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鏡花旗 第22章 誰在裸泳

照秋浩風所說,沿東邊小路,蜿蜒行出數裏,果然看見一條小河,來在河邊,放下包裹,寒花笑活動四肢,熱一熱身,見四下無人,寬衣解帶,隻剩一條底褲,下到河中。

他的體質相當不錯,自愈能力驚人,所有傷口都已結痂,正迅速愈合,當然,現在就下河暢遊還為時過早,好在傷口幾乎都集中在上身,下半身入水無礙。他慢慢行至齊腰處停下,先小心避開傷口,清洗一遍身體,而後,在水下褪去底褲,搓洗幹淨。

光天化日之下,唯恐被人撞見,不敢久呆,草草洗罷,他待要上岸之際,靈覺倏忽一跳,似有所覺,四顧,闃無人息。在水中踟躕一陣,想想怎都要先上岸穿衣才行,隻能硬著頭皮,用底褲遮住要害,盡快上到岸邊,拎著秋浩風給的衣服,尋一處隱蔽所在,手快腳快地換上。

完了,才覺安心,捧了就衣服回到河邊,正要浣洗,靈念陡然加劇,霍地起身,回頭循知覺望去。

這一回毫無懸念,一道黑影不知從哪裏冒出,速度快得毫無道理可言,轉瞬已欺至跟前。依然是一身渾黑,隻不過多了一些疲憊與風塵,一向惜言如金,說話很慢的黑衣人這一回卻搶先開口:“你怎會在此?”

寒花笑本來想問同樣問題,被他占先,隻好簡單作答:“遇到點麻煩,被此間主人救了呢。”正要反問同樣問題,張口時卻已隱隱猜出答案,臨時改變問題,“你是不是早就來了?”

黑衣人:“不太早,看到你鬼鬼祟祟出門,就跟來。”

寒花笑放下心來,斷定方才覺察到的窺視者一定是他,從小光屁股就混在一起,冰天雪地都被先生趕著下水冬泳,早已赤誠相見沒有任何秘密,更不必擔心他有什麼不良嗜好,抱怨:“怎不早點叫我,害我還以為有不良分子偷窺呢?”

黑衣人古怪地看著他,慢條斯理地:“壞消息,想不想聽?”很刻意地頓挫一下,才公布答案,“至少,有兩撥不良分子。”

寒花笑腦袋嗡然而大,臉騰然而紅,兩撥加上黑衣人,至少是三個人,三人為眾,自己洗個澡竟被群眾圍觀,哪有這樣不講道理的事情?身為同門,黑衣人亦太不仗義了:“那你更該早點叫我呢!”

黑衣人見解不同:“所以我才沒叫你。”身為優秀殺手,他當然要先弄清另外兩撥人的身份,寒花笑就算光腚供人參觀一下要什麼緊?又不會少掉一塊。

寒花笑啞口無言,易地而處,自己亦會先去弄清另兩撥人的底細。可話說回來,裸泳的是自己,光天化日之下,被群眾徹底參觀一遍,情何以堪?

事已至此,無可挽回,他隻能蹲身垂首,假裝浣洗衣服,掩飾尷尬,聲音因心虛而低:“弄清楚是誰麼?”

黑衣人:“一個女的,看見你脫衣服就走了,另外一撥藏得很好,我尋過去時,亦撤了,看情形亦隻有一個人。”

寒花笑:“那個女的什麼樣子,是不是很好看?”沒猜錯的話,那應該是左懸燈。她跟蹤自己做甚?

黑衣人顯然誤會了他的意思:“有關係麼?”潛台詞是:又不是你偷窺人家,管人家長得好不好看?

一旦有事情可想,尷尬便被甩在腦後,寒花笑懶得解釋,直截了當地問到:“是不是左懸燈?”見他頷首,追問,“她下單讓我們去殺駱務整?”

黑衣人:“出最高一檔酬金,我和葉衝去探了探虛實,駱務整已離開柳城,潛至薊城附近駐紮,防衛森嚴,兵力大約有一萬左右,清一色的輕騎兵,高手如雲,我們被發現,勉強逃出來,”輕描淡寫地,“葉衝,丟了一條胳膊,左臂。”

葉衝,殺手第六重天,丹霄殺手,雖是第六個出師,實力在同門中卻偏弱,不少同門對先生選他為第六重天頗有腹誹,葉衝心中有數,做事很努力,努力到近乎莽撞,在先期出道的八重天中他做的單最多,不過重要大單往往沒有他的份。對付駱務整這樣的超重量級別人物,按理輪不到他出單,不過,既是偵察性質,他要跟去別人亦不好阻攔。黑衣人雖然沒有明言,寒花笑卻能聽出,必定是葉衝求功心切,才出了差錯,否則,簡單的偵察何至於被人發現,堂堂殺手第六重天又何至於丟掉一條胳膊?

