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翠喝了茶,把茶杯輕輕放在茶櫈上。
茶櫈四腳,腳柱簡易雕花,漆麵老黑,櫈麵四方內凹,一般來講跟桌子一般高度,置於客椅間,在白水,這都算是殷實人家的家具了,尋常百姓家,講究不起來。
笑眯眯看著二人,二人也微笑著看著這位大姐。
內心有些佩服,大姐比他們兩兄弟大三歲,這些年聽說夫家難過,老表入了獄,一個人帶著長盛打爛賬,大前年才把分家時的債務還清。
二人看著大姐比自己姐妹還要嫩白好看的手,更嬌俏的麵容,一時間有些懷疑自己的年齡了,還好這家人兩兄弟提親,不然真是沒人要的老姑娘了。
“你們兩個長得真是喜人,德光、德勝真是有福氣。”
“大姐取笑了,我們這個年紀,要是他們不提親,真的要成老姑娘了。”
“長得像花兒一樣,還怕沒人要?對了,你們誰是仙雲?誰是巧雲?”
二人分別作答。
長盛有些驚訝,真不是他少見多怪,這樣的名字,在這些地方真的是比較有文化了,什麼二丫、翠花之類的,有時候在一個村可以找出幾個,隻是姓氏不同,咦?自家老爹的名字好像也很不錯。
“大姐,娘和德勝大哥他們天沒亮就進山裏去了,看樣子要回來了。唉,兩兄弟都希望娘在家裏休養,年紀上來了,但是她老人家次次采木都跟著去,隻說不放心。”
山裏人家,若沒有輕巧的財路,想要發家致富,就隻有靠勤勞的雙手,起得比雞早,睡得比狗晚,細盤多積,才能攢下一份家業。
“她喜歡去就去嘛,操勞了一輩子,閑不下來,別人家那些兒媳婦,哪裏有這麼好的婆婆喲?”
窗欞上還貼著大紅的喜字。
二人中,仙雲是大姐,她便出門下菜園子尋找食材,巧雲作陪長盛一家。
娘老早就交代了,近期大姐一家會來,吩咐下來要好生招待。
天明天星一直插不上話,隻得好奇地左右打量,娘親沒有發話,長盛也不敢帶著弟弟妹妹出去瘋玩。
“椅子上有釘子嗎?坐沒坐相的,想出去耍就出去,不要到處跑。”
最先跑出去的,是天星。
長盛想起一事,便帶著兩人順著小溪走。
見三外公背著個孩子,老臉上滿是開懷,長盛心裏很開心,離得有些遠,就不過去打招呼了。
抬頭往本家縣方向的山上一看,嘿,巧了,外婆他們回來了。
“長盛哥,外婆家比我們家大啊,這邊有沒有好吃的?”
“可能有,剛剛我們在過橋的時候,我聽見橋下有木槐叫,晚上我們可以抓來烤著吃,可香啦!”
“外婆他們在埡口下來了,我們去接他們。”
天明往山上看去,連半山都看不清楚,長盛哥真厲害。
三人慢慢順著山路往上攆,路就沿著山溪向上蜿蜒,天明一路在留意水裏的動靜,好家夥,這邊的人都不稀罕吃這樣的美味嗎?
“長盛哥,外婆凶不凶?”
“記好了,哥哥的外婆就是你們的外婆,凶不凶那是長輩們的事,又不叫你上刀山,聽著就是,不要扭扭捏捏的。”
天星可是有些怕這未見麵的外婆,長盛哥被罰跪的事,娘親可悄悄說了,若是不聽話,娘親可保不住自己。
在半山腰相遇,三人趕緊叫人行禮。
王人鳳笑著應下,幾人便往家裏走去。
好久不見,長盛想找些話說,可是外婆應下後,簡單問了兩句,就不說話了。
二舅德光要跳脫一些,和三個小孩子走在後麵,見長盛有些納悶兒,摸了下他頭上的發髻,小聲說道:“有話回家再說。”
長盛隻得按下心裏的疑惑。
天星和天明牽著手,大氣都不敢出,這個外婆好像真的有點凶啊?
