偌大的外賓館沒住著多少人,大多房間都空著,顧行也將包容之與寒花笑安排在緊鄰的兩間上房中,房中設施齊全,堪稱豪華。顧行也對接待工作顯然駕輕就熟,很快麵麵俱到地安置妥當,並專派了兩名下人服侍兩人,這才告辭離開。
專門配屬給寒花笑的下人幫寒花笑將不多的行李拎進房中,殷勤地詢問還有何需要?寒花笑待要將他打發開來,忽然靈機一動,聽聽包容之房間還沒弄妥當,小聲問:“小哥,請問哪裏能找到冀州的方誌?”
外賓館的客人來自五湖四海,初來乍到者索要地圖方誌是常有之事,下人司空見慣:“我們這裏就備有,先生要簡單的還是詳細的?”
寒花笑:“越詳細越好。”
下人:“今天晚了,明日一早就給先生送來,可好?”
寒花笑說聲“好”,將他打發出去,來在包容之房間。包容之亦將下人打發出去,關上門,劈頭蓋臉先說一句:“你要敢去大祚榮個王八蛋屋裏,看老子不剁了你雙狗腿,喂狗!”
寒花笑趕緊表明立場:“我才不去呢。”完了,發表疑問,“你和那個大祚榮有仇麼?他待你蠻不錯的樣子。”
包容之:“不幹你事,少打聽。”胡亂洗一把臉,才,“知道左輕揚幹嗎急急火火地離開?”
寒花笑搖頭:“不知道。”內力全無,憑借尋常聽力他哪裏聽得清人家耳語?看樣子,包容之肯定是聽到了。
果然,包容之:“花歸處不知打哪兒蹦出來了,公然向左飛揚挑戰,巧得很,日子亦定在三月初一。”忽然想到什麼,盯住寒花笑,“先前劫家丫頭領老子去你藏身處,看見一個人由灌木林裏出來,樣子有點像是花歸處,劫家丫頭矢口否認,可現在想來,一定是他,你怎會和他在一起,他跟劫家丫頭又有什麼瓜葛?”
寒花笑連忙擺手,壓低聲音:“包先生不好亂說,被人聽去,不是好耍,”切掌往自己脖頸一比,“要掉腦袋的。我都不知道花先生長什麼模樣,借個膽子亦不敢跟他攪和在一起呢。”
包容之將信將疑地打量他一陣:“你別哄老子,若叫老子發現,一刀刀活剮了你!”
寒花笑:“我騙包先生做甚?真沒見過他。”轉移話題,“對了,包先生,左飛揚給花歸處決鬥,太陽坊肯定開出盤口,先生把全部家當都押在左飛揚身上,包賺不賠的,我和泉蓋峙用不著打呢,反正還沒有給左輕揚簽訂協議。”左飛揚對決花歸處,泉蓋峙與一個無名小輩角鬥,兩個盤口同一天開出,前者勢必受到熱捧,而後者一定乏人問津,賭徒從來都追求高風險高回報,對沒有懸念的盤口不感興趣。
包容之冷笑:“想得美,大不了改期。你個兔崽子少動花花心思,告訴你,天塌下來你亦得給泉蓋峙打這一仗!”
聽起來,包容之目的並不在贏取博彩,而是另有所圖,他到底圖著什麼?寒花笑還想再探探口風,虛掩的門忽被“咣當”踹開,一名黑熊般龐然壯漢風風火火地闖進來,嗓門洪亮:“老包,聽說你一來就給大祚榮鬧了一回,媽了個巴子都幾十歲的人了,還為女人吃醋!”他大約三十左右,小眼大嘴大鼻子大腦袋,穿黑羊皮襖,戴黑羊皮帽,冷眼看去,簡直就是頭黑熊轉世。
包容之臉一沉:“乞四比羽,老子做甚幹你屁事?知道你是哪頭的,要給姓大的當說客乘早滾蛋!”
