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太陽坊,才一進大門,當值的顧行也便迎上前來,向包容之:“包先生回得正好,左坊主正等著您呢,寒先生亦請一道過去。”
寒花笑看看身上,說:“你們先去,我換身衣服。”
顧行也命手下一名武士手下隨侍寒花笑,引著包容之去也。寒花笑回到自己房中,脫下外衣,取出跌打藥抹在吃痛的傷處,換一身幹淨衣服,側目看見一部冀州的方誌已放在桌上,拿起剛翻了幾頁,門外等候的武士已連聲催促,隻好放下,出門隨他去見左輕揚。
左輕揚在書房等候,書房學文人雅士還有名字,叫“自在軒”,頗為雅致,誘人的脂粉氣息更令人陶醉,即便此刻屋中的氣氛有些不諧,寒花笑仍覺神清氣爽、賞心悅目。
左輕揚和太陽坊四大台柱全部在座,還有大祚榮、乞四比羽和包容之,他們似乎正處於一次談判的尾聲,左輕揚的臉色有些難看,無視寒花笑,近乎仇恨地直盯著大祚榮,大祚榮則依舊風度翩然,不溫不火地坐在椅中,目光很小心地絕不與左輕揚接觸。
左輕揚努力穩住情緒,緩緩說:“既然三位都不肯通融,那就一切照舊,二月二十,執失古利領教乞四比羽兄的高招;二十五日,方平和向你大祚榮討教一二;三月初一,泉蓋峙會恭候寒先生。小顧,送客。”
雖錯過談判過程,卻不難猜到大概,無非是左輕揚想讓大祚榮三人改動角鬥日期或索性放棄約定的角鬥卻遭到拒絕。不論大祚榮等人為何拒絕,寒花笑都不肯放棄這個機會,慌忙地:“等等,我可以通融呢,我喜歡通融。”
左輕揚看他一眼,征詢地轉向包容之。包容之看著她的表情一如昨夜,卻絲毫不肯鬆口:“還是那句話,輕揚妹子的難處就是我的難處,隻要他們兩個通融,我沒話說,他們兩個不肯,光我一個人退出,傳到江湖上我怎樣做人?”
左輕揚一拂袖,有些失禮地轉身進了裏屋,顧行也禮貌周全地起身,拱手送客,將大祚榮三個,連同尚未坐下心有不甘的寒花笑引出書房,送回外賓館。
顧行也再回到自在軒,左輕揚亦從裏屋出來,方才怒氣一掃而光,氣定神閑,向泉蓋峙:“泉蓋兄,你可看出他們安著什麼心思?”
泉蓋峙沒有回答,卻向顧行也問到:“你說包容之給大祚榮不對付,我怎沒看出來?三個王八蛋同聲同氣,擺明是一夥。”
顧行也攤開雙手:“我哪知道?昨天碰著,大祚榮給姓包的打招呼,姓包的沒給好臉色,剛才兩個人亦互不理睬。”瞟一眼左輕揚,欲言又止。
左輕揚敏銳地覺察到,追問:“小顧,你有話直說,別吞吞吐吐。”
顧行也稍稍遲疑:“我讓人留心過,好像姓包的是因為坊主才惱怒大祚榮,”看一眼泉蓋峙,補充,“吃醋。”
泉蓋峙濃眉微微一挑,望向左輕揚,雖沒開口,疑問盡在眼神之中。
左輕揚神情自若,坦然迎著他的目光,簡單解釋:“我與大祚榮以前很有些交情,這家夥最會討人歡喜,可時間長了就露出尾巴,奸詐似鬼,沒心沒肺,不可深交。”嫣然一笑,“沒錯,他們三個是穿一條褲子,大祚榮挑頭,無非想找不痛快,給我添堵,我隻好生氣給他們看,叫他們得意。”
泉蓋峙:“他們為何要給你添堵?”
左輕揚目光稍稍閃爍:“我亦想知道,所以才讓他們如願,看他們到底搞什麼鬼?”向顧行也,吩咐,“小顧,盯緊他們。乞四比羽是個草包,包容之自以為是,卻往往思慮不周,都好對付,唯獨大祚榮詭計多端,你務必小心。”
顧行也應聲而去。
泉蓋峙隱隱覺察左輕揚心裏藏著很多事情,不肯說出來,強行壓下心頭不快:“那個寒花笑什麼來路,查清楚沒?”
