敵軍由穀口魚貫而出,千餘騎兵之後,是兩三千步兵,雖不是全無紀律,但離訓練有素相差甚遠,著裝混亂,行進效率低下,全部出離穀口後,包圍圈尚未完成。
左功定壓低聲音:“這些人充其量是太陽旗各分旗旗眾,左飛揚留了一手,大概是沒把我們放在眼裏,要不要給他們點顏色瞧瞧?”
擊潰這支烏合之眾,似乎並無太大難度,可對默西殊無好感的哥舒飛壓根不打算跟太陽旗打個天昏地暗,他不是來冀州建功立業,隻不過跑趟差事而已,還沒抵達信都城,便大開殺戒絕非他的理想,他更關心怎樣將手下四百餘兄弟帶回河西:“這些小嘍囉殺之無益,把默西安全送到信都城才是正經。”
估摸後麵譚人武已布置妥當,再拖延下去,敵軍一旦合圍,殿後的譚人武部有夠危險,哥舒飛斷然拔出戰刀,當空一舞,身畔李月樓登時一聲呐喊,盾牌手驀然分開,李月樓一馬當先衝出,陣內兩百輕騎齊聲咆哮,緊隨其後,旋風般席卷而出,向陰陽穀穀口狂飆突進!
從敵方的反應可以看出他們對野戰的陌生,有一大半的人被突如其來的呐喊衝鋒驚得目定口呆,片刻之後,才有反應,一半人繼續向前包圍,另一半則退向穀口,無論進退,皆亂成一團。
最後出離穀口的一隊敵人反應還算迅速,很快組成防線,張弓搭箭,但慌亂中,於射程之外便完成第一輪射擊,隨即被蜂擁而至同伴衝亂陣腳,第二輪射擊來不及準備,李月樓已拍馬趕到。
李月樓為神刀營後起之秀,馬快刀急,單騎搗陣,擋者披靡,狂呼亂斬中,將敵人脆弱防線瞬間撕得七零八落,身後,兩百神刀營勁騎揮戈繼進,輕而易舉地洞穿敵陣,向兩邊一張,護住被打通的穀口。
哥舒飛戰刀再舞,左功定率所部數十騎兵銜命而動,鼓噪疾進,至穀口,提兵向前,代為前導,衝入陰陽穀內。默西受到特別關照,緊隨其後,率部跟進,兵不血刃跟入穀中。
哥舒飛親率剩下百餘名神刀營戰士斷後,不可避免地錯過最佳時機,向陰陽穀回縮的敵人至此稍稍緩過神來,少部分向把守穀口的李月樓瘋狂反撲,大部則向哥舒飛蜂擁圍上。
雖然疏於協同,這幫烏合之眾卻相當剽悍,單兵戰力不俗,可惜對手是勇冠邊陲的神刀營,剽悍的圍攻充其量隻能製造一些麻煩,卻無法阻擋神刀營突進之勢。
哥舒飛戰刀前導,如狂瀾倒卷,當著披靡,所部百餘戰士皆是百戰之餘的虎狼之師,誠不可擋,一口銳氣之下,神鬼莫阻,以絕對強勢突破重圍,闖入穀口。
譚人武部作為誘餌,旨在掩護主力突圍,不在突圍序列,哥舒飛部殺入陰陽穀,突圍即告完成,李月樓完全了解哥舒飛意圖,亦不戀戰,一聲令下,所部戰士有序回縮,李月樓親自斷後,緩緩脫離戰場,撤入穀口,往山穀另一頭且戰且退。
際此,天已漸黑,包抄譚人武的敵人仍沒有完成合圍,但留給譚人武的空間已經不多。試圖攔截哥舒飛的敵人眼見人家揚長而去,無可奈何之餘,將心思轉向譚人武及其掩護的幾十輛輜重車上,鼓噪著翻身殺回。較而言之,輜重車上的財貨對他們有著更強烈的誘,惑,哪怕商隊全部逃掉,劫下輜重車仍算是大獲全勝,還可以乘機掠得實惠。
譚人武很清楚自己扮演角色,說難聽點他就是一枚棄子,沒有任何倚靠,能否脫離困境全憑自身能力。他不是第一次充當棄子,以寡敵眾是神刀營常態,他們往往要麵對數倍數十倍的敵人,以別動部隊牽扯住敵軍主力,掩護主力相機破敵或撤退因此成為神刀營經典戰術。在神刀營,被指派為別動部隊,成為棄子實際是一種無上的榮譽,隻有最勇猛強悍的戰士才會被賦予如此危險的使命,神刀營隻有死士,沒有畏死之士!
