韶顏永遠也忘不了二十年前那個春天,那時候的陽光比現在要暖一些,長清山的杜若花開得正好,嬌小潔白的花朵藏在蒼翠欲滴的葉片間,花瓣隨風輕搖,仿佛即將騰飛而起的蝴蝶,那時的她還隻是一個不諳世事的小姑娘,因為貪玩陷在了泥潭中,身體不斷下墜,她聲嘶力竭地呼喊,卻好像沒有人聽到,她隻能不受控製地陷入漆黑的泥潭中,一點點被吞沒。
直到一道潔白的身影從天而降,帶著春天泥土的芬芳和長清山中特有的杜若花的香氣,伸手抓住了她的手腕,將她從泥潭中拯救而出。
四目相對的瞬間,韶顏隻覺得整個世界都亮了起來。
“姑娘,你沒事吧?”
那位年輕的男子擁有全世界最溫暖柔和的笑容,他的聲音比山間的泉水還要清澈,他的雙眸比夜空的北極星還要明亮,他絲毫不在意韶顏滿身的汙泥,緊緊摟著她纖細的腰肢翩然落地。
韶顏已經喪失了說話的能力,就那麼呆呆地望著眼前的俊朗公子。
男子輕笑出聲,說道:“怎麼不說話?是在考慮要怎麼報答我嗎?如果想不出的話,我來提個建議如何?”
韶顏下意識地點了點頭。
“姑娘你——不如以身相許吧?”
男子的指腹輕柔地擦掉韶顏下巴上的泥點,嘴邊帶著戲謔,眼神中卻是讓她幾乎要信以為真的深情。
那是韶顏與天恒道人的初遇,不管過去了多久,記憶中的場景都像是昨天才發生的一樣清晰。
後來,他們兩人曆盡種種磨難終於修成正果,在長清山中舉行了盛大的婚禮,並在他們初遇的泥潭旁邊安了家,天恒道人在泥潭邊上種滿了韶顏最喜歡的杜若花,每到春天就會開出一大片雪白的花朵,美得讓人心驚。
很快韶顏就懷孕了,她撫摸著日漸鼓起的肚子,心中的雀躍與欣喜也一天天強烈,她早已經迫不及待想要見一見這個小家夥了。
天邊慢悠悠地飄來絲絲流雲,在韶顏臉上遮下一小片陰影,她靠在躺椅上,眯著眼朝天上望去,正巧看到了兩隻喜鵲掠空而過,不由得就微笑起來。
那時候的韶顏覺得自己是這個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長夜剪燭故人來,春日夭夭曉慕白。”韶顏口中輕輕念出她最喜歡的一句詩,臉上笑意更盛。剛懷有身孕時她就與天恒道人商量過,不管這個孩子是男孩還是女孩都叫他“慕白”,慕即“向往”,白即“高潔”,她與天恒道人都是追求正直、秉性清高之人,自然希望他們的孩子也能夠繼承他們的意誌,堂堂正正做人,一生清白無染。
“師母,您若是困乏了就進屋裏來小憩一會兒吧,師父回來後我再去叫您。”
韶顏聞聲回頭,見是天恒道人座下的一名預備弟子,未行過正式的拜師禮,卻也喚天恒道人為師父。長清山內還有許多這樣的預備弟子,有些是韶顏和天恒道人收養的孤兒,有些是曾受過他們兩人恩惠的人,這些弟子平日裏會跟隨天恒道人學習些簡單的法術,也幫韶顏做些打掃除塵的雜活兒,但來去自如,並不受師門的規則限製。
韶顏曾問天恒道人為何不收幾個正式弟子,天恒道人笑著說他的愛已經全都給了韶顏,還得分一些出來給他們的孩子,實在沒有多餘的愛去照顧弟子了。
韶顏聽後又是害羞又是高興,之後便沒再問過此類問題。
韶顏在那位預備弟子的攙扶下小心翼翼地從躺椅上站起身,與他說笑著往屋裏走去。
早晨她說想吃野味,天恒道人便立刻背著弓箭出發去了深山,說要為她打隻野兔回來,現在算算時辰他應該已經在回來的路上了吧?沒準等睡醒就能看到飯桌上香噴噴的烤野兔了。
韶顏兀自幻想著,忽聽到那弟子問了句:“師娘什麼時候才生小寶寶啊?”