寒花笑無聲歎一口氣,雖說葉衝屬於葉迅、葉莽一夥,時常跟自己過不去,可那畢竟隻是同門間的小摩擦,斷臂等若宣判葉衝殺手生涯的結束,對雄心萬丈一心想幹出番事業的葉衝來說實在太殘酷了。兔死狐悲物傷其類,寒花笑很難想象自己失去左臂會變成怎樣:“他還好麼?”

黑衣人似乎對葉衝並無好感:“死不了。”頓一頓,補充,“讓人送他回甘州了。”

寒花笑收斂起傷感:“依你看,駱務整真會南侵冀州麼?”

黑衣人:“看不出他有遠征跡象,不過我們剛到不久,他的副將何阿小便率一隊輕騎南下,約有千餘人,沒帶輜重,若是來冀州探路,冀州必定有人接應,提供糧秣。”

寒花笑:“何阿小已經到了,就藏在附近。”

契丹已兵臨城下,十三庫怎可能是空穴來風?寒花笑相信百丈冰不會欺騙自己,可焉知百丈冰不會判斷錯誤?在無法確定十三庫為子虛烏有之前,隻能當它存在,並竭盡所能去阻止契丹人得到裏麵的武器,否則,一場浩劫將不可避免,龐大而虛弱的大周皇朝隨時都可能應聲崩潰,四分五裂,李唐三代苦心經營而鑄就的太平盛世將付諸東流,隋末慘絕人寰的亂世又將卷土重來。

黑衣人:“那個左懸燈什麼來曆,為何要殺駱務整?”弄清左懸燈底細是他此行目的,在薊城遭受挫折後,身為頂尖殺手,他自然有必要先弄清楚這一單會不會從頭到尾就是一個陷阱。

事實上,下單刺殺駱務整這樣超重量級人物,按規矩,黑衣人首先就需摸清下單人的底細,這亦是寒花笑方才一看見黑衣人就猜出他來意的原因。寒花笑斷定:“應該不是陷阱。”種種跡象都表明,秋雲岫和左懸燈已識破了自己的真實身份,並試圖說服自己接單刺殺駱務整,“你不想接這一單?”

黑衣人:“九叔問過我的意思,我建議不接。”九叔是殺手九重天在冀州的代理人,負責接單、蒐集情報等等工作。

寒花笑眉頭深深鎖起,忘記了浣洗手中衣物,呆呆地不知想些什麼。

黑衣人輕易看透了他的心思:“你想接?”

如果真有十三庫,如果武器被駱務整得到,憑其武略,必定以冀州為核心,建立據點,大肆抓擄壯丁,四處出擊,在大周腹心開花,動搖大周皇朝的整個後方。對數十年沒有見過戰火的內地百姓而言,那無疑將會是滅頂之災。較而言之,若除掉駱務整,讓左飛揚得到其部眾和十三庫武器,危害將大幅減小,左飛揚必定引兵北返營州,充其量隻是沿途劫掠,最終,戰亂極有可能如秋雲岫判斷,被限製於營州一隅。退一步說,萬一沒有十三庫,駱務整率部南來後,難道會一聲不吭掉頭就走?既來之,他便一定會大開殺戒,將大周腹地攪得天翻地覆。換言之,想讓內地百姓免遭兵燹,駱務整必須人頭落地!

寒花笑:“想。又不敢。”

黑衣人:“你怎麼想都行,但,別扛著九重天的招牌。”

寒花笑了解他的意思,這一單成功機會渺茫,九重天不能冒著倒招牌的危險接單,自己想接地話恐怕隻能以個人名義接下:“你幫不幫我?”

黑衣人毫不含糊地:“不幫。”

寒花笑手再度動起,搓洗著衣物:“你就不好哄哄我,假裝說幫,至少給我點膽量?”

黑衣人:“葉衝丟了一條胳膊。”他不想亦丟掉一條,甚至丟命。

寒花笑擰幹洗好的外衣:“駱務整身邊高手如雲是吧,主要有幾片雲?”

黑衣人:“四片。就我所見。”

寒花笑嘟噥:“那麼,我至少要有四個幫手。”扭頭望向黑衣人,同門中能指望的隻有他了。

黑衣人毫不動搖:“你去找!”不給他公關機會,轉身走開。

寒花笑衝著他的背影:“你湊合幫我開個張好麼?”