今日的場麵對譚人武而言是有些小兒科了,數千敵人在他看來不是強大,而是臃腫,麵對這樣一群疏於陣戰的敵人,他一開始就沒打算後撤,神刀營將士不到萬不得已絕不會後撤。
當哥舒飛成功衝入穀口一瞬,譚人武毫不猶豫地高擎其戰刀,當空一舞,悶喝:“撤!”圍住輜重的神刀營戰士應聲而動,有條不紊地結成長陣,策馬向東方即將合圍的最後缺口挺進。
敵人顯然沒弄明白譚人武意圖,本能加速收縮包圍,試圖截斷譚人武東退之路,包圍圈重心頃刻向東傾斜。
譚人武壓根沒打算東撤,隻是虛晃一槍,以牽動敵陣,見敵人上當,一聲令下,調轉馬頭,一馬當先,向陰陽穀衝去,其所部戰士都是帶熟了的老兵,心有靈犀,進退裕如,沒有絲毫延宕,瞬間完成進退轉折,緊隨譚人武逆進。
不諳陣戰的敵人完全不具備這般效率,一時蒙住,不知所措,再度出現混亂。譚人武臨近敵陣,驀然爆發一聲咆哮,部眾應聲狂吼,收先聲奪人之功,震懾敵膽,隨即搗陣,其勢如虎入羊群,擋者披靡,瞬間撕開裂口,洞穿敵圍。
然而,對這支殿後的部隊而言,突圍隻是開始,被哥舒飛甩下的敵人正迎麵蜂擁而來,形成比包圍圈更有深度的攔截,能否擊破他們,譚人武用信心卻沒有足夠的把握。公允的說,譚人武激進的行為並不明智,可神刀營將士天生喜愛冒險,尤其像譚人武這樣的少壯軍官,事實上從敵人出現那一刻起,譚人武的熱血已被點燃,在激昂的情緒中,他甚至沒有覺察到李謝羽等七人悄悄混進了他殿後的部隊。
悄悄混入是李謝羽的主意,否則譚人武一定會給以他們國寶級待遇,嚴密保護,她受夠了這個,當個紙糊的可憐蟲不是她的理想,她死纏爛打地跟著哥舒飛出來亦不是為了遊山玩水,而是想找機會建功立業,踏出她成為巾幗英雄的第一步!
當譚人武率部衝出,李謝羽正沉浸在自己的巾幗夢中無法自拔,絲毫不理會六個男同伴的抗議,一動不動地站在兩輛輜重車之間,欣賞著亂成一鍋粥的戰場。她才不當譚人武的尾巴,而要當真正的殿後者,最後一撥、最後一個衝出重圍,為所有人斷後。被這種偉大的情緒籠罩的她已看不清任何危險。
哥舒兄弟對危險的認識亦有些模糊,在他們看來,敵人實在太次了,未戰先亂,進退無據,簡直不足掛齒,憑自己幾個人的實力衝出去不在話下,擔心的隻是兵凶禍急中,保全不周,萬一李謝羽被傷著哪怕皮毛,回去老爹首先不會饒過他們!
六人中唯有左言遲知道厲害,戰場情形他比誰都看得清楚,敵人雖然缺乏組織,不諳戰陣,但單兵能力不錯,其中還很有幾名頂尖好手,攔截神刀營這般訓練有素的軍隊不行,要想攔下他們這六七個自以為是的毛頭小子需不是問題。可李謝羽正在興頭上油鹽不進,哥舒兄弟又依順慣了李謝羽立場不穩,他一個明白人隻能空自著急,總不能扛起他們五個強行突圍吧?
