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鏡花旗 第109章 故人

月坤門空無一人,亦無一艘船隻停泊,政勇與戚天遠搶先一步趕到,頓覺進退兩難,寒花笑小舟離敞開城門已不到半箭之地,而身後,受傷的夏遜和一眾殺手還相距數丈,顯然趕不上闖舟,僅憑他們兩個強行闖舟能有幾分勝算?可田隱龍率部正遙遙跟來,他們二人行動盡在這鐵碗校尉視野之內,若畏葸不前,先前對田隱龍的巴結全都白費不說,怕還要得罪人家。

寒花笑此刻欲振無力,沒法弄槳,卻亦不敢偷閑,掣出沙叱勳寶劍,強撐著挺立舟頭,精準站位,占據有利地形橫劍挺胸,虛張聲勢,煞有介事地向政勇、戚天遠擺出挑釁姿態。

政勇二人哪裏知道他早已不堪一擊?被卡住位置,欲攻難攻,稍一遲疑,小舟已飛一般穿過城門。飛奔而來的田隱龍看在眼底,怒不可遏,大聲咆哮,令得政勇二人心頭各自一亂,翻身追到城頭外側,不顧一切地向小舟投去,卻已錯失良機,連舟尾都沒碰到,雙雙跌落河中。

赤俠群眼疾手快,一槳掃去,可惜舟速太快,亦沒能擊中二人,掃興地大吼一聲:“倆兔崽子回去告訴英零娛,她砸我一飛磚我給她記著,早晚回來娶她做老婆,一天打三遍解氣!”

月坤門外有一小段開闊地帶,再往前山勢漸起,簡直無路可走,追兵徒勞地又尾追一段,到開闊地盡頭,終於無可奈何地停下,小舟則順風順水,將他們遠遠甩開。

見追兵被徹底擺脫,繃緊的神經一鬆,寒花笑才覺奇冷無比,一個寒戰,扔劍,反正沒有女人,三下五除二將濕衣服脫光,擰幹,擦淨身上冰冷河水,先穿回底褲,其餘的攤在舟上借著秋日草草的陽光晾曬,自顧抱肩縮成一團。

沙叱勳由腰間解下一個酒葫蘆,開蓋猛灌一氣,遞給寒花笑:“來一口,這個最是解寒。”

寒花笑搖頭:“謝了,師門規矩,不許飲酒。”

沙叱勳莞爾:“好乖的小徒弟。”不為已甚,遞向赤俠群,“你師門有沒有這破規矩?”

赤俠群聽不見,卻知道葫蘆裏是酒,接過來,學足沙叱勳的樣子,仰脖猛灌一口,沒落肚,便一口噴出,被辣得淚流滿麵,吐著舌頭好半天才說出話來:“奶奶的,這是酒還是火?燒死我也!”

沙叱勳心疼地奪回酒葫蘆,再灌一口:“我們北方太冷,出門在外,少不得一壺烈酒,燒心燒肺喝下去才帶勁,你不會喝別給我糟蹋,這地境弄不來這般好酒。”雖有酒暖身,仍有些吃不住濕衣寒氣,不免起身寬衣解帶,將濕衣除下擰幹再穿上。

赤俠群亦脫衣擰幹,遠不似寒花笑虛弱,和沙叱勳各自將擰幹的衣服穿回,稍稍加速氣血循環便勉強可以忍受,靜下心來,即刻想到到手的老婆還沒來得及抱抱就沒了,不由悲從中來,愁眉苦臉地歎一口氣:“寒花笑你個掃把星,害得我老婆沒了,你把懸燈賠給我,要不然我這輩子都跟你沒完沒了!”

懸燈倩影嬌容在腦中閃過,寒花笑一顆心猛地沉下去:她到哪裏去了?昨夜請纓去探查枯井後便失去音訊,莫非遭遇忠義左堂殺手襲擊或別的什麼不測?又或者,是她出賣了自己,左堂殺手才會在枯井下設伏?不管是哪種可能,他都不願接受,但他實在想不出可以接受的可能性。

赤俠群不住地咳聲歎氣,怨天尤人:“不光是掃把星,還是倒黴星君,不是說左言遲不舍得殺你了麼?你看他有多舍得,裏三層外三層地對付我們,姓左的王八蛋欺人太甚,叫我碰見非砍他一萬多刀不可!”