乞四比羽大咧咧往桌邊一坐:“媽了個巴子,你個包孫子亦他媽算個爺們?老子來了好歹是個客人,茶酒不上,先來頓臭罵,你管老子哪頭的?大家好歹處過一陣子,是朋友,就不能端壺酒坐下來嘮嘮閑嗑,等老子說錯什麼再往外轟?”
包容之黑著臉,悶一陣,才向寒花笑:“你去,弄壺酒,隨便再端幾個下酒菜來。”
寒花笑諾諾而去,出門時將撞開的門關上。
乞四比羽撩眼皮看看猶自氣悶的包容之,招手:“來來,坐著,有正經話給你說。”
包容之沒好氣地:“站著聽。”
乞四比羽起身上前一把拽住他拉到桌邊摁倒座位上:“你個老包,少給老子臉色,老子看不得這個,媽拉個巴子,咱倆什麼交情?一個炕頭睡過覺,肩膀靠背頭殺過人,記不記得那年咱們聯手幹掉突厥那個第一武士騎劫飛,你替老子扛了他一刀,老子亦替你挨了他一腳,一仗打下來,媽拉個巴子的光剩一口氣了,老子還對你說:‘老包,下回老子還替你挨一腳’,大祚榮算個毬,你這些年在冀州不知道,現在你們契丹人兵強馬壯了,老子和大祚榮受老了欺負,沒法子才走到一塊兒。你們的事老子管不來,可這一回你還真不能給他叫勁。”
包容之態度趨於緩和,眉頭皺起:“什麼意思?”
乞四比羽壓低聲音:“我和大祚榮是奉駱務整將令來打前哨的,你知道,左飛揚跟孫萬榮不是一條心,靠不住,我們此來是要盤清他的底細,再設法弄清那批貨的下落。”頓挫,“眼下周軍大兵壓境,孫萬榮咬緊牙關才分出一隊軍馬南下,要拿不到貨,需不是好耍。駱務整的意思,想叫你幫忙大祚榮,怕你不肯,才讓老子亦來冀州,給你打聲招呼。”
包容之騰地站起:“讓老子聽他的?休想!老子現在就回營州見駱務整和孫萬榮。”
乞四比羽趕緊示意他小聲,拉他再度坐下:“駱務整無非想利用大祚榮跟左輕揚的交情,你回去有屁用?倒成全了大祚榮,由著他跟左輕揚勾搭,到時候功勞還給他獨占了去。你聽我的沒錯,留下來,憑你在冀州這多年,人脈總比他廣,耳目總比他靈通,隻要搶在他前麵尋出那批貨的下落,就是首功一件,還怕他能踩到你頭上去?”
包容之重重地哼一聲:“姓大的一撅屁股老子就知道他拉什麼屎,他巴不得駱務整率軍南下,營州連最後一點機動兵力都沒了,他正好乘機帶隊脫離,東返夫餘故地。別以為老子不知道,這兩年,他三次越過天門嶺,進東牟山偵察,你亦給他攪和在一起。”
乞四比羽愕然:“你個老包,耳朵挺長呀!媽拉個巴子,是不是老子穿什麼底褲你都知道?”
包容之:“別怪老子沒提醒你,他大祚榮在高麗敗亡後才遷入營州,倍受排擠,才時刻想著東返,你不同,在營州根基深厚,給他混一塊堆早晚有你後悔!”乞四比羽一支粟末靺鞨人早在隋末便迫於高句麗壓力遷往營州一帶,在營州的勢力早已根深蒂固,而大祚榮這一支當年留在故地,被高句麗征服,大祚榮數世祖先都為高句麗將領,直到高句麗被征服才遷入營州,倍受欺辱,因此,時刻想著東返故地。
乞四比羽苦笑:“你是真不知道還是裝不知道?你們契丹人現在闊了,插上跟雞,巴毛就當自己是鳳凰,老子把腦袋塞褲襠裏做人都不行,給欺負得沒了活路,不給大祚榮混一塊堆咋整?姓大的奸詐老子不是不知道,可說句你不愛聽的,媽拉個巴子這小子還真是不世之才,跟他紮堆沒準就能混出條活路。”
腳步聲響,寒花笑幹咳一聲,推門,抱著一壇酒進來:“菜一會兒就到。”將壇子放在桌上,拍碎泥封,啟蓋給兩人斟酒。
乞四比羽斜著眼看看他,向包容之:“這小子是誰?”