左言遲唯一的支持者是新夥伴寒花笑,可惜他的話比左言遲更不頂用,徒勞地勸說幾回、十幾回之後,亦終於識相地閉上了嘴巴,可憐巴巴地探頭看著黑壓壓逼近的敵人,一臉沮喪。
昏暗中,左言遲已無法看清戰場情形,但借著最後一點光線,依稀看出譚人武的突圍遭遇了頑強的攔截,前進速度驟然減緩,廝殺呐喊聲則隨之高漲,戰況明顯加劇。再不走或許真的沒有機會了,左言遲急中生智,一個最能打動李謝羽的借口脫口而出:“譚人武吃不消了,謝羽,現在隻有你能幫他殺出重圍!”
李謝羽果然心動,躍躍欲試,卻依然沒有上馬,緊盯住廝殺激烈處:“再等等,他們還在往前衝,等衝不動了我們再上!”
左言遲還想再說什麼,身邊寒花笑忽然一扯他衣袖:“有火把沒有?我有點冷呢。”為證明自己確實是冷,很正宗地打了個哆嗦。
一旁的哥舒涇搶先“嗤”地一笑:“你嚇得吧?點個火把能取暖?是不是想壯壯膽?不是我嚇唬你,你一點火把,人家正好有目標,萬箭齊發,一眨眼便把你射成刺蝟!”
寒花笑臉一紅:“我真的冷呢。”詳細解釋,“火把取不了暖,可以把這些車子都點著來,又暖和又光亮,我們抱起腦袋,人家見我們可憐,多半便不會射我們呢。”
李謝羽對這窩窩囊囊的新夥伴越來越煩,至此再忍不住,顧不得情麵,橫他一眼:“少沒出息,再囉嗦,我先一箭射死你!”
話音未落,左言遲倏忽從百寶囊中摸出火折,三兩步搶至最近的輜重車旁,擦亮,尋易燃處點燃,旋即回頭,向看著他發怔的哥舒兄弟吼聲:“愣什麼,趕緊的,照寒兄話,把這些車子全部點著!”
見哥舒兄弟依然沒明白過味來,原地發呆,寒花笑向李謝羽:“我不囉嗦了,幫左先生點火去,你別射我。”翻身,縱火去也。
哥舒成四兄弟麵麵相覷,隱約猜到左言遲叫他們縱火必有緣由,稍稍遲疑之後,紛紛取出火折,加入縱火行列。
六人個個身手敏捷,行動如飛,頃刻之後,掌握縱火要領,效率激增,不多工夫便將整個輜重車隊點燃。
火勢既起,原本還算有序收縮的包圍圈瞬間大亂,敵人對這幾十車財貨遠比哥舒兄弟敏感,殺人越貨的殺人隻是手段,越貨才是目的,他們此行的主要目標便是這些財貨,見財貨被火,登時急眼,不顧一切,爭先恐後地向前撲來。
左言遲哪敢遲疑?翻身回到李謝羽跟前,不容分說地一把操起她胳膊,幾乎是將她扔上戰馬:“譚人武撐不住了,現在是你大顯身手時候!”自己亦飛身上馬,先向李謝羽戰馬猛抽一鞭。李謝羽戰馬負痛狂嘶,竄出,左言遲隨即策馬,緊緊跟上。後麵,哥舒兄弟及寒花笑亦紛紛上馬追隨。
迎麵撲來的敵人心思全在財貨上,無心戀戰,李謝羽等七騎縱行無礙,不費吹灰之力,轉眼突出形同虛設的包圍圈。
前方,譚人武的確遇到麻煩,攔截他們的敵人離輜重較遠,不甚清楚那邊發生事情,在數名頂尖好手率領下,將譚人武部團團圍住,充當箭頭的譚人武更是遭到重點打擊,幾名敵方高手雖協同能力不夠,卻自有一套,輪番向譚人武發動攻擊,譚人武恃仗陣型優勢,勉強扛住,銳氣卻迅速消磨,前進之勢減緩漸止,至此已寸步難行!
