鬼屍魂喊打喊殺,如今已然是北荒一帶遠近聞名的小天師了。

就這麼一件灰衫讓他從入行穿到出山,也不知是怕他長得太快,還是他娘親這衣裳做的太大。總之這麼多年,他就沒敢走快過,生怕一個不注意就給自己弄個狗吃屎。

走著走著,他突然覺得脊背一涼,總有種不祥的預感縈繞心頭……

靈活的小腦瓜左右一轉,卻突然在抬頭的瞬間對上一雙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眸子,瞬間將他嚇得顧不上什麼長衫不長衫的,調頭就往人堆裏跑。

隻可惜他才一轉身,就被一道素綾擋了回來。他十分淡定的搖起折扇,腳卻是悄悄的後退了一步,眼前這素綾卻像是長了眼睛一般,沒有給他退路,隻是一個翻旋,就將他倒栽蔥似的捆了起來,活像個蠶蛹一般被卷走。

他無奈長歎一聲,仿佛早已習慣了這樣的事情,反倒悠哉看起他原本看不到的風景來。別說,站的高,還真是看得遠呢……

當然,如果,不是倒掛著看,或許會更好。

人被拽上了清雲軒二樓,那素綾終於鬆了下來,如同靈蛇一般規規矩矩收回到女子衣袖中。

他先是目藏精光的打量了四周一圈,而後才不緊不慢的理了理長衫,然後擠出一個堪比太陽花的笑臉奉承而去:“娘親……”

她的麵色依舊看不出喜怒,唯有袖中的素綾仍在蠢蠢欲動,隻聽她清冷的聲線,緩聲吐出

“蕭寶貝”三字,身旁一道略顯底氣不足的聲音就跟著響起,似乎是想努力緩解著此刻尷尬的氣氛,隻可惜效果並是很明顯,“娘親,是孩兒錯了,這月奉錢翻倍,還請娘親息怒。”

“認錯要快,態度誠懇,若是能再擠出兩滴鱷魚的眼淚,就更完美了。”蕭寶貝藏在袖中的手暗自擰了擰自己胖嘟嘟的手背,如是所想。

“十倍。”

“五倍。”蕭寶貝伸出肉呼呼的無根手指頭,小心翼翼的賠笑跟他娘親求饒道。

“二十倍。”

“二十倍,二十倍……”就知道,錢財麵前無母子,可他娘親也不能太黑心呀。五千錠金,就算把他剛剛賣出去的文牒都算上,還得再加上一副上好的金絲棺木。真是賠大發了!

蕭寶貝耷拉著腦瓜,一副霜打了的茄子模樣,藏在袖子裏的小手,也不住掰著指頭盤算著這筆損失要要跟老頭抓上多少隻鬼,才能賺的回來?

蕭寶貝本還以為耍寶打岔就能將此事翻過篇去,但卻不想娘親麵色依舊不善,自知理虧,定是無意間做了錯事,當即越發端正態度,不敢再有半分造次。

扯著他娘親的一角,眨巴著眼睛認錯道:“娘親,孩兒知道錯了,這就去把賣出去的文牒都收回來。”

母子二人說話間,桌上的鎮魂晷和牆壁上縱掛著的銅鈴同時響起,接連發出陣陣嗡鳴,隻見她們兩個身形皆是一頓,麵色也跟著嚴肅了幾分。

蕭寶貝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瞪得老大,說話時不自覺的咽了口唾沫,看著甚是緊張的模樣,聲音緊了又緊道:“娘親,是……是第四個……響了。”