包容之:“他叫寒花笑,我新交的兄弟,號稱‘甘州第一劍客’。”
乞四比羽心血來潮,毫無征兆地一探手,搭住寒花笑的腕子,亦不見怎麼動作,寒花笑已慘叫一聲,直摔出去。乞四比羽自己冷不丁被嚇一大跳,趕緊上前將他扶起,朝包容之一瞪眼:“媽拉個巴子,甘州是什麼鬼地方,第一劍客就這水平?你個老包是不是在左輕揚處受了刺激,學人家養小白臉玩起屁股來?”
包容之視若無睹地飲一口酒:“人家是第一劍客,掰腕子又不是強項,耍起劍來,一眨眼就刺你幾千幾萬個血窟窿。”
乞四比羽:“媽拉個巴子,不吹牛能憋死你?”轉向寒花笑,“對不住了老弟,你真是什麼甘州的第一劍,老包瞎吹吧?”
寒花笑抱著受傷的胳膊:“甘州人都用刀呢,就我一個人用劍。”看出乞四比羽是粗線條,做事不經腦子,在他身邊不甚安全,趕緊說聲,“你們慢慢聊,少陪。”一溜煙出了屋子。
替李謝羽療傷消耗太多精力,回到屋中,寒花笑已是疲不能興,一頭倒在床上,連衣服都懶得脫掉,頭剛挨著枕頭便夢入黑甜。
翌日,習慣地早早起床,精神恢複許多,丹田依舊蕩然,寒花笑無可奈何,惦記自己那匹瘦馬,稍事梳洗,隨即向馬廄行去。
馬廄內寬敞通風,廄中馬匹幾乎清一色千挑萬選的駿馬,膘肥體壯,襯得寒花笑的瘦馬格外寒酸。寒花笑來在瘦馬前,先親昵地與它對觸下額頭,翻身抱來一捧幹草,放入槽中,正擬去提水,腳步聲響,隨即,大祚榮昂首行入馬廄。
一眼看見寒花笑,大祚榮遠遠打聲招呼,上前來,友善一笑:“小兄弟姓寒對吧?我叫大祚榮。”亦抱起一捧幹草,放在瘦馬旁邊一匹通體黝黑的駿馬槽中,看黑馬對他溫順態度可知,它正是他的坐騎。
包容之的警告言猶在耳,寒花笑頗有點進退兩難,既不願令大祚榮難堪,又害怕包容之發怒,秉著一貫的誠實,幹咳一聲:“大先生早,抱歉,包先生說,我要去你房間,就砍掉我的腿呢。”
大祚榮:“這不是我屋裏,包容之沒說在馬廄裏碰見我會怎麼你吧?”
寒花笑點頭,包容之又沒禁止他和大祚榮聊天:“我們恰好碰見,一起喂馬,隨便閑聊幾句,沒什麼呢,包先生應該不會見怪吧?”
大祚榮:“聽口音,你是關中人?怎會和包容之處一塊堆?”
寒花笑:“我算是河西人吧,在甘州長大,包先生說我是甘州第一劍客,我想我可能不是,不過隨他說好了。”繼續他的誠實,“他昨天找到我,要我幫他在角鬥場上打敗泉蓋峙,否則殺了我和我的一個朋友。我沒辦法,才跟著他呢。”
大祚榮似乎已探聽到一些消息,甚至與寒花笑在馬廄中“偶遇”亦是他刻意為之:“泉蓋峙?你能打敗他麼?”
寒花笑:“除非他突然生場大病,病得隻剩下一口氣被抬到角鬥場上。”提來一桶水,用刷子替瘦馬清理皮毛,“還有一個辦法,我可以和他交個朋友,告訴他我是被逼無奈,泉蓋先生看上去蠻通情達理,說不定會手下留情讓我贏呢。”
大祚榮莞爾:“你有十幾天時間,好好利用。”
寒花笑:“你猜他肯和我交朋友嗎?”