李謝羽等七人既出包圍,快馬前撲,數百步外,寒花笑振聲高呼:“快搶財寶呀,不搶沒有了!”中氣充沛,壓製紛紜廝殺之聲,遍傳前方殊死纏鬥的戰團。
玩命拚殺中的敵人應聲心亂,紛紛向輜重方向張望,隻是一瞬間工夫,幾名、十幾名反應敏捷者便果斷撒足,向輜重所在狂奔過去。榜樣的作用是無窮的,下一個瞬間,至少又有數倍於第一個瞬間的人脫離戰團,奔向輜重。再往下幾個瞬間,零散的脫離以幾何倍數迅速升級為全麵的脫離,作戰姿態轉化為飛奔姿態完全不需要熱身,數千人的大戰團頃刻之間猶如中了魔法一般,急劇收縮成四五百人的小戰團,而僅剩的三四百敵人亦已無心戀戰!
譚人武搞不清發生什麼事情,卻敏銳覺察到機會來臨,鬥誌猛然回升至巔峰,發聲咆哮,戰刀再卷狂瀾,乘勢發力,向前突擊,所部輕騎心領神會,齊聲呐喊,凝聚成一股不可阻擋的銳氣,奪敵心魄,殺開血路,突破敵人已經失去縱深的攔截,旋風般衝入陰陽穀內。
幾名敵方高手眼見功敗垂成,懊惱之餘,各自罵罵咧咧地約束殘留的數百人馬之際,李謝羽七騎搶到。
夜色之中,敵人本來並沒發現他們,他們往旁稍稍繞開,便可兵不血刃地進入陰陽穀,可衝在最前麵的李謝羽非常不爽,這一路殺來,敵人光顧躲閃,根本無心應戰,這與她預想中的威風有太大差距,讓她很不過癮,隱隱覺得自己的風頭稀裏糊塗地被左言遲、寒花笑搶掉,她則變成了一個無足輕重的小角色,隻是揮舞著兵刃,傻裏傻氣地衝殺而已。惱火的她壓根沒想到繞路,一馬當先,英勇地衝入敵群,劍舞紛紜,打算威風地殺開一條血路。
敵方幾名高手此刻亦是滿腹怨氣,遭此突襲,短暫錯愕之後,迅速發現突襲者僅區區數人,不由勃然大怒,一夜邪火全部關照到李謝羽七人身上,各舞兵刃前趨,發狠駁住去路,指揮殘留部眾,將七人團團圍住!
李謝羽心懷壯誌,可畢竟女兒家力弱,手中寶劍既不夠長又不夠強硬,充當箭頭力有不逮,被幾名強有力敵人一駁,去勢登時受阻,寸步難前。
敵人其實並不白給,先前對手強硬無法發揮,這回好容易碰上個不夠強硬的李謝羽,登時囂張起來,三招兩式稱出李謝羽斤兩之後,猛然加力反攻。李謝羽並無實戰經驗,真刀真槍頓時吃不消來,被殺得手忙腳亂,狼狽不堪。
哥舒成見勢不妙,強行往前一頂,突至箭頭位置,換下李謝羽,接下幾名強敵攻勢。幾兄弟中,屬他年長,上過機會戰場,實戰經驗說得過去,殺法亦較為硬朗,咬牙發狠之下,勉強維持住局麵,但依然無力向前突進。
左言遲心中叫苦,回首見輜重車所在方向已有異動,顯然是發覺車內並無財物,用不了多久,那些大失所望的家夥便會挾怒蜂擁而至,若不能在短時間內破圍而出,後果不堪設想!
留意觀察幾名敵方高手,不難看出,當中使九環刀的中年漢子顯然是其中首領,不光他嗓門最大,所有攻勢亦都圍繞他展開。左言遲心中有數,他們已瀕臨絕境,擒賊擒王是他們唯一的機會,李謝羽與哥舒兄弟自顧不暇,指望不上,能否把握機會全看自己!