黑衣人止步:“絕不。”扭頭,提醒,“亦別指望葉莽,你害他跑斷腿,他不會饒過你,保重。”瞬間起速,眨眼不見蹤影。

自己傷得七死八活,懸燈卻悠然遛著葉莽的情形被誇大地浮現在腦海,寒花笑莫名有些失落,望著黑衣人背影,嘟囔一聲:“不關我事。”轉念一想,遛葉莽的主意是自己出的,懸燈隻是一根筋執行而已,自己亦算是咎由自取也。還是老話說得在理:害人之心不可有呀!

自我檢討著,尋幾根樹枝,將洗好的衣服撐起,而後抱起胳膊,靠在樹上,盤算起刺殺駱務整的可行性。想來想去,得出結論:沒有幾個強有力的幫手絕無可能做到,但,冀州哪裏去找這樣的幫手?連黑衣人都不肯幫忙,遑論其餘?

有些心灰意懶,他甩一甩頭,將亂七八糟的思緒甩開,看看衣服已晾幹,收起,包好,無精打采地循原路向回走去。

沿山路拐過兩個彎,前方隱約有腳步傳來,大概是山民樵夫之流,他起初沒太在意,再向前,腳步聲音清晰起來,煞是急促,他不由止步,側耳聆聽,漸漸辨出腳步聲有前有後,前麵一人,後麵兩人,速度都相當之快,迅速接近。他本能地打算先躲起來,四顧沒有適合隱身地點,不及多想,就地撿起一塊石頭,聊做武器防身。剛剛舉起石頭,一人已轉過拐角,氣急敗壞,揮舞明晃晃的匕首,直通通朝他衝來。

寒花笑一眼斷定從未見過此位仁兄,但有鑒於自己最近時運不濟,而對方又揮舞利刃,哪肯沒緣沒故就與人拚命?安全第一,翻身欲跑。不料,剛轉過半邊身去,那位仁兄先自“媽呀”一聲,努力煞住來勢,似乎亦被寒花笑嚇住,不敢向前。寒花笑反應夠快,立即明白誤會,他明晃晃的匕首並非針對自己,和自己手裏石頭一樣,都是用來壯膽防身,稍稍安心,暫停逃跑,傾聽,後麵足音,比眼前仁兄迅捷許多,且極富節奏,分明都是高手,大約正追殺眼前仁兄。

眼前仁兄亦看清寒花笑動作,料想並非攔截狙擊者,戒備地望著寒花笑手中石頭,大口喘氣:“大哥,放我過去?”

寒花笑本來就不想攔他,趕緊閃過一邊,讓出通道,可惜隻這片刻耽擱,兩道身影已追過拐角,分別是一男一女,熟口熟麵,赫然竟是馮寶乾齊二娘夫婦。寒花笑還在詫異之中,齊二娘已身形一展,飄然躍過兩人頭頂,連寒花笑一道堵在狹窄的山道中。

馮寶乾怪笑一聲,向執著匕首的仁兄:“娘的,跟老子賽跑,老子一條腿亦跑得比你快些!”錯目望向寒花笑,一眼認出,“娘的個熊小子,和老子恁地有緣!鬼鬼祟祟一個人跑山裏來做甚?練劍哪?”覺得自己這句笑話精彩絕倫,亂笑起來。

寒花笑與持匕首的仁兄互相靠近,彼此尋求支持,這才看清他,大約有三十來歲,郎中打扮,渾身散發著濃重的草藥味,拉開架式可見略通擊技,卻遠算不得高手,不能指靠。細想,自己並沒有得罪馮寶乾夫婦,以外交途徑解決爭端才是上策,連忙恭敬地向馮寶乾拱手行禮:“路過。”暗忖這莫非又是一場把戲?謹慎地與郎中保持住距離,以防他偷襲。

背後齊二娘夫唱婦隨地跟著亂笑:“小兄弟你可真壞,上回沒緣沒故調戲我,亂拋媚眼,害得我家相公生我好幾天氣,這回撞上需怪不得我呢,不宰了你我家相公還不以為我有什麼不好的想法?”

寒花笑敏銳地感覺到馮寶乾夫婦所散發出的殺機,殺機起初還隻針對郎中,現在卻蔓延至自己身上,還好不是十分強烈,不無可能通過公關化解:“上次的事情都過去呢,馮先生罵亦罵了打亦打了,再翻舊賬多不合適?請二位高抬貴手,”認為有必要提醒他們一下自己是左輕揚貴客,“我還要回去準備下月初一的角鬥呢。”

郎中亦苦苦哀求:“二位亦饒過我吧,我今天眼睛瞎了,耳朵聾了,什麼都沒看見,什麼都沒聽見,我發誓一個字都不會說出去,求二位千萬高抬貴手,饒我一命!”