大祚榮不回答,伸過手來:“我們交個朋友可好?”
寒花笑趕緊把刷子換到左手,握一握大祚榮遞來的大手:“你是我第一個高麗朋友。”
大祚榮:“我不是高麗人,是靺鞨人,跟乞四比羽同屬一族。”搖頭苦笑,“我們的族落有些複雜,很多人都弄不清楚,我一下子亦說不清楚,以後有機會慢慢講給你聽,有空的話,你還可以去我們遼東走走,定會認識很多各族的朋友。”
寒花笑點頭:“我一定會去。”稍頓,問,“大先生來冀州有何貴幹?”
大祚榮稍稍沉吟,說:“來看一個女人,左輕揚,你該見過她。”
寒花笑點頭:“見過的,大先生和她很熟麼?”左輕揚與包容之與泉蓋峙,還有眼前這個大祚榮的關係都有些曖昧,她無疑是個風塵味很足的女子,可周旋在這樣三個男人中間,光用“風塵”兩個字來解釋未免太過簡單。
大祚榮正待回答,忽有所覺,向寒花笑使個眼色,轉身擺弄他的黑駿馬去也。寒花笑識趣地噤聲,亦專心刷馬。腳步聲再度響起,包容之旋即走進馬廄,戒備地冷眼先看看大祚榮,才向寒花笑吩咐:“備好馬,我們上街逛逛。”
寒花笑應聲利落地備好兩人戰馬,牽出門外,隨包容之上馬向坊外行去。離了太陽坊,包容之才問:“姓大的給你說了些什麼?”
寒花笑以他隨機應變的不老實回答:“我沒敢搭理他呢,他亂問我幾句話見我不答就不再理我了。”
包容之:“不理他就對了,姓大的最會討人喜歡,骨子裏卻陰險奸詐,和他打交道,沒準你高高興興替他生火,他一轉身就把你給生烹活煮了。”
寒花笑唯唯諾諾:“我才不替他生火。”壓低聲音,“包先生,我要恢複過來就不怕泉蓋峙,可到現在一點內力都提不起來,怎樣是好?”
包容之探手握住他脈門,渡入真氣探試一周,鬆手:“你小子倒是個多情種子,沒事,救李家丫頭賣力賣狠了些,稍許毒素反噬入你體內,成不了氣候,頂多一兩天自己就消散來,到時自會慢慢恢複。”
寒花笑心中早已有數:“可我們隻有十幾天工夫,再扣除一兩天,怕不能完全恢複,如何打得過泉蓋峙,包先生要賭全部家當,需牢靠些才行,換個差一點的好麼?”
包容之:“撐死膽大的餓死膽小的,老子從不賭博,要賭就賭把最大的,我看好你,我的錢你的命,就是這一把了!”催馬向前,表示談話到此為止,再不想聽寒花笑廢話。
策馬來在西市,恰是熱鬧時分,坊中早已是熙熙攘攘,人頭攢動,包容之顯然是此間常客,不少商販遠遠就打起招呼,熱情洋溢地擠上前來兜售貨物,包容之無疑是好主顧,幾乎是來者不拒,走出百十步,已買下幾十樣東西。寒花笑既是包容之同伴,起初亦被商販們熱情圍住,可他囊中羞澀,光看不買,精明的商販見無利可圖,很快便撇下他來,圍定包容之,他樂得清閑,遊目四顧,欣賞著市井風情,緩行至一處十字路口。路口橫街幾乎全是客棧酒家,遠不如豎街擁擠熱鬧,拐角處有兩家早點鋪子,寒花笑沒吃早飯,見包容之給商販們圍著,懶得叫他,自己策馬到一家鋪前,正要下馬,靈覺倏忽一跳,側目望去,在另一家鋪子前,一名戴著鬥笠的年輕武士正迅速低頭並刻意地往下拉了拉鬥笠,雖稍加裝扮,他還是一眼認出,那竟是左言遲。
寒花笑略一猶豫,下馬,折身來在左言遲身旁,先叫一碗稀飯兩個胡餅,留心包容之在商販包圍中無暇他顧,才壓低聲音:“左先生,你有去過劫家的別院麼,見沒見到李謝羽?”