左言遲瞬間澄懷,目無餘子,盯準九環刀,悄然蓄勢。當九環刀一波強攻將竭,神氣回轉,為第二波攻勢蓄力之銜接當口,左言遲驀然爆發一聲咆哮,充分擾亂九環刀心神,同時提馬向前,強突至箭頭位置,劍飆狂瀾,放棄一切防衛,鎖定九環刀,發動極限狂攻!
九環刀正處於不上不下的尷尬境地,乍然遭遇如此近乎瘋狂的攻擊,登時苦不堪言,進退失據,倉促間滾鞍下馬,欲借戰馬化解左言遲攻勢。左言遲早有準備,左手一拍馬鞍,身形驟起,躍至九環刀馬背,倒騎敵騎,俯攻九環刀。
九環刀立足不穩,向後踉蹌,卻勉強於失衡中舞刀自衛,死扛住左言遲攻勢。與此同時,另外幾名敵方高手亦從瞬間錯愕中緩過神來,爭相殺上,側擊左言遲。較而言之,倒是李謝羽、哥舒兄弟反應遲鈍一些,自顧廝殺,竟不知回護左言遲。
幾名敵方高手顯見都是打架老手,擊點精準,攻其必救,左言遲若一味強擊,不論下一個瞬間能否擊傷擊斃九環刀,自己需先受重創,沒準還需丟掉小命,權衡之下,不得已收斂攻勢,回劍自保。
功敗垂成,左言遲沮喪得無以複加之際,一道黑影倏忽自他頭頂掠過,快到毫無道理可言,快到讓人懷疑那隻是錯覺。
幸虧那不是錯覺。九環刀絕處逢生,緊急收斂步伐,還來不及盤穩重心,陰影已倏忽而至,一柄利刃超越一切反應,鎖定他咽喉刺到!九環刀甚至來不及驚恐,本能地矮身晃頭,一股涼意從額頭掠過,直涼到心底:利刃速度遠超過他的閃躲,隻需順勢往外一圈,他的半截腦袋便需去半天空中飛行一陣,並從此永別……
心中拔涼的九環刀是剩下本能,本能地倒地,翻滾出去,翻滾中,本能地去摸一摸腦袋,還好,上半截還在,利刃沒有外旋,似乎是手下留情了,但他的額頭卻是被不折不扣地劃開了老長的一道口子,當他在丈外站穩爬起,粘稠的鮮血即刻胡亂流下,遮住了他的視線,他隻能閉上眼睛,用力地捂住額頭,無法再看一眼戰場的情形。
事實上,他已無需再看,首領被打成滾地葫蘆,其他人脆弱的鬥誌瞬間瓦解,紛紛向他奔來,包圍圈不攻自破,李謝羽七人七騎聯轡而出,揚長馳入陰陽穀。
一路狂奔,至陰陽穀另一頭出來,李謝羽才長出一口氣,見身後沒有追兵,稍稍放緩馬速。譚人武的殿後軍早已不見蹤影,人家是職業軍人,頑強堅韌,李謝羽嬌生慣養,從來沒吃過苦頭,一場惡戰下來,早已骨軟筋酥,精疲力竭;哥舒兄弟雖自幼在軍伍中滾打,終究是大少爺的身份,從沒領教過真正的血腥廝殺,這一場殊死搏鬥下來,亦是疲不能興,叫苦不迭。勉強再行出一段,李謝羽終於吃不消來,提議休息。
左言遲擔心追兵,堅決反對,引著他們折入一條隱蔽小道,勉強前行一段,估摸著已脫離危險地帶,而李謝羽亦支撐不住,不再強求,尋一處地勢不錯的所在,讓大家下馬歇息。
李謝羽一下馬便軟棉棉地癱倒在一棵大樹下,累的遠不止身體,內心更虛弱到極點。真實得一塌糊塗的戰場不肯給她任何妄想的空間,即管不願正視,但事實就擺在那裏:在戰場中她不是叱吒風雲的巾幗女傑,不是縱橫捭闔決勝千裏的統帥,不是來去如飛取上將首級如探囊取物的飛將……,什麼都不是,僅僅是一個自身難保的小丫頭而已,若非左言遲,今夜她的戰場處子秀亦將成為她的戰場絕唱!當時,她幾乎已陷入絕望,壓根無法顧上四周,因此不知道,最終令他們絕處逢生的並非左言遲,而是那快如鬼魅的黑影。
左言遲此刻亦走過來,將卸下的馬鞍扔在地上,舒展一下肢體,詢問:“你們還走不走得動?”