“郎中說這個月底大概就要生了。”韶顏笑著回答道。
“啊,那不就隻剩不足十天了?”弟子驚喜道。
“對啊,馬上就要見到爹爹娘親了呢,小寶貝開心嗎?”韶顏溫柔地撫摸著肚子,喃喃自語著。
直到那時,她還依舊堅信自己會擁有美滿的一生,堅信她與天恒道人會白頭偕老、永不分離,堅信那幸福得如同夢境一般的日子會持續一世。
但她錯了。
她沒有想到,那一天那位預備弟子並沒有在午飯前叫醒她,因為天恒道人沒有回來。
第二天,天恒道人仍然沒有回來。
接著第三天、第四天……一直到她臨盆那日,天恒道人都未回來。
所有的預備弟子都在長清山中尋找天恒道人,可他就像憑空消失了一樣,竟連一點足跡都沒有留下,就那麼不告而別。
韶顏生下一個男嬰後,顧不得休養身體就衝破眾人的阻攔,手握天恒道人親手為她打製的杜若劍衝進了深山之中。
不知是不是因為夫妻之間的心有靈犀,上百名弟子尋了數十日都沒尋到的天恒道人,韶顏隻用了不到半日就見到了。
當時天恒道人正在一個山洞中與一個陌生的女子在石床上糾纏,空氣中是膩人的狐狸的魅惑之氣。
韶顏不記得她是怎麼將劍刺入天恒道人胸膛的,也不記得她是怎麼跑出長清山的,她滿腦子都隻剩下那昏暗的山洞中兩條交纏的人影。這就是她愛極了的男子,拚勁全力為他生產的男子!一顆心仿佛被撕裂!
她剛剛生產完,身體正是虛弱,因親眼目睹了她最深愛的夫君與一隻狐妖的雲雨導致氣血攻心,緊接著又精疲力竭地跑了許久的山路,等她拚盡最後一絲力氣跑出長清山時馬上就昏迷了。
再醒來是在一個陌生的農舍中,一位慈祥的老婆婆救了她的命,她不吃不喝地哭了三天三夜,甚至一度將眼睛哭得失明,善良的老婆婆不知道這個可憐的女子究竟遇到了什麼,隻能盡力勸她,還為她找來村中最好的郎中為她治病。
半個月後,韶顏終於整理好思緒,走出了那間農舍。
她失去了一隻眼睛的視力,失去了再次生育孩子的能力,還失去了一顆心。
她每天都在思念著她的孩子,但她根本無法接近長清山,每當靠近那裏就會不受控製地想起那日在山洞中目睹的一切,頭疼得像要撕裂開,身體更是顫抖得戰都站不住。所以她每次思念心切時就隻能遠遠地望一望長清山的輪廓,幻想自己的孩子長成了什麼模樣。
那日發生的一切已然變成了她的噩夢,徹底改變了她的人生。
在那個村落中住了一年後,韶顏開始重新計劃她的未來。她做了一個決定,要殺盡天下狐妖,以祭奠她死去的心。
她最後遠遠地望了一眼長清山,以自己性命祈願她的孩子能健康成長,之後便踏上了屠殺狐妖的路程。
為了殺盡狐妖,她出賣了人格、出賣了良心、出賣了生命,她答應協助前皇後和前太子奪取大宇政權,因為他們答應她會在登基後頒布詔令殺掉所有的狐妖,她處心積慮扶持前太子,卻沒料到他會被皇上貶黜,而前皇後也在火中喪生。
突然失去了方向的韶顏有些癲狂了,她幹脆直接控製了皇上的心神,卻不慎被天恒道人看出了馬腳,帶著方墨然到京城將她抓住封印。
之後不知過了多久,她終於努力衝破了封印,結果卻發現自己遠在苗疆,她在逃離天恒道人的追擊時誤入小雀山,大土司看中了她體內澎湃的法力,出手將她救下,並邀請她協助自己謀反,韶顏想都沒想就答應了,但卻提出了一個要求:等大土司登上皇位後,必須頒布一道殺盡天下所有狐妖的詔令,大土司同樣不假思索地同意了。
思緒回到此時此刻,韶顏看著天恒道人,仿佛看到了二十年前那個愛她勝過自己生命的男子。
韶顏的眼淚滾滾落下。
你已經剝奪了我愛你的權利,剝奪了我做母親的權利,難道現在還要再剝奪我恨你的權利嗎?
天恒道人就那麼微笑著,一步又一步邁得無比堅定,似乎已然跨過了光陰和歲月,帶著春天泥土的芬芳和長清山中特有的杜若花的香氣,再一次伸手將韶顏從黑暗中拉了出來。
不管韶顏變成了什麼樣,他仍然不會在意她身上的汙泥,仍然會毫不猶豫地抱緊她,為她擋下所有的危險。
大土司一腳踹開韶顏,同時勾住天恒道人的脖子,用劍抵在了他喉嚨上。
“不要!”韶顏踉蹌著從地上爬起,哭得泣不成聲,“不要再一次丟下我了!求求你!不要再讓我隻身一人!長清山也好、陰曹地府也好,你要去哪裏我都與你去,求你不要再丟下我一個人!”
天恒道人同樣紅了眼眶,哽咽道:“韶兒,當年是我負了你……是我毀了你的人生……這一世我不想再求得你的原諒,隻盼來世你能再給我一次愛你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