左言遲亦要了幾樣點心,同樣低低聲音:“去了,謝羽不在,你不是和她一起麼,怎會和包老怪混一塊堆?謝羽呢?”
寒花笑留意他的聲音有些幹澀,態度遠不似昨日友善,暗忖他一定責怪自己扔下李謝羽跟包容之混在一處,趕緊解釋:“包容之找到我們藏身地方,逼著我替他做事,否則要害李謝羽性命呢,我昨晚被他帶走時,李謝羽還沒有醒,包容之說另外會派人去帶走她,等我替他幹完活才交還,剛才看見你我還指望你搶先趕到,救了她出來。”忽然想到昨夜乞四比羽出現前,自己一直與包容之在一起,並沒見他安排人去挾持李謝羽,整整一個多時辰他就不怕李謝羽醒來自己離開麼?
左言遲悶了一刻,才歎一口氣:“但願她沒事就好,昨天我真不該離開,她的毒都解了麼,知不知道包容之將她藏在哪裏?”
包容之不像有同夥的樣子,莫非他是在虛張聲勢,根本沒有挾持李謝羽?不無可能,也許她是自己醒來後見沒有人,慌亂離開。
寒花笑:“毒素已經清除,我會留心她下落,你最好亦回去找找,沒準她還在那附近。”
左言遲輕輕“嗯”一聲,問:“包老怪要你替他做什麼事情?”
寒花笑簡單地:“就是想叫我幫他豪賭一把。”包容之的真實用心他還一無所知,因此不願深談,錯開話題,“神刀營情形如何?”
左言遲有些心不在焉:“不太妙,哥舒將軍受了重傷,躺在床上不能理事,軍務暫由譚人武打理。損失倒是不大,安龍飛和左飛揚都手下留了情。”頓挫,“對了,你有沒有見著哥舒兄弟?隨軍醫師突圍時脫隊,下落不明,我到陰陽穀時,哥舒兄弟已出發來信都為哥舒將軍買藥請郎中,我沒見著謝羽便來城中看看,順便接應他們,卻先遇見你。”
寒花笑搖頭:“沒見著,不過剛才聽人說起過,信都好藥鋪都在西市,他們若沒回去,總能碰上。”
左言遲:“我亦這麼想,才來此間,怕他們人生地不熟惹上麻煩。”
寒花笑咽下最後一口胡餅,試探地:“你,殺了鄭循?”
左言遲頷首:“是,上次匆忙沒工夫給你說……”
一陣急劇馬蹄聲驟然響起,打斷了他的說話,一行十餘騎剽悍武士自橫街右方疾馳而來,為首一名二十來歲的武士,趾高氣揚,旁邊一騎戰馬馬鞍上橫搭著一名蒙頭蓋臉雙手被反縛的女子,寒花笑的角度雖隻能看清女子修長的雙腿,可服飾卻熟悉不過,赫然正是他們剛才還說起的李謝羽!