李謝羽搖頭:“你殺了我我亦不會起來!”
左言遲微微一笑,不為已甚:“此間有夠隱蔽,那我們今晚就在這裏過夜。”向哥舒兄弟,“我們去多拾些幹柴來,晚上會很冷。”
都已癱坐在地的哥舒兄弟渾身酸痛,隻哥舒成掙紮著想要起來,其他三個都沒動彈,最小的哥舒汾討饒:“累死了,先歇會兒好麼?”
左言遲點頭:“歇會兒。”向李謝羽,“謝羽真看不出你是第一次上戰場,不愧是將門虎女,我第一次打仗緊張得差點小便失禁!”
李謝羽臉一紅:“左大哥你別寒磣我了,要不是你,我們現在都不知怎樣。”眼中滿是真誠的崇拜,“我都不知道你怎麼弄的,三招兩式便把那九環刀廢掉?”
輪到左言遲臉紅,望向正好走到身邊亦扔下馬鞍的寒花笑:“寒兄,還是你來說吧?”李謝羽沒看見黑影,甚至哥舒兄弟都沒看見,可左言遲卻看得真切。
寒花笑瞥一眼左言遲,想一想,向李謝羽坦白:“其實,是我……”
李謝羽白他一眼,不耐煩地打斷他:“你什麼你,亦不嫌丟人,衝鋒時候躲在最後麵,一轉眼不見了,再看到你倒是跑最前麵了,逃跑!”不給他辯駁機會,轉向左言遲,“左大哥,我們明日能不能追上大隊?”
左言遲見寒花笑並不怎麼想辯駁的樣子,亦就順水推舟,不再糾結誰撂倒九環刀,沉吟片刻:“今晚太陽旗吃了大虧,怕不會善罷甘休,此間離信都城還有一天的路程,到處都是太陽旗明樁暗哨,你們又都是關內口音,這一路需不好走。”頓挫,“這樣,河朔亦有不少河西俠少結伴遊蕩,我們不防裝扮成遊俠,會少掉很多麻煩。”
哥舒成率先附議:“我們成天與那些俠少廝混,扮成遊俠包管神形具備。”他們這些邊將子弟往往都是俠少一份子,隻是自己不肯承認而已。
左飛揚:“最遲後天我們能到信都,可我建議到了之後不要急著歸隊,不妨先在城裏打聽下消息,說不定會有收獲。”
李謝羽歡呼讚成:“對對,回去哥舒大叔又把我們當毛孩子看管起來啥都幹不成,”向哥舒成扮個鬼臉,“你老爹比我娘還煩人!”不等他辯駁,趕緊轉移話題,“對了,我們該有個名號吧,叫‘涼州六俠’怎麼樣?”
一旁,寒花笑有些茫然,暗中點算人頭。
李謝羽瞧在眼裏,沒好氣地:“算什麼算,你算術家麼?”
寒花笑幹咳一聲,本想忍氣吞聲,可一看李謝羽樣子,估計不回答更會激化矛盾,低聲:“我們是七個人,不是六個。”
左言遲趕緊插嘴圓場:“我不是涼州人,自然不在你們‘六俠’之列了。”試圖將話題繞開,“歇夠了麼,我們拾柴禾去?”