寒花笑收斂心思,草率給自己一個結論,一廂情願判定善變的懸燈是臨時改變主意,做其它事情去也,勉強自己不去想她,思緒回到現實。他不似赤俠群般頭腦簡單,大致猜到要殺自己的人肯定不是左言遲,極可能就是明鏡壇中那優雅的文士,他與自己何怨何仇,為何非要殺自己而快?自己根本就不認識他呀!姑且不說這個,左言遲又到哪裏去了?就算他已無法控製局麵,亦該不遺餘力地出麵援救自己才對,他始終沒有出現,倒是沙叱勳橫空殺出,救自己一命,沙叱勳沒有可能是左言遲派來,那麼他又會有何目的?疑惑地望向沙叱勳,想起還沒有道謝,拱手為禮:“多謝沙將軍、多將軍援救,有機會寒花笑一定回報。”這才提問,“對了,二位將軍怎知道我們會被人追殺,連我們逃走路線都事先知道?”多泊牙青除非會變戲法,否則沒可能臨時弄到這葉救命的扁舟。

沙叱勳:“碰巧罷了,我們本想走水路離開平棘,不想月坤門被封鎖,出不去,退到此間打算另想辦法,恰好聽到廝殺聲,我才叫多泊牙青將船劃到隱蔽處藏起,自己循聲而上,遇見你們。”一哂,“你知道欠我人情就好,最好別忘記你的承諾,我不是你們漢人所謂的君子,一定會索要回報。”

寒花笑當然不信,所以他本來懶得去問,之所以問問隻是出於禮貌,問完了,人家亦答完了,再無必要糾結,難道還盤問人家真實意圖不成?胡亂一笑:“沙將軍爽快,我一定不會忘記。”

沙叱勳將小舟在一處緩和的岸邊泊住,招呼眾人上岸。寒花笑將衣服穿上,登岸。四顧,眼前是連綿大山,荒無人跡,更看不到任何建築,向沙叱勳:“這是哪裏?”

沙叱勳放舟,任它順水漂下:“不知道,我又不是土地公公。”抬頭仰望,“一座山。現在正午時分,看不到一絲炊煙,怕周圍無人居住。”邁步向山上行去。

赤俠群嘴裏仍然抱怨著,卻一把抓過寒花笑手,真氣貫通,送入他經脈,由他引導,周行彼此全身,拽著他隨沙叱勳向大山深處行進,多泊牙青默默跟在最後。

寒花笑隱隱覺得沙叱勳並非漫無目的,卻不想多問,有些聽天由命地跟著。磕磕絆絆地走了半個時辰,才找著一條野徑,順野路行進,很快找到一條可以稱為山路的小路。四個人又累又餓,重傷的寒花笑首先不支,在一塊山石上坐下:“好累,歇息一會兒吧?”多泊牙青亦是沉屙未愈,在稍遠處另一塊山石上坐下。

沙叱勳跳到高處,四下張望一陣,躍回地麵:“你們歇歇,”見三人中隻赤俠群還有些精神,向他,“我們去打點野味,先填飽肚子?”