左言遲抬起頭來,顯然亦認出李謝羽,愕然與寒花笑麵麵相覷時,十餘健騎已馳過紛紛躲避的人群,揚長而去。
寒花笑率先回過神來,見包容之居高臨下正向自己這邊望來,目光落在左言遲身上,現出思索的神情,忙低頭向左言遲說聲:“你跟去看看他們在哪裏落腳,今晚亥時我們在太陽坊外賓館的馬廄碰麵。”
左言遲見被包容之注意,再度遮下鬥笠,輕應一聲起身折入橫街。
寒花笑隨之起身上馬,跟上包容之緩緩折入橫街右方,繼續前行百十步,在英風樓前停下。
太陽坊聲名鵲起之前,英風樓一直是信都城的第一掛招牌,名滿天下。它不算十分豪華,卻格調高雅,更重要的是有特製佳釀“胡姬淚”,據傳當年曾有一名絕色胡姬在此當壚,她的美色免不了招來許多狂蜂浪蝶、多情公子,情竇初開的胡姬最後與一位既是詩人又是遊俠的少年相戀,不幸才子命薄,為保護心上人不受欺淩,被一名惡少請來的高手格殺,胡姬淚灑酒壚,殉情而死。她的淚滴入酒中而成絕世佳釀的傳說激發了英風樓主人的靈感,不惜重金求請美豔胡姬香淚釀製成“胡姬淚”,詩人騷客與遊俠少年愛死了這個傳說,一廂情願地將傳說認定為事實,爭相來此一品胡姬之淚釀就的美酒,並口口相傳,義務替酒樓造勢,以至滿天下的文人與遊俠來到信都,要做的第一件事便是登臨英風樓煮酒賦詩論劍,往往高談闊論、縱歌長嘯,聲色直達街衢。有些詩人還會攜歌姬而來,即席賦詩令歌女傳唱,詩人若名聲夠大,樓外會圍滿聽歌的人群,蔚為壯觀。
此刻,英風樓顯然沒有風流人物光臨,但裏麵照樣熱鬧非凡,賦詩論劍聲在門外已不絕於耳。包容之寒花笑雙雙下馬,機靈的夥計殷勤迎出,一邊接過馬韁,一邊往裏讓人。寒花笑認為大有必要提醒包容之一聲:“包先生,方才我已吃過早飯。”
包容之充耳不聞邁步行入英風樓內,寒花笑隻好跟進。
樓下,有五六桌客人,清一色的遊俠打扮,聽口音看裝束以遼東人居多,隻最靠裏手一桌是的四個人係關中人打扮,衣著帶著京師的富貴氣,一色的上好綢緞料子,明珠寶劍,神情踞傲。他們年紀都不大,三人或側或背看不清容貌,寒花笑隻看清對門而坐者的麵貌,雖經喬裝,多了兩撇黑胡須,顯出些老成氣來,他仍一眼認出那竟是左言遲正急著找尋的哥舒成。這四位大少爺還真夠沉得住氣,哥舒飛重傷臥床,急等著他們求醫抓藥,他們卻在此間優哉遊哉地品酒論劍!
哥舒成亦看到寒花笑,目光在後者與包容之之間遊移,顯然不知包容之身份,拿不定主意該不該招呼寒花笑。
包容之昂首闊步,渾然不覺地徑直向樓上行去,寒花笑不便與哥舒成相認,索性裝做沒有認出,亦步亦趨,跟著包容之上樓。樓上用屏風隔成八個小間,應著八個方向,各開大窗,可縱觀窗外風情。其餘七個小間此刻都已有人,隻朝南小間空著,包容之進去當窗坐下,信口與夥計搭訕點菜。寒花笑在他對麵落座,心中忐忑,不免替哥舒兄弟擔心,他們在軍營中長大,閱曆尚淺,不知江湖險惡,加上口音不對,現身在英風樓內顯然大大不妙,太陽旗沒有可能不監視此地,而哥舒兄弟簡單的化裝根本瞞不過他們的耳目,不被發現幾乎毫無可能,隻看太陽旗是否肯繼續網開一麵,放過他們。
點完菜,夥計退下,包容之才盯住寒花笑:“下麵那四個家夥不是你‘涼州七俠’裏的兄弟麼,怎不去打個招呼?”
寒花笑目光一跳,老老實實:“我不敢。”
包容之:“放心,老子來這裏吃飯,不吃你。”
寒花笑留心著他的神情:“我肯定有點不太好吃呢。”試探地,“要不,我下去打個招呼?”
包容之:“吃完飯再說。”頓挫,“剛才在街上,跟你鬼鬼祟祟說話那個戴鬥笠的家夥亦是你‘涼州七俠’裏的兄弟吧?怎麼,跟蹤鄭導去了?不用麻煩,我告訴你吧,剛才你都看見,李家丫頭我叫鄭導幫我抓到金烏館關押,你們就別妄想救她出來,乖乖替包大爺把事情做了,老子說話算數,自會放她。”金烏館係太陽旗總部所在,想從那裏救人恐怕比登天還難。
寒花笑留意到他說話時眼珠不太安分地轉動著,這往往是說謊的表現:“鄭導是誰?”