左輕揚:“還沒有,隻知道他隨神刀營來冀,來曆不明,據說身手還說得過去,我已叫馮寶乾夫婦去摸摸他的底細。”
執失古利“嗤”的一笑:“不用摸來摸去,這還不明白?那個甘州第一劍就他媽的是個幌子,包容之肯定打著臨陣換將的算盤,到最後隨便找個由頭把他換下去,給老峙來個措手不及。”
左輕揚:“隻怕不會如此簡單,不過亦需防他這一手,”轉向方平和,“小方你來辦這事,造造聲勢,讓包容之屆時沒法開口提出換人。”
一直沒有說話的方平和應一聲,謹慎地開口:“那個姓寒的我亦了解了一下,他是和神刀營一起來的冀州,可後來卻住進劫燕然家裏,現在又給包容之混一塊堆,這樣的人要說沒有來曆,誰信?”
泉蓋峙用手指梳理著他的胡須:“此人右手拇指與食指比其他手指粗壯,兩掌布滿厚繭,是練家子,而且相當刻苦,可除此之外,怎麼看他都不像是個高手,連二三流角色都比他上眼。”
左輕揚看上去有點分神,卻沒有聽漏兩人的說話,慢了一拍地:“你們懷疑他裝蒜?裝到這個份上倒是個不容小覷的角色。小方,你再通過你的渠道查一查,和馮寶乾那邊雙管齊下,盤清他的底細,要真是扮豬吃老虎,幹掉他,賴在包容之身上,說姓包的打著臨陣換將的主意做出這等勾當。我們人多嘴多,叫他有苦亦說不出來。”
方平和又應一聲,不再說話,卻亦不急著離開。
泉蓋峙沉吟片刻,忍不住問到:“坊間傳言,孫萬榮派駱務整來奪取冀州,孤軍深入腹地顯見是無稽之談,我原本不信,可現在給大祚榮他們一鬧,倒覺得這傳聞並非空穴來風,大祚榮此來有些蹊蹺,不會是給駱務整當前哨吧?”目光直盯左輕揚,試圖從她的反應中看出些端倪。
左輕揚不太自然地笑笑:“契丹人正麵要防禦天朝大軍,背後還需防備突厥人偷襲,哪裏分得出人馬南下?就算冒險不顧突厥人威脅,讓後防軍隊南下,又能有多少人馬?滿打滿算兩萬左右,安龍飛八千衛軍怎都抵擋得一陣,支撐到朝廷援軍趕來。屆時,駱務整一支孤軍,進退失據,糧秣不繼,必遭滅頂之災。孫萬榮沒這麼笨。”
泉蓋峙目光緩緩挪開,語含機鋒:“隻怕安龍飛這支客軍連一天亦抵擋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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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花笑回到房間,在桌邊坐下,展開冀州方誌,由後往前一頁頁翻看。編撰者水平有限,文字方麵除了有些賣弄倒挑不出太大毛病,隻是記載頗為紊亂,條理不甚清楚,這亦是方誌的通病。草草往前翻閱,至唐初劉黑闥起兵河朔處才關注起來,將兩三頁的內容反複研讀了幾遍,兩處不甚相關的記載格外引人注意,其一:夏王竇建德兵敗前曾派遣一支嫡係精銳駐紮信都,竇建德被俘後,該部立即撤往夏王國都城洺州,隨即遣散;其二:數月後,劉黑闥起兵,起初勢單力薄,輾轉至信都後兵鋒陡盛,連開唐名將徐勣亦隨後在宗城遭受畢生最大敗績,被劉黑闥打得全軍覆沒,僅以身免,引為平生恨事。
信都城究竟藏著什麼樣的神奇力量,能使一支流浪的農軍戰力劇增,將強大得不可一世的對手打得落花流水?這神奇的力量是否與先前駐紮過的那支夏軍精銳有關?
寒花笑瞑目思索一陣,再將兩段記載逐字細讀一遍,心中漸漸生出一個模糊輪廓,將書合上,站起身來,在房中來回踱步,輪廓隨之在腦海中漸漸清晰。
房門當此被毫無禮貌地推門,包容之探進半邊腦袋:“小子,乞四比羽邀老子喝酒,你陪老子一塊去。”
寒花笑一聽乞四比羽這個名字,被摔傷的臀部立即隱隱作痛:“不去呢,那人頂喜歡翻腕子摔人。”
包容之不容分說:“少廢話,走。”
寒花笑無可奈何,委委屈屈地出門,跟著包容之來在乞四比羽屋外。
包容之伸手待要推門,門先豁然而開,乞四比羽熱情洋溢地伸出大手,一把將包容之拉進屋裏,扯到桌邊坐下,順便漫不經心地招呼寒花笑坐到包容之另一邊,毫不掩飾對他的輕視怠慢。
果然是喝酒,桌上擺滿熱氣騰騰的佳肴和一壇剛剛開封的老酒,還有五副碗筷。顯然,他們不是乞四比羽唯一的客人。
果然,沒說上幾句話,敲門聲便響起,來人遠比主人和包容之懂得禮儀,沒有破門而入。
包容之作色而起:“說好了,大祚榮來,老子立馬走人!”