寒花笑:“他聽不到呢,暫時失聰。”鬆開赤俠群手,向他比劃一回。

赤俠群看懂來,少不得抱怨一聲:“你舒服在這裏等好吃的,我失戀了還要賣苦力,哪有這樣不講道理?”說歸說,還是跟著沙叱勳向山林深處走去。

兩“獵人”身影消失,寒花笑打算結跏趺坐一回,盤起腿來,卻思緒紛紜,想來想去總會想到左懸燈,他卻又毫無來由地不願去想她,心緒難定,一陣冷冷的山風恰好吹過,冷得他連打幾個寒戰。四顧,見數步之外就有一個不大的山洞,彎腰可以鑽入,看樣子不會太深,不由看一眼自顧想著心事的多泊牙青,起身,邁步上前,貓腰正要鑽進去,及時想到這麼小的地方在裏邊轉身有夠麻煩,聰明地掉轉頭,以臀部當先鋒向內拱入。

洞內如洞口一般狹窄,退後數尺,感覺快要到頭,探手向後摸索,果然,即刻摸到實物,卻並非堅壁,而是毛茸茸的什麼,還很有些溫度,被一摸之下,猛然一動,手感明確,摸到的十有八,九是一頭大型猛獸。大驚之下,寒冷不再是問題,他不由魂飛魄散,脫口驚叫一聲,很有點驚天動地,人如兔子般彈出洞口,撲向多泊牙青。

撲到半途,見多泊牙青挺身迎上,他才稍稍定下神來,減速,留心身後,聽見急促腳步亂響,正向反方向逸去。

輕撫心口,收攏腳步,這才依稀省起,方才自己那聲驚叫之所以驚天動地肯定不是自己一個人的功勞,它可以分解成兩個聲音,一個屬於自己,另一個應該不屬於自己出竅的靈魂。

回頭張望,卻見一人正往反方向飛奔,背上背著個藥簍,依稀有些眼熟。心中恍然,方才摸到的哪裏是什麼猛獸?分明是這位先生的腦袋,純屬虛驚一場。老江湖出這樣低級狀況,他不由臉紅,正要張嘴呼喚人家不要害怕,那人飛奔中恰好回頭探看,熟口熟麵,竟是一代通醫陳索男。

陳索男亦認出寒花笑,腳步一斂,站住,拍著心口,大喘粗氣。

寒花笑趕緊迎上前去,遠遠小行一禮:“陳先生,久違,你怎會在此?還躲在洞裏嚇我?差點嚇死我呢!”

陳索男:“冤枉,我在山裏采藥,累了鑽進山洞裏想打個小盹,睡得正香,你先生就來砸我腦袋,還以為誤入熊窩,被狗熊堵上,真正差點被嚇死!”

回想起第一次相見,亦是彼此被嚇得兩下逃竄,寒花笑不由失笑:“對不住對不住,是我孟浪,下回……”被飛奔而來的腳步聲打斷,抬頭早見赤俠群、沙叱勳各自舞刀拎劍跑來,知他們是給那聲驚叫招回,趕緊向嚇得變顏變色的陳索男解釋,“陳先生不要怕,他們都是我朋友,都是好人,拿著武器隻為防身,不會傷人呢。”又搶出一步,迎住赤俠群二人,“這位陳先生是我老朋友,方才鬧了點誤會,你們快把兵器收起來,不要嚇著陳先生。”

沙叱勳應聲收劍,赤俠群聽不見,雖猜到陳索男與寒花笑認識,卻不收刀,覺得陳索男模樣蠻有趣,一個勁地往前湊。陳索男被他的大夏龍雀晃得心驚膽戰,直往寒花笑身後躲藏。

寒花笑奪下大夏龍雀,替赤俠群插回刀鞘,才轉向陳索男:“抱歉,他聽不見。我,嗯,不小心碰了他下這裏,”指指神聰穴,“他就這樣了。”

陳索男兩眼一亮,望向赤俠群的目光即刻由畏葸轉為專業。

寒花笑靈機一動,知道陳索男醫術冠絕天下,暫時性失聰這樣小毛病肯定難不住他,問:“陳先生,你能替他瞧瞧麼?”

陳索男點頭,眼神愈發專注,探右手,駢食、中兩指搭在赤俠群頸側。

赤俠群濃眉一皺,抗議:“喂,你個老先生不要動手動腳好吧?亂摸亂摸的,我剛才看你就是覺得好玩,不要以為我有什麼不良嗜好。”

陳索男不理他,探準部位,手一晃,指間變戲法般多出一枚銀針,手法穩定迅捷,一紮紮入他頸側某處。

赤俠群負痛一蹦,破口大罵:“好你個奸賊,敢偷襲老子!”掄起鬥大拳頭砸過去。

陳索男專業姿態頓時為之一斂,恢複常態,“撲通”跪倒在地,磕頭如搗蒜:“好漢饒命,好漢饒命!”