李謝羽卻不肯善罷甘休,瞪住寒花笑:“我又沒把你當人,膽小鬼!方才我都殺了七八個敵人,你殺了幾個?一個都沒有!讓你當你當得起‘俠’字麼?白白丟了我們臉去。”
哥舒成亦覺得李謝羽有些過分,忙打圓場:“寒兄是仁者胸懷,不願造殺孽,我們就是‘涼州七俠’好了。”
寒花笑識趣地悶頭無語。
李謝羽這才稍稍氣平,“哼”一聲,向寒花笑:“便宜你了。拜托勇敢點好不好?看你那窩囊樣子就有氣!”頓挫,轉向眾人,“就算他一個,涼州七俠,排下大小,就按今天殺敵多少排序,我算是殺了七個吧。”
寒花笑見大家都不說話,忍一忍,沒忍住,小心翼翼地反對:“又不是屠夫,還是論齒序比較好呢,人家都是這樣論的。”
李謝羽怒:“偏要論殺人!”
寒花笑又忍一忍,又沒忍住,小聲:“論殺人,劊子手就有點高興了。”
李謝羽火大,冷不丁一躍而起,眨眼撲到寒花笑跟前,手一晃,一柄短劍已抵在他的咽喉,咬牙:“再說一句論齒序!”
寒花笑向後一縮脖子,短劍毫不含糊地跟進,寒氣逼人,遠遠談不上舒服。懊惱自己多嘴之餘,他果斷屈服:“依你,論殺人,殺敵人哈,殺自己人不能算呢。”
李謝羽意猶未盡地收回短劍:“左大哥殺人最多,是老大,小成老二,小涇、小渭、小汾你們是老三老四老五,我是老六。都沒意見吧?”
寒花笑聽出來除了自己,結果還是論了齒序,卻沒得道理好講。好在大家年紀相當,認個小亦沒什麼損失,還可息事寧人,有夠劃算,默認。倒是左言遲以玩笑口吻說了句公道話:“有意見就怕沒腦袋,你說怎樣就怎樣吧,寒兄不會與你計較。”
哥舒成見李謝羽有些不滿左言遲幫著寒花笑說話,趕緊岔開話題:“左兄,你方才說太陽旗不會善罷甘休,我看他們亦就這點出息,今晚折這麼大一個跟頭,威風掃地,在我們神刀營麵前怕是想橫都橫不起來!”一個頓挫,“還有那個安龍飛,無非得了太陽旗好處才幫他,默西有得是錢打點,姓安的和我爹亦有些交情,把他擺平來,看太陽旗老不老實!”
左言遲:“沒那麼簡單,太陽旗勢力在冀州根深蒂固,刺史陸寶積昏庸暗弱,左飛揚這些年就是冀州的土皇帝,不是一朝一夕便能摧毀。”頓挫,“安龍飛與左飛揚關係有些複雜,若即若離,明麵上互相很給麵子,井水不犯河水,可依我看來,安龍飛私心裏並不想和左飛揚攪在一起,隻是手下幾員實權將佐離心離德,跟左飛揚一鼻子出氣,他無力約束,隻能隨波逐流。”有一頓,“再有你們神刀營號稱天下第一軍,頗遭人嫉恨,據我所知,安飛龍和他麾下將領們心下對你們都有些不服,你們平白跑到人家地盤上,還能指望人家善待你們?說實話,河朔民窮匪悍,就算太陽旗拱手相讓,亦乏利可陳,我真搞不懂默西何苦非要來冀州折騰?”
冀州本無正規武裝,太陽旗因此得以橫行,漸成尾大不掉之勢,契丹李盡忠、孫萬榮占據營州叛亂,安龍飛才奉命在信都集結,本擬集結完成後調往北方前線,卻一直沒有下文,於是在信都無限期駐紮。
李謝羽有點過分敏感地瞥一眼左言遲,辯駁:“我爹肯幫默西,默西此行就必定有他的道理!”
左言遲覺察到失言,一哂:“對對,冀州多半藏著個大寶藏,默西是嗅著味道跑來。”
哥舒成見氣氛有些不諧,趕緊再度把話題轉開,問:“左兄,在冀州有沒有什麼忌諱我們需特別小心?”