這個牆壁上,一共掛著橫縱十三條鈴鐺。每條都顏色不同,所傳遞的信息也不一樣。

橫為屍,縱為鬼。橫向八隻鈴鐺,分別為活死人,喪屍,毛僵,黑僵,跳僵,飛僵,魃和吼。而縱向從左至右,則分別是鬼,厲鬼,鬼將,鬼王、絕。

他們依次按等級劃分,越往後的,自然也就越凶險。

單憑她如今的道行,也就隻能對付對付普通的飛僵和鬼將。再厲害的,隻怕就隻有送死的份了……

據老頭說,她自打七歲那年被人拐到了北荒,是要被人賣了做黑奴的。誰知一路驚嚇勞頓,就病倒在了人販子的手裏。

等她被老頭撿回來的時候,三魂七魄,都丟了兩魂,眼看就要見閻王了。如若不是老頭憑借一身本事,施法將她救了回來,她早就成了無妄山下的無名白骨……

因是數九寒冬月裏被老頭撿回來的,便得了個便宜名字,喚作小九。在這北荒,倒也因天師身份而被人尊稱一聲九夫人。

她與老頭相依為命了這些年,倒也學了不少捉鬼驅煞的本事,隻可惜老頭說她天資愚笨,到現在也還沒能結出個金丹來,別說金丹了,就是體內精元都還不穩固。靈力一旦耗竭,就跟死了一回似的。

所以說,她充其量,也就隻能勉強算是個三流吊車尾的半吊子而已。哪裏是那鬼王的對手?

要說這母子也怪,大的這個沒什麼天分,小的那個卻又不知道是什麼鬼東西投的胎,竟然生來就有金丹護體,著實羨煞修道之人,可偏偏他年紀尚幼,還沒有那麼高的修為來護自己一個周全。

她們娘倆綁在一塊,無疑就像是把一塊煮好的肥肉扔在了大街上,而且還堂而皇之的掛了招牌的那種,上麵就差用描金大字寫著歡迎到店,免費品嚐……

這豈能不招那些邪門歪道,鬼祟魍魎的惦記……

她也顧不上再訓誡他什麼,隻隨手抓過一件玄色披風圍在身上,一手持鎮魂晷,一手緊握斷魂蕭,顯然一副如臨大敵之態,讓人不得不懸起一顆心來。

“娘親,不會有事的……對不對?”蕭寶貝舔了舔發幹的嘴唇,說不怕都是假的,試想天天有人要殺你吃肉,你能不怕?

她原本飄散著的思緒,瞬間被蕭寶貝的哭腔刺痛回籠,她轉身才發現,兒子還一直站在原來的地方,不曾隨她挪動半步。倔強的腦瓜偏向一側,唇瓣不自然的抿成一條線,藏在袖子裏的小手也隱隱攥成了拳。雖是強裝淡然,但還是隱隱有些懼意顯露。

小小的他是那麼明顯的再抑製著自己的情緒。就連說話的聲音都沒有露出半分端倪,可是她知道,他那雙漆黑的眸子裏早已蓄滿了淚花。

母子二人就這麼無言的站了良久,直到她先蹲身在蕭寶貝麵前,他才再也繃不住,雙手抱著她的大腿,低聲道:“娘親……老頭又去閉關了,我會不會被它吃掉啊……”蕭寶貝就算再聰慧,也終究不過是個四歲的孩子而已,他也會害怕呀。

鬼王來襲,卻偏偏遇上老頭閉關。這不是眼看著就要逼死她們母子二人的節奏?

“乖,娘親想辦法引開他,你先去城裏找慕白。”她朝兒子手裏塞了兩張老頭之前畫好的高級符咒,將鬼王拿下是不太可能了,但若是讓蕭寶貝趁亂借著風沙逃走,應該不成問題。

做好部署,母子二人頃刻從清雲軒二樓翻窗而出,一高一矮兩道身影穩穩落在地上,當即朝城外的荒漠上拚盡全力奔跑……

這片沙漠是大周與北荒的天然屏障,除非有罪民流放,如若不然平日少有人跡。隻要出了這裏,就到大周最北線的邊陲繁荒城了。

在這裏動手,算是最佳的地點了,恰好日頭正盛,陽氣最濃。還能免於傷害旁人……

“娘親,他來了!”蕭寶貝雖然也跟著老頭去捉過鬼,但都是小打小鬧,就算再危險,隻要有老頭在場也就沒得怕了。

可今時不同往日,他和娘親兩個半吊子,除了送死,還真不知道能有什麼法子,逃過一劫。

眼看著風沙四起,天際飄來一團龐大的黑霧,隱隱帶著無盡煞氣,就要將他們母子二人團團圍住,饒是她,心底也不自覺的有幾分驚慌。

看著娘親嚴陣以待的模樣,蕭寶貝知道自己絕不能在此時拖累了她,讓娘親為他分神。隻能死死攥著手裏的兩道符咒,做好拚死而逃的準備。

隻見她蕭聲剛起,他就借機投擲出一張高級驅鬼符,炸的天際一聲震響,漫天黃沙都跟著飛揚……那團黑影也好似收到重創一般,被彈出去老遠。可卻沒能如願阻擋住他向前猛撲的力量。