寒花笑搶前,抱住赤俠群拳頭,急切間忘記他聽不見:“陳先生幫你看病,不得無禮呢。”

話音未落,赤俠群已猛地抽回拳頭,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撲通”亦給陳索男跪下,相對磕頭:“神醫,神醫,我又能聽見了!神醫先生快不要這樣,你給我磕個頭,我至少要還你一個,你先生是我恩人,怎麼反給我磕起頭來?”

陳索男聽他這樣說,才放心心來,停止磕頭,趕緊托住他依然下伏的肩膀:“好說好說,應該的應該的,舉手之勞,不足掛齒。”

赤俠群強行把那個頭磕完,才與陳索男相扶著站起:“神醫先生好本事,就這麼一針下去,我就什麼都能聽見。先生你看,我的這個鼻子哈,我一直有些不太滿意,有點大,神醫先生你幫我瞧瞧,能不能弄小一號,再要挺拔一點就更可觀了。”

陳索男依然有些怕他,不敢說弄不來,換種說法:“這個這個,先生的鼻子實在是完美無暇,男子漢大丈夫就要配上這樣鼻子才威武雄壯,哪怕改變一丁點都頂可惜。”

寒花笑在旁忍俊不禁:“小赤你實在想弄的話,不如我來,一刀下去,想多小叫它多小呢。”

赤俠群眼伸手護住鼻梁:“休想。早知道你忌妒我鼻子威武雄壯,我給神醫交流要你多嘴?”

一直冷眼旁觀的沙叱勳際此開口:“這位陳先生亦餓了吧?稍侯,我去打幾隻野味回來烤上,大家邊吃邊聊。赤兄,我們走。”不等赤俠群答應,翻身自顧向山林深處走回。

赤俠群向陳索男:“神醫先生,我對我的眼睛亦有點不太滿意,再大點多好?你不要走,我去打隻野兔專門孝敬你先生,我還有些對自己不甚滿意的地方,等我想好來,回頭跟你慢慢聊。”這才快步追上沙叱勳,到林邊,又回頭,叮嚀,“神醫先生別走哈。”

陳索男見他消失,才轉向寒花笑,目光再度變得專業:“先生你傷得不輕呢,要不要我替你推拿一番?雖然不能立竿見影恢複元氣,至少可令百脈通暢,恢複起來事半功倍。”稍稍頓挫,“不過,你傷得太重,我下手亦需重些,會有點痛。”

寒花笑微微閃爍的目光由沙叱勳的背影收回,欣然向陳索男一笑:“求之不得,多謝先生。”依照陳索男指點結跏趺坐,五心朝天。

陳索男站到他身後,征詢:“手法要重些還是輕些?”

寒花笑記得花歸處曾有幸享受陳索男推拿,結果舒服得睡著來,想必手法再重亦沒問題:“陳先生隻管用重手法,我很勇敢,不怕疼呢。”

陳索男“唔”一聲,搓搓雙手,抵其後頸,而後用力一掐,一陣奇痛襲來,與舒服有較大差距,寒花笑險些昏厥過去,忍不住大聲呻吟。

陳索男手一顫,住手,誠惶誠恐:“對不住,是不是我用力太大?”

寒花笑好容易緩過一口氣來:“陳先生,先前我有位叫花歸處的朋友,你亦曾給他推拿過,他舒服得睡著過去,我這個,有點睡不著呢。”

陳索男:“花先生我記得的,他傷勢遠沒有你重,樣子又蠻凶,我哪裏敢捏疼他?效果肯定差了很多,先生怕疼,我亦可以輕些,先生舒服,我亦省力,效果麼,總是會有一點點的。”

意思是越疼越有效。治病要緊,寒花笑咬牙:“不用輕,我剛才沒準備好,既有準備包管不叫就是,來吧!”