包容之:“鄭循的胞弟。”
寒花笑:“他對李謝羽有點不太禮貌呢,那樣擱在馬背上很難受的,人家是李屹將軍的千金,這樣有點不太好吧?我又不是不肯幫你做事,先生能否讓他善待李謝羽?”
包容之心不在焉地應一聲:“可以考慮。”轉開話題,“你對李家丫頭還蠻上心,不是老子給你潑冷水,就你這副窩窩囊囊的臭樣子,李屹需是瞧不上眼,絕不肯把女兒嫁你。要說你亦算有兩下子,卻成天裝他媽的灰孫子,再裝下去,連李家丫頭亦要看不起你,女人這玩意兒,頭發長見識短,最愛臉麵,你對她們再好她們都未必把你放在眼裏,可你要風風光光起來,就算不睬她們她們已死命往你懷裏亂鑽,恨不能粘在你身上才好。”
寒花笑:“我是老實,不是窩囊呢,”想想,問,“怎樣才叫風光?”
包容之:“像老子這樣就行。”
寒花笑想起他在左輕揚麵前的樣子,離風光肯定有些差距,不敢說出來,問:“還有沒有更好的榜樣?”
包容之臉色一沉:“小子,你敢看不起老子?”
寒花笑:“不敢,隻是沒看見有人往先生懷裏鑽,有點放心不下。”
夥計端上酒菜,包容之替自己斟上一杯酒,一口飲下,將酒杯重重地扣在桌上:“你個兔崽子嘴巴夠陰,老子風光的時候……”再斟一杯酒,悶頭喝下,“娘的,有什麼了不起,姓大的不就比老子長得好看些,會討女人歡喜,動起手來看老子不把他打得滿地找牙!”
寒花笑隨口敷衍,心思回到李謝羽身上,由先前對話時包容之的表情,他幾乎可以斷定李謝羽落在鄭導手裏跟包容之沒有絲毫瓜葛,他或許從來就沒打算挾持李謝羽,隻是用言語套牢自己,那麼,李謝羽又怎會落在鄭導手中,她會不會有什麼危險?胡思亂想中,樓下陡起一陣急劇的馬蹄聲,一支馬隊風馳電掣般轉撲至英風樓下,為首兩人他都認識,是太陽旗下兩大高手封定塵與堂定言。寒花笑心叫不妙,來不及有任何反應,他們已在樓前齊刷刷下馬,氣勢洶洶地衝入樓內。
樓下,旋即乒乒乓乓地熱鬧起來,包容之不懷好意地盯住寒花笑,傾耳細聽,片刻工夫,塵埃落定,堂定言底氣十足的聲音傳來:“徐老板,這裏損壞的東西你折個價,來尋我報賬,在座諸位朋友請多擔待,今日的酒飯一並由本旗會上,權當給諸位壓驚。諸位,慢吃慢飲,務請盡興。少陪!”