蕭寶貝頭也不敢回的,一路朝繁荒城的方向狂奔。隻可惜他還太小了,兩條板凳腿就是緊著倒騰,也終歸不敵鬼王一個呼吸間的移動。

蕭寶貝感受到身後越來越近的陰寒煞氣,連忙掏出第二張驅鬼符貼了上去。

就在此時,眼看那團黑影就要在他身後化形,幸好她眼疾手快,登時單手持蕭,一手緊握鎮魂晷朝那鬼王狠狠擲去:“諸邪回避,百無禁忌!”

她清冷的聲線在這荒漠裏顯得異常單薄,隻是瞬間便被風沙蓋去。

兩張高級驅鬼符使出,再加上斷魂蕭和鎮魂晷的雙倍力量加持,總算勉強拖住了鬼王化形的動作,讓他追逐蕭寶貝的力道稍有遲緩,為蕭寶貝爭取到了一絲喘息的時間。

隻是隨著她的蕭聲音調起伏,那鬼王忽然暴躁起來,就見一片黑霧之中,忽然亮起兩個燈籠般大小的眼睛,怒視著她所在的方向。他的目光陰冷狠毒,似要將她撕碎一般。

“嗚……嗚……”天際傳來他那仿若雷鳴般的怒吼,天色更加陰沉幾分,就連風沙都跟著沾染了煞氣,所及之處,皆襲來陣陣寒意。

“諸邪回避,百無禁忌!”她將身上僅剩的唯一一枚高級驅鬼符擲中鬼王額心,隻見那符咒瞬間金光乍現,將其籠罩在一片虹光之間。

“嗚……嗚……”鬼王的低吼還在繼續,此時此刻,她隻覺得被它震得頭皮發麻,就連手臂都跟著有些顫抖。

而與此同時的無妄山洞中,正在午睡的老頭接連感知到三隻符咒出場,終是翻了個身,略顯不耐煩的坐直了腰杆。隻見他懶懶散散的掏出銅華鏡瞧了一眼。就哼聲哼氣的說道:“白跟我學了這麼多年本事,真是全都打了鴨子腦袋了!一個人養的鬼王都打不過,真是丟人,丟人啊……”

說罷也不見他有要出手相助的意思,隻是哼哼兩句,就又翻了個身,躺回石床上,好似從不曾醒來一般。

荒漠中,蕭寶貝拚命朝城關奔跑時,遠遠看見一輛馬車在沙丘的另一端遠遠駛來,看那架勢,不似尋常人等。當即就要前去求助,畢竟馬車總比他的小短腿跑的更快。

她心下擔憂兒子安危,蕭聲音調更加淩厲,曲調百轉,帶著無數殺音,符咒與斷魂蕭相互作用,隻見那團黑霧終是一點點被她逼著朝後退了幾步,總算是暫時阻擋住了他繼續前進的步伐。

趁此時機,她使出渾身靈力,加注於鎮魂晷之上,隻見那原本巴掌大小的東西,瞬間膨脹了幾十倍,淩空飛旋,好似要將那團黑屋吞沒一般,隻是須臾,便聽天際傳來一聲低嗚悲鳴,那鬼王終是放棄抵抗,逃也是的消散無形……

老頭畫的高級驅鬼符,也就隻能連用三次,如若這下他再不走,那她也真就沒有別的法子了。

鬼王才剛一退散,那原本旋在空中的鎮魂晷也“哐當”應聲落地,恢複了原本安靜的模樣,隻是不知為何,總覺得它泛著淡淡的流光,看似十分虛弱的模樣。

然而她也好不到哪去,她此刻正單膝跪地,左手撫著胸口,低低順著氣息。本就白皙的肌膚,此時更像是透明一般,毫無血色。

她緊蹙著雙目,全身的力量都借靠著斷魂蕭插在黃沙中的力道加以支撐,勉強穩住身姿,不至於跌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