陳索男“哦”一聲:“那我們需從頭來過,先生忍住。”手下用勁,依然從後頸開始。事實證明,有準備和沒準備一樣疼徹心肺,隻不過有準備的寒花笑勉強能夠忍住,沒有失聲慘叫而已。

陳索男一雙妙手連掐數下,等寒花笑後頸疼得失去知覺,又倏忽下移,轉換陣地,重新製造劇痛。由上而下,連掐十幾處,疼得寒花笑死去活來,幾乎堅持不住時,陳索男終於停手,很累的樣子,長吐出一口氣來:“好了。”

寒花笑早已滿頭大汗,半天才緩過氣來,漸覺苦盡甘來,一股熱氣由丹田湧出,直抵四肢百脈,周而複始,說不出的舒暢。趕緊起身,向陳索男深深一禮:“陳先生妙手生花,簡直出神入化,寒花笑感佩莫名。”雙手在身上亂摸,想要找出件可以表達感激的貴重物品,不果,“我該怎樣報答先生呢?”

陳索男眼中閃過一絲不易覺察的狡黠:“不必客氣,不客氣,先生若真有心謝我,不如放我離開,我還有要緊事情,耽誤不得的。”

寒花笑敏捷地把握到他眼中那一抹狡黠,若有所悟,他先前給花歸處推拿,用的是輕手法,將他拿捏得睡著好逃走,方才給自己推拿之所以用重手法恐怕並非因為自己傷重,一則有多泊牙青在旁邊他沒法逃走,二來擔心赤俠群他們回來走不掉,重手法和輕手法效果應該差不多,隻是重手法遠比輕手法完成得快。這個陳索男亦怪可憐,一定是被舞刀弄槍者嚇破了膽,但凡看見帶著兵器的人便要千方百計地躲開。雖然給他的重手法擺布得有點痛不欲生,畢竟人家幫了自己一個大忙,成人之美亦算是一種回報:“有事的話,陳先生請便,今日恩情,隻好容日後回報。”忽然想到百丈冰無法痊愈的怪傷,“對了,陳先生,能否請教一個問題?我有一個朋友,受了重創後,傷勢雖然恢複,卻再亦無法聚集內力,先生可知這是怎麼回事?”怕說得不夠清楚,補充,“不瞞先生,傷她的人是齊州石敢當,此人的裂甲槍相當霸道。”

陳索男皺起眉頭,苦思片刻,斷然搖頭:“傷就是傷,不管怎樣霸道,好了就是好了,哪怕留下些隱患,卻與元氣無大礙,需知元氣是人之根本,人死才會斷絕,如果你的朋友懂得聚氣之法,就決不可能無法凝聚元氣,除非,他假裝不能。”偷眼看看稍遠處垂頭發呆的多泊牙青,不敢再耽擱,“實在有要緊事,告辭。”撇下寒花笑,逃也般向山下大步走去。

寒花笑聽得呆若木雞,渾然不覺陳索男離去,百丈冰與泉蓋峙的身影走馬燈般在腦海中飛旋,旋成一團嘲笑:天!這是一個多麼簡單的騙局!百丈冰不是第一次騙他,可他竟蠢得不可救藥,輕易重蹈覆轍,絲毫不懷疑她的謊言!當然,不完全是被她騙,他之所以毫無懷疑,隻因為她有了一個同夥,泉蓋峙!

他不由痛苦得彎下腰去,不會錯的,泉蓋峙當然有份,沒有人可以收斂氣息瞞過一個朝夕相處的大行家,他與她根本就是同謀!他們當然會是同謀,他們都是失意的貴族,將流落草莽當作一種自我懲罰,然後他們相遇,兩情相悅,苦難從此結束,他們要去攜手開創美好的未來,相州無疑成為他們最佳的目標。在群魔亂舞,個個虎視相州必欲得之而後快的情形下,示人以弱是不錯的戰略,他們做的很好,大獲成功,當所有勢力都遺忘他們,在平棘城刺刀見紅,殺得天昏地暗時,他們卻悄然遁去,此刻怕正飛馳在通往相州的大路上!