乞四比羽兩眼一翻:“媽拉個巴子,老子除了姓大的就不能有別的客人?給老子坐著!”用力將包容之摁回座位,親自起身開門。
門開處,一名笑容可掬的中年漢子領著一名如花少女款款而入,寒花笑刹那間頂想學包容之樣子說聲“他們來,老子立馬走人!”結果卻除了發呆之外,還額外地賠上笑臉,傻乎乎看著劫燕然父女在對麵落座。
乞四比羽為眾人引見,劫燕然與包容之相互致意,對寒花笑亦點一點頭,仿佛不認識一般,劫念蓴則故意地不看寒花笑,很刻意地表現出不屑一顧。
其實不用引見,劫燕然與包容之顯然彼此早已認識,卻很生分,各自在暗中提防戒備著對方,使氣氛有些尷尬,好在乞四比羽是個稱職的主人,不知是無視還是根本看不出兩人間的隔閡,自說自話,一個勁勸酒,幾杯燒酒下肚,氣氛稍稍緩和,無聊的寒暄亦告一段落。
乞四比羽逮住一個話頭,切入主題,向包容之:“花歸處突然跑出來向左飛揚搦戰,老包你怎樣看法?”
包容之裝聾作啞:“什麼怎麼看?左飛揚都接了戰書,我們看熱鬧就是。”喝一口酒,補充,“亦由不得左飛揚不接。”
乞四比羽大眼珠子一翻:“媽拉個巴子,少裝蒜,你就說,要你下注,你賭誰贏?”
包容之用眼角餘光瞟眼劫燕然:“花歸處能宰了左鷹揚,未必就不能幹掉左飛揚,在他身上下注,沒準能發筆橫財。”
乞四比羽亂笑:“老包你給老子想到一處去了,不瞞你說,劫老哥就是衝著花歸處來的。”
寒花笑早已明白劫燕然來意,他恐怕是給劫念蓴綁架來的,盡其所能為花歸處尋求支持。不過,老奸巨猾的劫燕然眼下肯定還不敢公然站出來跟左飛揚叫板,勢必確定對方確乎其然是太陽旗的敵人或潛在敵人才肯親自拋頭露麵接觸,換言之,乞四比羽和包容之肯定都是太陽旗的潛在敵人。
包容之“哦”一聲:“花歸處現在下塌何處,有機會,包某很想拜識。”
劫燕然笑殷殷的臉上看不出一點心思:“不敢勞動包兄大駕,花歸處正全力準備三月初一的決戰,我且替他向包兄致意,待撂倒左飛揚定要請包兄還有乞四比羽兄賞臉一起到英風樓喝一杯慶功酒。”
包容之:“聽劫老兄的口氣,花歸處似乎穩操勝券?”
乞四比羽:“光憑花歸處敢向左飛揚搦戰老子就佩服得五體投地,媽拉個巴子,劫老哥你放心,老子把全部家當都押他身上,賭他贏。打仗就靠一口氣,花歸處有這一口氣少說先占了五成勝算。”
劫燕然心平氣和,實事求是地:“論實力,花歸處還稍遜於左飛揚,可左飛揚不備絕對優勢,高手對決,心理、狀態,還有運氣都能影響結果,勝券在握根本談不上,說堪可一戰比較中肯。”
包容之:“言之有理,左飛揚顧慮重重,花歸處卻是義無反顧,這一仗有得看,依我看左飛揚未必比左鷹揚強,”忽然想到,“對了,左鷹揚是劫老兄的高徒吧?”
劫燕然:“算是吧,我點撥過他幾招,”他們師徒之間大概毫無情誼可言,“不是所有弟子都尊師重道,左鷹揚傲氣得很。”
一直沒有出聲的劫念蓴忽然開口,直逼寒花笑:“寒先生,這一仗您老有什麼高見?”
一聲“您老”聽得寒花笑渾身不自在,那肯定不是尊重。他不安地扭動一下,斟詞酌句地說:“劫先生和包先生的話鞭辟入裏呢,我,沒什麼說的,希望花先生能贏。”舉起酒杯,“要不,大家先預祝花先生凱旋好麼?”
劫念蓴冷哼一聲:“算了吧,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壓根就不信花歸處能贏,卻慫恿他向左飛揚挑戰,你的齷齪居心還要我說出來麼?”
乞四比羽大吃一驚,眼珠子好奇地在劫念蓴與寒花笑之間搖擺不定。更莫名其妙的卻是寒花笑,想半天亦弄不明白自己的齷齪居心會是什麼,想問又不敢問,看一眼劫燕然,那仍是一張笑意盎然的臉,不露一點心思,不由苦笑,尷尬中回避開劫念蓴咄咄逼人的目光,望向滿桌飯菜,毫無意義地說了句:“今天的菜太豐盛了。”
又是一陣沉默,劫念蓴忽地起身,端起一缽米粉肉,整個兒扣在寒花笑的腦袋上:“那你多吃點!”