喧鬧聲中,哥舒成四人被太陽旗眾反綁著推到街上,明珠寶劍早不知去向,散發亂服,狼狽不堪,哥舒成的假髭亦不知所蹤,憤怒的抬頭,恰與寒花笑四目相對,顯然認定是後者告密,張口欲罵,早被人一腳踹倒在地,掙紮著還沒能從地上爬起,封定塵與堂定言已跟出樓外,一聲令下,命人將四人扔到馬背上,各自上馬,揚長而去。
寒花笑心叫著冤枉,偏偏沒處可以說理。亦難怪哥舒成懷疑,從自己意外發現他們,到太陽旗來人,差不多正好夠往金烏館打個來回。自己還真不是一般的倒黴,回想來到冀州之後,好像就沒有碰上一件順心事情,先是一夜之間招惹上冀州三怪,然後,內力耗盡,淪為任人宰割的魚肉,現在,朋友沒來由變成了敵人,敵人坐在自己麵前,卻搞不清從哪裏敵出來的,還有,好容易碰上兩個美麗的女孩子,一個說話很不溫柔,張口閉口要殺他,另一個說話還算溫柔,心裏麵卻憋著勁兒想要殺他……,這一切全都來得莫名其妙,難道自己的八字與冀州犯衝?可憐他已身不由己,逃之夭夭都做不到也。
包容之又開始自斟自飲:“老子早上醒來起了一卦,大吉大利,我們這一把定能賺得一塌糊塗,老子最通情達理,到時不但把李家丫頭還你,還給你分紅,分多少看你的表現。”盯著寒花笑看,“沒錯,你小子印堂賊亮,肯定能給老子帶來財運。”
寒花笑摸摸印堂,苦笑,印堂賊亮都倒黴成這樣真是蔚為壯觀,要印堂發暗自己哪裏還有活路?側目往樓下看去,不期然見一道粗壯的身影沒入人群之中,定睛仔細搜索,卻再亦尋不見蹤影,其實不必去確定,那一定是他,他們定是宿世的冤家,天生的對頭,不管走到哪裏,他都會陰魂不散地跟來。給自己下絆子,讓自己不痛快,可能就是他的全部事業,甚至他能名列殺手九重天,成為一流的殺手,亦隻是為了更好地為難自己。
包容之在寒花笑的胡思亂想中酒足飯飽,喊來夥計會帳。寒花笑見剩下不少食物,不浪費地都叫夥計用油紙包包好,聊做備用午餐,拎著跟了包容之下樓。
出得英風樓,給小風一吹,寒花笑亂七八糟的腦袋略覺清爽,招呼夥計去牽戰馬,冷不防一對青年夫婦迎麵走來,男的身軀碩壯,女的體態風流,錯身繞過前麵的包容之,少婦恰與寒花笑打個照麵,一個秋波媚眼防不勝防地拋將過來,好巧不巧地丈夫恰在媚眼拋來的同時側目望向妻子,看個真切,寒花笑心叫不妙為時已晚,丈夫勃然變色,二話不說,鬥大的拳頭惡狠狠當胸向他砸來,舉手投足盡顯大家風範,絕非等閑人物。
寒花笑本能地強斂真氣,欲行拆架時才驚覺丹田空空蕩蕩,聚不起絲毫內力,急切間唯有奮力一閃,避開胸口要害,讓左肩代為受過,扛下這結結實實的一拳。
肩膊脫臼聲清晰可聞,寒花笑口噴鮮血斷線風箏般飛出,重重地砸在一堵牆上,彈倒在地,好在是跌爬滾打多年的身子,格外經揍,眼前金星亂冒卻沒有昏厥,倒是那位丈夫昏了頭般怔在當場,看一看自己的拳頭,滿臉迷惑,被率先反應過來的少婦一扯,三步兩步擠入人群,轉眼不見了蹤影。
包容之絲毫沒有追趕的意思,不緊不慢地上前,將寒花笑操起:“這兩個多半是河朔有名的夫婦大盜馮寶乾和齊二娘,受了左輕揚的銀子來試探你深淺。”抓牢寒花笑的左臂,猛一抖,“啪”的一聲將斷臂駁上。
寒花笑疼得滿頭大汗,一抹嘴角鮮血:“先是乞四比羽,現在是左輕揚,下麵還會有誰?包先生,這樣下去,不等與泉蓋峙交手,我先就沒命了呢。”
包容之:“小子你走運了還不知道,英風樓前給來這麼一下,不出一半天工夫,滿信都城都會知道你是草包一個,再不會有人找你麻煩。”
夥計際此牽過馬來,一臉商業表情地詢問寒花笑傷勢,寒花笑敷衍兩句,隨包容之上馬,沿來路行回,心有餘悸:“反正我是不上街了,等恢複過來再說。”
包容之:“你要躲在屋裏不敢出來,左輕揚還以為你在修煉什麼秘術,肯定放不過你,還不如照舊大大方方出來讓他們看著。裝孫子是你看家本事,何況你現在就是孫子,不怕他們瞧出破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