隻要安然抵達相州,百丈冰將如魚入海,再有泉蓋峙幫忙,恐怕再沒有人有本事將相州從他們手中奪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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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尋玉擺弄著手中酒杯,盯著左懸燈,嘴角彎著一絲若有若無的惡意:“鬆間照都告訴你了麼,這些年他都經曆了什麼,現在又變成了怎樣的一個人?”

懸燈垂著長長的睫毛:“你不是正急著要告訴我麼?”

王尋玉:“亦不是很急,反正你早晚會知道,誰叫我是你師兄,當然有責任告訴你。”一個頓挫,眼中閃爍出難解的光芒,“他是上天的寵兒,色藝雙絕,進到宮廷,當然被女帝寶貝得什麼似的,可,誰叫他這一生太過一帆風順?竟然敢嫌棄女帝太老,不願陪人家上床。女帝先前還心疼他,由他任性,不過別人早把他當成眼中釘肉中刺,非要置他於死地而後快。這些人當然會不停的在女帝耳邊說他壞話,三人言而成虎,不怕女帝不給激得大怒若狂。結果,他被送進,”這一個頓挫飽含刻意,“淨身房。既然他不能承歡女帝,女帝亦不能容忍他跟別的女子交歡,把他變成太監堪稱女帝最完美的報複。你說呢?”

懸燈無動於衷地呆呆坐著,以至王尋玉無法了解她是早已知道,還是漠不關心。他毒蛇般“噝噝”地笑:“你早知道他已不是男人對麼?是聽到還是猜到?”

懸燈很慢地:“不關你事。”

王尋玉陰險地咬一咬牙:“是呀,不關我的事,我隻是個多管閑事的師兄,給你講講你心上人的故事。講到哪了?唔,他成了太監,從高處跌下來不僅摔得慘,還需忍受當初仰視他的人的報複和淩辱,可憐他連尋死都做不到,每次都給救活過來,人家沒擺布夠他,怎肯輕易讓他死掉?”抿一小口酒,稍稍停頓,“然後有一天,他時來運轉,被武懿宗撞見。你見過武懿宗麼?一個跛子,醜陋猥瑣,這麼說吧,老天爺大概想知道最醜陋、卑怯、邪惡的人是什麼模樣,就弄出這個武懿宗來。結果不需我說了,不肯陪女帝上床的高貴鬆間照總算開了竅,曲意承歡,拚命巴結,終於成為世上最醜最猥瑣最卑怯的家夥的嬖寵。”

懸燈終於撩起冷冷的目光:“你,真讓人惡心!”

王尋玉地臉色“唰”的一變,刻毒地:“知道什麼叫惡心麼?他有親過你?那你可知道他漂亮的嘴巴剛剛由哪裏挪開?”放肆地大笑,惹來滿堂食客側目。

懸燈眼中燃起怒火,卻遠沒有失控:“小人最容易得意忘形。”

王尋玉斂笑,目光凶狠地掃過窺探的食客,嚇得他們紛紛將頭扭開,才轉向懸燈,自嘲地撇一撇嘴:“在你眼裏,我從來都是個小人。好吧,我是小人,沒有你的鬆間照鬆少爺優雅高貴,他現在倒真算個大人物,在平棘城呼風喚雨,可他能有今天憑的不是他的高貴優雅,是靠出賣臀部,我這個小人至少還有點自尊,至少還是個男人,他這位大人物呢?還有那個小殺手,他又算哪門子大人物?”一臉鄙夷,“一個連同門都討厭的可憐蟲,真不明白你看上他什麼!”