兩人在娘親麵前真的沒有顧忌,那是因為娘親溫婉好說話,知根知底,不亂發脾氣。來到外婆家,又是另一個地方,兩人心裏有些期待外婆一家喜歡自己兄妹二人,但心裏還是有些忐忑,見外婆說了幾句,也不是很有說話興致的樣子,二人心裏惴惴,走得離前麵的長盛哥遠些。
一時間,似乎是又回到了在寨子裏自生自滅的時候。
這時候,山民下坡,走路很快,兩人有意落在後麵。
王人鳳回頭一看,見倆小人兒慢吞吞。
“你們倆把他們背著走,人小腳短走得慢,要磨到什麼時候?”
天星一聽,外婆好像是對我們不太滿意,心裏委屈,強裝著不哭。
天明捏了捏她的手,高聲道:“不用啦大舅二舅,妹妹說她肚子疼,我們跑得快的。”
也不待兩位舅舅轉身上來,天明拉著天星往下加快速度,迅速趕上前麵的二舅。
“德光,小天星不舒服你就背著她,在城裏住慣了,這個路怕不好走。”
天星一下子神采奕奕,看了一眼天明,哥哥隻是鬆開她的手,二舅就背著她走了。
幾人到家,天星恢複活力,剛剛下地就開始大呼小叫。
“娘親,我們把外婆接回來了。”
“長本事了,會接人了。”楊翠的聲音從屋裏就傳來。
“嘻嘻,長盛哥帶我們去的山上。”
天星說完,拿起木瓢,趕緊喝了水。
“外婆,你要喝水不?”
王人鳳看著她那撲棱的大眼睛,眉頭舒展。
“外婆年紀大了,喝熱茶,不喝冷水喲。”
“那我去給你倒茶。”
二舅媽提著茶壺,端著一個有些大的茶杯開門出來,天星笑臉一頓。完了,機會被舅媽搶走了。
楊翠這時才走了出來。
楊家兩兄弟看到姐姐,趕忙行禮。
母女相見,倒也沒有特別多的話。
“娘。”
“嗯,回來了,這兩年日子過得不錯嘛。”
王人鳳看著自己的女兒,有些滿意,有些不滿意。
穿著還算人前,皮膚也好,去鎮裏到縣城這些年應是沒做過什麼苦活,能享福,也還是有福氣的,隻是那韓清鬆不爭氣,自己有個好兒子,卻要死在那牢獄裏頭,害得自己女兒早早就守寡。
這幾年一家人拚命掙家業,一是兩兄弟要成婚立業,再一個,也想多掙點,支持一下這遠嫁的女兒。
四鄰們平日裏不說,私下裏還是會說的,山村裏的牆壁,都長著耳朵,隻能遮風擋雨。
楊翠有些驕傲。
“那是長盛有本事,我是沾他的光了,就是他爹沒那個福氣。”
“沒福氣是他該得的,本來還想好好問問他這些年待在牢裏,可對得起我女兒?既然人都走了,那就算了,說起來也沒哪家人容易。”
楊翠有些紅著眼睛,拿了個小杯子,雙手給老人敬了一杯茶,老人接過,小小抿了一口,歎了口氣,不知從何說起話頭。
兩位舅舅分別把自己媳婦兒支進屋去,輕輕關了門,隻留老人和長盛一家在外麵說話。
“人都去了,我們這些地方不講究三孝七守的,你又在縣城,我楊家兒女,比不上人上人,一般人還是比得起,你就沒打算重新過日子?”
長盛拉著弟弟妹妹抓木槐去了。
楊翠慢慢坐下,撩了下耳邊的頭發,慢慢說道:“盛兒這般大小,已經能懂事了,但又不太懂事,這說大不大說小不小的年紀,我自己帶算了。小時候他一身病,沒有他爹,還背著一屁股債,我們都過來了,現在盛兒書還念得不錯,有點本事,就不找了,以後就看著他長大算了。”
王人鳳眉毛一擰,恨聲說道:“說起這個,韓清鬆那爹媽當真是對得起你!分家不分半顆米,全是分債,我找人過去幾次,那是沒有會到他們。他們也怕是沒臉見我,躲起來了。”
不過又想起長盛那神奇的本事,倒也寬下了臉,接著說道:“長盛走這個路,你能陪他到什麼時候?他又能陪你到什麼時候?平平安安沒有爭鬥還好,萬一說一個不小心,你們誰送誰?”