馮寶乾一副貓戲老鼠的表情聽他們說完,先向寒花笑:“別拿太陽旗壓老子?老子今天手癢,還非宰了你不可,荒山野嶺鬼知道是老子幹的?”轉向郎中,“陳索男,老子對得起你,黃泉路上還給你找個伴當,記得謝我。”獰笑,身形陡展,瞬間已撲至郎中跟前,戰刀狂飆暴進,當頭劈落。

後方,齊二娘沒有同步行動,悠閑地袖手旁觀,相信馮寶乾可以輕鬆撂倒這兩個小角色,自己隻需堵住二人後路,不給他們逃跑機會。

外交失敗的寒花笑隻能硬著頭皮應戰,憑意識經驗判明齊二娘態度,身形疾閃,掩至郎中身畔,指彈其右肘,郎中手臂一麻,匕首脫落,寒花笑探手接住,勁腕一翻,取點精妙絕倫,速度目不暇接,後發先至,刁鑽凶險地刺向馮寶乾咽喉。

馮寶乾輕敵散漫,攻勢大開,完全沒有設防,覺察不妙,已來不及思索,本能疾煞去勢,憑經驗橫刀一掃,在匕首刺破肌膚一瞬,險險將之格開,犀利的殺氣卻先於匕首襲入,雖僅稍稍一觸,亦差點將喉核擊暴,疼得他怪叫一聲,撫頸疾退。

若非重傷初愈,身體協調不夠,速度有所欠缺,這出其不意的一擊足可將馮寶乾格斃當場,但馮寶乾亦不是省油燈,攻勢相當淩厲,刀雖緊急撤回,刀氣依然洶湧前迫,甚至被細分為四五波推進。寒花笑內力不足,無力逆刀氣而上,身形為之一滯,攻勢戛然而止,預設中必殺的第二擊胎死腹中。

表麵上雖然得了些便宜,形勢卻急轉直下,身後,齊二娘即刻覺察不對,迅速反應,展身撲來。憑實力,寒花笑現在連一個馮寶乾都打不過,再加上齊二娘,哪裏吃得消來?不能出其不意幹掉馮寶乾,寒花笑便已陷於絕境,際此,他隻能盡力而為,借助一個詭異的扭曲化解開層層阻力,欺至馮寶乾近身,乘馮寶乾立足不穩,鎖定其咽喉,匕首在運動中搶出絕對速度,紛紜亂刺。

馮寶乾終究不是頂尖人物,吃虧之餘,不去自省,反而不合時宜地惱羞成怒,見寒花笑身形一滯,自己尚未站穩,便迫不及待試圖反攻,攻守易勢的尷尬當口,寒花笑卻已穿透刀氣,匕首搶先刺到。馮寶乾速度本來就差了寒花笑一截,在攻守轉換的夾縫之中,動作愈加遲緩,進退失據,不得已放棄平衡,身形向後狂仰,於平衡盡處再度險險避過咽喉要害。

匕首快逾閃電,呼嘯而過,將馮寶乾麵皮當中割裂,鮮血批麵而下,使之幾乎目不能視。馮寶乾久經陣戰,深知性命攸關,不遺餘力籍戰刀回收之勢反拍,刀背砸中驀然煞住去勢的寒花笑後心。寒花笑搶時間別無選擇地硬挨此記,大口噴血,險險被砸飛出去,卻成功地奇妙地翻轉,匕首改刺為切,斬向馮寶乾的脖頸。馮寶乾正擬彈起,無異將脖子迎向利刃,卻再一次憑借經驗搶先一線覺察不妙,緊急收勢,徹底放棄平衡,再度向後仰摔於地,並乘勢向外翻滾出去,刀行四周,護住全身。他很明白隻需支撐小片刻,齊二娘一到,形勢立即便可扳回。

齊二娘此刻已輕易穿越手無寸鐵的郎中微不足道之攔截,救夫心切,無暇殺他,飛身搶入攻擊距離,迫不及待地揮刀,狠狠斫向寒花笑後背。寒花笑山窮水盡,別無選擇,不顧腦後殺機,匕首乘馮寶平衡盡失,極有預見性地靈巧一轉,斜刺而出,擊點精確,因隙就罅,妙不可言地突破重重刀網紮入,再無任何懸念地刺穿馮寶乾咽喉,隨即順勢全力前撲,避開要害,抽出刺穿馮寶乾咽喉的匕首甩手自肋下向身後擲出。

女人在情急中往往心慌手軟,眼見丈夫命懸一線,齊二娘的柳葉刀不止準頭大失,且力量速度銳減,僅僅來得及劃過寒花笑左臂,她卻早已無心戰果,側目急切去看馮寶乾情形,分心際,匕首已如閃電般投到,正中其麵門。寒花笑急切萬端中的投擲隻求救命,不求有功,來不及做任何調整,匕首空中翻轉,銅柄朝外砸中齊二娘麵門,力度相當可觀,將她生生給砸昏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