懸燈:“我看上他什麼不勞你費心,自己先看清自己是個什麼東西。王尋玉,你成天挺胸昂頭,裝出一副男子漢氣派,卻像隻蚊子到處‘嗡嗡’亂叫,煽風點火,賺到點蠅頭小利便歡呼雀躍,得意忘形,老天大約是害怕武懿宗在世上太寂寞,才弄出你這樣一個不倫不類的家夥,好與他相映成趣。”

王尋玉獰笑,不管怎樣,他已大獲成功,先挑起鬆間照的忌妒,再將懸燈帶回鬆間照身邊,寒花笑在懸燈心目中的分量不可能超過鬆間照,她被迫選擇,隻能出賣寒花笑,等她發現鬆間照不再是男人,為時已晚,他輕而易舉便毀滅了兩大情敵:“說話不要那麼刻薄,我是愛興風作浪,沒有辦法,誰叫我是孤兒,無權無勢,沒有根基,隻能靠智謀為自己去爭取一席之地。有朝一日,等我能站穩腳跟,你就會明白,我王尋玉絕不是蠅營狗苟的鼠輩!”停一停,讓語氣溫和,“懸燈,毋庸諱言,鬆間照落到如此地步,我的確幸災樂禍,你出賣寒花笑,更乘我心意,原因我們心照不宣,希望你不要恨我,試著換一個角度看我,終有一天你會明白,鬆間照隻是一個花瓶,寒花笑更是一個笨蛋,我們,才是天造地設的一對!”

懸燈冷冷地看他一眼,再度垂下眼瞼,她幾乎在第一時間就猜到他帶她去見鬆間照的部分用心,而坊間早有鬆間照被去勢的傳聞,重逢的喜悅之餘,她很快明白坊間傳聞並非空穴來風,王尋玉一石二鳥的詭計隨之昭然若揭,可她,還是乘了他的心意,出賣了寒花笑。她自己亦弄不明白為什麼會這樣做,是寧願與殘廢了的鬆間照廝守終生,還是基於一種不可理喻的衝動?王尋玉至少說對了一點:寒花笑根本就是一個笨蛋,笨如一塊無堅可摧的頑石,你永遠不能讓他開竅!

王尋玉覺得懸燈被自己打動,聲音愈加溫柔:“這些年來,我一直都在關注著鬆間照,費盡心思打聽他的消息,他被淨身我早就知道,隻是不忍心告訴你,耐心等待時間消磨你對他的迷戀,我願意等你,哪怕等到地老天荒!”

每個女孩子都喜歡聽到讚美,哪怕讚美她的不是自己心儀的男子,懸燈:“你再這樣肉麻我就殺了你。”說說而已,轉移話題,“鬆間照能用琴聲操控別人?”

王尋玉點頭:“河間王府有一個老琴師,自幼闖蕩西域,學會一種西域幻術,畢數十年精力,將這種幻術溶入音符,亦是鬆間照運氣好,被武懿宗納入王府時,老琴師恰好病重,自知時日無多,不舍得一身絕技湮沒,正想找個繼承人,長彈一曲,被鬆間照聽到領會,前往拜訪,撿到現成的便宜。”濃眉倏忽一挑,疑惑,“怎麼問起這個?”

懸燈無聲歎一口氣,默默起身,當王尋玉不存在般向門外行去。她有一種強烈的預感:很快,寒花笑與鬆間照之間便將有一場殊死對決。預感並非憑空而來,她了解鬆間照被送入皇宮的內幕,當日百丈冰為鬆間照傾倒,英零好嫉恨交加,運用手段終將鬆間照送入宮廷而慘遭去勢。鬆間照這一次回來完全衝著英零好,懸燈清晰地感覺到他對英零好的仇恨已不可遏止地擴張成對鏡花旗的仇恨,進一步又泛濫成對整個平棘乃至整個趙州的仇恨,他已被仇恨湮沒,勢必要將平棘城攪得天翻地覆,殺得血流成河,而寒花笑肯定不會容忍這樣的屠殺,一如刺殺駱務整,他將不顧實力懸殊,奮起一擊!

那一擊的結果會是如何?她又該何去何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