“我是放心他的,我隻是怕自己活不到那個時候了,自己的孩子,當然希望他送我!”
“你也知道這些,那以後他要飛得高了,你不找個身邊人照顧你,那你就守著你那房子過?你一個人,他也飛得不放心啊!”
楊翠認真想了想,有些笑意。
“娘,這些事盛兒會想到的,自家娃兒就是養來喊他辦事情的嘛,他哪天走遠了,還有天明天星他們陪著我,真的就不用找了。”
王人鳳有些被說服了,也在心裏歎口氣。
自家這大女,嫁過去就沒過過一天好日子,也幸得是自己養的娃娃爭氣,不然這一輩子就是那樣了,在村裏說話,都抬不起頭來。
二人一搭一搭地聊著,幾年未曾歸家,娘兒倆自然有很多話說,若是自己有,誰又忍心看著自己的孩子受苦?
屋裏的兩兄弟,德勝現在在往鍋裏下菜,德光在舀飯擺桌,見兩姐妹在門後那做賊一樣,壓著聲音道:“你倆就這一次,我們保密,沒大沒小的,娘親要是知道,有你們好受,別到時候說我們不幫你們。”
聽了半天也沒聽到個所以然,仙雲不聽了,巧雲還站在那裏。
“你不說,娘怎麼會知道?”
“娘不問,我們自然不會說,她老人家要是問起來,你猜我會不會說?”
“你這人怎麼這樣?我們可是成了親······”
“得得得,你打住,老人哪裏對你們不好?小心思收起來,我和德光又不分家,你們女人家知道那麼多幹什麼?又不叫你們掙錢管事,一天開開心心生活不好嗎?”
這倒也是,自家兩姐妹嫁過來,真是比村裏其他女人好多了,一天就打理點家裏的事,重活都不讓做,十裏八鄉也找不到幾個了。
巧雲走到路邊,有些俏皮:“大哥說得對,一家人好好過日子就夠了,老人家問起嘛,大哥不要給我們打掩護。”
溪邊的長盛一邊探查著水裏那些木槐,一邊留意著家裏的動靜。
“娘,外婆,我們回來了!”
王人鳳看著長盛和天明手裏幾乎抓不下的木槐腿,有些驚訝。
“這東西真能吃?”
“能啊外婆,這個要是清炒茄子,加鹽加水,再把這木槐肉放進去,味道鮮得很。”
天星有些怕,但不妨礙她也很想吃啊。
天明眼睛一亮:“還有這個吃法?長盛哥真厲害,知道的就是多。”
王人鳳起身說道:“我老了,吃齋念佛的,你們這東西先養著,下午你們自己做來吃。放好了先進屋吃飯,吃了飯還有事要做。”
長盛和天明相視一笑,默契地把木槐丟盡了洗馬石旁邊的水槽裏,加了蓋子。
佛道兩門,在凡界為人熟知,山野村民,廟堂王公,誰都聽聞過。
長盛有些好奇,外婆以前可不信這個!
一家人其樂融融,開始就餐。
隻是新為人婦的晉家姐妹有些,逐漸有些難堪。
久在鄉野,從小到大,家務熟稔,隻是今天多了四口人,做的菜確實沒拿捏住分寸,有些不夠吃,看著鍋裏碗底消淺,二人頭頂都要冒汗了,今天是大姐一家這幾年內頭一次回家,這要是一個不夠吃,難免要不痛快。
外婆和長盛一看,一來一小果斷放下了碗筷,吃飽了,二人都端著茶杯去屋外了。
兩姐妹心裏暗呼好險。
德勝:“娘親平日裏也要吃兩三個飯碗,怎滴今天就放碗了?”
德光:“恐怕是今天翻山累了,巧雲,下午你和嫂子做點做飯。”
“長盛也沒吃多少,是不是你們做的不合口味哦?”
兩姐妹聽著兩兄弟取笑,都有些挨不住。
“吃飯就吃飯,食不言寢不語,吃飯也堵不住你們的嘴。”
大姐發話,兩兄弟趕緊大口扒飯,楊翠也回過味來了,一句話就為兩姐妹解圍。
外婆帶著長盛穿過堂屋,開了鎖,進了以前做飯的火屋。
眼前看到的事讓長盛臉色一黑。
你還敢受我外婆的敬香?不想活了?