寒花笑跳將起來,麵頰不易察覺地疾跳了幾下,苦忍,匆匆說一聲“少陪”,狼狽地退出去。劫念蓴卻不依不饒地在背後罵一句:“癩蛤蟆想吃天鵝肉,亦不看看自己什麼東西!”
昏天黑地地奔回自己房中,寒花笑反手將門關上,到桌邊端起茶壺,猛灌一氣,仍無法平靜,拔出劍來,淩空狠劈了幾下,始頹然住手,扔了劍,懶洋洋地尋匹毛巾,揩去頭上油汙,發一回呆,而後,取出換洗衣服,出門朝澡堂行去。
外賓館偌大的澡堂中冷冷清清,寒花笑沒有細看,以為再無他人,剛端起一桶水,由頭頂囫圇灌下,大祚榮熟悉的聲音忽從身後大木桶裏傳來:“寒兄弟,我們又見麵了。這邊來。”
寒花笑嚇一跳,回頭,這才隱約看見大祚榮水汽中的頭臉,說聲“等等”,將頭上油漬洗淨,才進到大木桶中:“抱歉,沒看見大先生。”暗中提防,包容之雖精明狡詐,卻有點粗枝大葉,隻要摸熟他的習性,其實不難打交道,而此人心智極高,思維縝密,情緒穩定,幾乎無懈可擊,他友善的態度極富侵略性,一旦被迷惑住還真有可能像包容之所言:你高高興興生氣火來,一轉身卻被他扔到火裏生烹活烤。
大祚榮提著鼻子嗅了嗅:“有股子米粉肉味,你頭發裏麵。”
寒花笑敷衍:“剛才吃米粉肉,不小心掉到頭上呢。”
大祚榮比劃一下,不解:“怎樣不小心法,能掉到頭上去?”
寒花笑沒法解釋:“下次我會小心。”
大祚榮善解人意地笑笑,轉開話題:“聽說寒兄弟借閱了冀州方誌,怎麼樣,有何收獲?”
寒花笑心叫厲害,自己這麼個不起眼的小角色,一舉一動都逃不出此人的法眼:“初到冀州,人生地不熟的,晚上睡不著覺,胡亂借來翻了幾頁,談不上什麼收獲。”試探,“大先生有何見教?”
大祚榮:“隨便問問。”話鋒一轉,“寒兄弟是河西甘州人?甘州的殺手九重天如日中天,快把刺客島、殺手澗逼得丟飯碗了。”頓挫,出其不意地,“寒兄弟是哪一重天?”
寒花笑張口結舌,一臉茫然,很到位地表演遲鈍的反應:“大先生真會開玩笑呢,”苦笑,“我要是就好了,肯定蠻威風的。”
大祚榮盯住他,似笑非笑:“九重天裏最出類拔萃的三個是第一重天太霄、第五重天景霄和第八重天青霄,加上一個剛出道還不知分量的第九重天神霄,你,是這四人之一。我沒猜錯吧?”
寒花笑深刻感受到什麼叫負隅頑抗:“我有點受寵若驚呢,大先生可否將這話說給泉蓋峙聽聽,最好嚇得他不敢和我打仗。”
大祚榮窮追猛打:“寒花笑,歡心則笑,你是神霄?‘殺手九重天’終於滿九,聽說你的第一單就是刺殺花歸處,我沒弄錯的話,你一度離他很近,近到可以隨時割斷他的咽喉。”
寒花笑放棄辯白:“是就是吧,當殺手九重天亦不錯呢,不過大先生可別下單給我,殺人我可不敢。”
大祚榮將頭仰靠在木桶邊緣:“你不打算殺花歸處?為什麼?”
寒花笑試圖扭轉極度之被動,不回答,轉守為攻:“都說大先生此來,是替契丹駱務整南下冀州打前哨,真的麼?”
大祚榮痛快地點頭:“真的。”
寒花笑徹底領教他的厲害,不知是桶中太熱,還是心中太虛,汗流浹背:“為什麼,契丹人眼下四麵楚歌,為何還要分兵南犯?”
大祚榮眼中閃爍著狡黠,別有深意地:“你翻的那幾頁方誌裏講了些什麼?”一哂,“編修方誌的都是些食古不化的腐儒,簡直該打,連唐初最傑出的土木大師秋陽曦都不曾提到,秋大師正是冀州人。”
再明白不過的暗示,隻差沒有把答案直接公布出來,寒花笑早已清晰的思路終於修成正果,不過隨之而來的疑問反而更多,他盤算著該不該向居心叵測的大祚榮請教時,大祚榮卻疏忽長身而起:“寒兄弟,我還有些俗務,有空再聊,告辭。”出木桶,穿衣,揚長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