左言遲:“正要說呢。冀州風物沒什麼大的忌諱,就是對太陽旗要絕對尊重,我們需裝裝樣子,免得節外生枝。除此之外就是不要招惹上冀州三怪。你們有聽說過冀州三怪麼?”掃視眾人,見大家一起搖頭,繼續,“頭一怪叫百丈冰,是冀州城首屈一指的高手。此人正邪不辨,是非不分,你不惹他他不理你,惹著他他一定跟你沒完沒了,他有潔癖,最見不得有人蓬首垢麵,你們進了信都城就知道,城裏一大景觀就是乞丐都穿著幹淨,梳洗整齊,這都是他的功勞,所以進了信都城後你們千萬別亂吐口水、隨處小……”看一眼李謝羽,將“便”字咽下,“更不要嘔吐,前不多久就有個倒黴蛋喝醉酒當街嘔吐,被他撞上,一劍砍掉腦袋。”
寒花笑發表感想:“吐口水我是不會的,怎麼算蓬首垢麵呢,我們這樣子算不算?”一場惡戰後,他們的形象多少有礙觀瞻。
左言遲:“前麵不遠處有條小河,天亮了我們去梳洗打理一番,再換身衣服。”稍稍頓挫,繼續,“冀州第二怪叫包容之,刀法縱橫河朔,所向披靡,可他對新生代的高手十分敏感,總擔心會被他們超越,一旦發現可能超過他的,一定搶先殺掉。”
寒花笑聽得最認真,再度發言:“他用刀,我用劍,不相幹吧?”
左言遲搖頭:“不知道,他的事,我都是道聽途說。”又一個頓挫,“最後一怪叫劫燕然,你們該有所耳聞,十年前已被稱為河朔第一劍,是左鷹揚的首席師傅。劫燕然膝下無子,隻有一個女兒劫念蓴,據說長得蠻漂亮,劫燕然十分疼她,惟恐她被登徒子誘騙,看管很嚴,不許年輕男子與她搭訕,但凡與她兜搭說上三句話以上的少年據傳都被劫燕然殺了。所以,諸位最好不要去勾搭陌生的美女。”
寒花笑低聲自語:“美女是紅粉髑髏,要敬而遠之,敬而遠之。”扭頭見李謝羽麵色不豫,心一慌,趕緊解釋,“我說美女,不是說你呢。”
李謝羽飛起一腳踢來,左言遲有意無意地恰好上前一步,隔開兩人,令她不得已收腿,不等她再有動作,左言遲已一把拽過寒花笑,說聲:“走,我們拾柴禾去。”快步脫離李謝羽魔爪,出十幾步,回頭向掙紮爬起來的哥舒兄弟喊聲,“我倆去就行,你麼歇吧。”
故意走出老遠,左言遲斷定不會被另外五個聽到,才壓低聲音:“寒兄,今夜多虧你了,否則我們怕早已暴屍荒野,多謝。還有,方才不是我冒功,看寒兄不願說破的樣子,才沒告訴他們真相。”
寒花笑目光稍稍閃爍:“左先生言重,全靠先生打掉九環刀三魂六魄,我不過撿個現成便宜呢。”
左言遲:“寒兄客氣。他們幾個自幼在軍伍中,沒有半點江湖經驗,特別是謝羽,嬌縱慣了,說話做事難免霸道,得罪的地方,寒兄別往心裏去,處久了你就知道,她人挺好,沒半點壞心眼。”
寒花笑:“我知道,突圍時她其實挺關照我呢,”一笑,“不過後來關照不過來了,自己都被人家殺得雞飛狗跳。”
左言遲雖然當時無心觀察,但完全可以想象出李謝羽狼狽樣子,同笑:“這傻丫頭一點沒看出來,寒兄比我們六個加一塊兒還強。”
寒花笑:“左先生說笑了,我有先生一半本事就心滿意足呢。”瞥一眼左言遲,恰與他瞥來的目光相遇,兩個男人於是分別在對方的目光中讀到了相似的內容,包括:審視、欣賞與戒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