隻見靜心蘭錢有一個黃布鋪麵的簡易神台,有著香爐供碟,香爐裏密密麻麻的香頭竹篾,看來已經燒香很久了。
“長盛,我本來不吃齋念佛的,去年膝蓋痛,這屋頂的常春藤半夜掉下來一截藤蔓,煮水喝了我這膝蓋就好了,後來我就找掌壇師把這神台開了光,平時就燒點香禮敬它們。”
哦,感情如此!
“外婆,你們啥時候搬家都那邊燒火的?”
“安上這兩個菩薩,我們就搬家了。”
王人鳳並不知道怎麼稱呼這兩個快成精的草木,看它們靈奇,也就用了凡人敬畏佛門的菩薩稱呼。
長盛心裏暗道難怪,長壽藤終究是沒能成精,隻能庇佑藤蔓覆蓋下的正屋,外婆他們搬去另一間屋子,反而浪費了,這靜心蘭都快長得半人高了,莫非凡人的香火真的有利於受敬的精怪修行?
那一節碧綠的樹枝減少了那麼一點點,看來也是有用。
“外婆,搬過去可惜了,搬過來就好,他們還未成精,隻能庇護一間屋子大小,這不是什麼秘密,你隻要對兩位舅媽說,小心禮敬就行了。”
“怕她們不知禮數冒犯了神仙,女人家,麻煩事兒要多一些。”
心裏想了想,他大概明白了。
凡界精怪,在百姓們口裏是妖是仙,全看它們自身行事如何。
是庇佑一方山民,還是隻顯化恐怖。
對百姓有利,百姓們自然燒香禮敬,神台龕位,刀頭供品,盡量樣樣周全。
對世人有害,各個山野道觀的真人,佛門修行的僧侶,那就要斬妖除魔了,甚至凡俗男子,憑借自身陽氣血氣煞氣,也可以仗著一身鐵膽斬落妖魔精怪。
這長壽藤確實小有顯化,難怪外婆也吃齋禮佛,禮的就是這位菩薩了。
然在凡人心中,常常以己度神,但凡凡人覺得不夠禮敬,不夠幹淨的物事,就會小心杜絕,唯恐冒犯神靈,有礙神靈修行。
故而凡俗人家年輕女子自身不淨,不被允許侍奉神龕。
“沒事的,他們體驗人煙火氣,也是修行。”
“那好,過兩天找個日子就搬回來。”
外婆去喂牛,長盛抽了樓梯,搭在正屋橫梁,爬上去,對著長壽藤自說自話。
“辛苦你了,他們並不懂這些。”
長壽藤微微顫抖,它的藤蔓已經向現在的正屋遷延了一些,挺有心的。
“我有位朋友告訴我,即便是在仙界,長壽藤也幾乎絕跡了,可能我說的一些話你聽不懂,可那是仙界啊,既然知道了,誰不想去看看呢?”
“我那朋友無意間說起,凡界升仙界的修士,存活率十分可憐,以後我要是走了,你要好好庇護他們,走之前,我會盡量給你們找一些適合你們修行的東西,百年期滿,你們自由了,離開留下,我都承情,謝謝啦。”
“對了,我走以後,你和樓下的靜心蘭可別打架,按理說那老妖的本體真身,都足夠你們修煉到開啟靈智,口吐人言,你們跟腳在一起,修行路上也要一起扶持的,說不定將來的某天,你我還在仙界相見呢?”
“還有,佛道兩家,在凡界普世顯化,是因為凡界天道似乎和仙界有些差異,你們要修香火功德,要考慮清楚,在仙界,佛道不顯,佛道不彰,修士修道,更像凡界道門,但各派宗旨不同。你們要修行,在一開始,就要選好自己的路。”
長盛下來,站在樓板上,對著上麵認真一拜。
也許是要去郡城了,也許是隨著修煉的深入,他已經感覺到了自己不適合在這個凡界了,修行之人,有幾個能製住長生的誘惑?不說壽與天齊,哪怕是活他千年萬年呢?凡人之身的時候,不敢想的。
仙界是個什麼風景,少年無比向往。
到了京城,也許就快要離開這個世界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