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澤國江山入戰圖,生民何計樂樵蘇。”
雨幕茫茫,沉重天際拉開一幅灰暗色的布幔,雨從遠方開始,接著又響起近處的雷聲,灰幔緩緩向上升起,風勢由緩到急,伴隨著瀑布般雨點傾瀉而出。
廣西本就是山水形勝,叢林與田地的國度,雨水如注澆灑在雙方士卒身上,在短兵相接的拚殺中,與汙濁的泥土和草碎混雜,變成一個個泥猴。
僅有頭上那標誌性的發髻和小辮可以分出敵我,喊殺聲和雷聲、雨聲交錯在一起,讓人實在分不清是天在吼,還是人在吼。
所有陣型、編製、指揮都亂了套,遮天蔽日的大雨和狂風中,參將、總兵除了自己周邊的親衛,再也喊不應其他人,至於什麼金鼓、旗號更是無從談起。
在雨水和疾風衝刷下,所有火銃、火炮都啞了火,弓箭與強弩也喪失了原有的威力,接下來,隻剩下最純粹,最原始,最殘酷,意誌與勇氣的碰撞!
李定國中軍與孔有德中軍接觸的地方,是一處狹隘的河穀,風雨之中,為了抱成一團,明軍往往四五個人聚為一夥,向著散亂的清兵陣列發起進攻。
在這種情況下,什麼兵法戰策、奇謀妙計都是虛妄,因為根本傳達不出去。孔有德也隻能硬著頭皮,帶著親軍不斷向前,殺出一條血路。
“誰道滄江總無事,近來長共血爭流。”
混亂擁擠,卻又建製散亂的戰場中,刀劍這種短兵器往往要比長矛好使,隨處都可見拿著刀盾的明清雙方士卒交錯扭打在一起,“鋥鋥”的破風劈砍聲和哀嚎慘叫夾雜在風雨當中。
馮雙禮手持長刀,在其中突來馳往,無人可擋,作為李定國本部中軍的指揮官,他現在已經找不到自己手下參將們了,僅有身邊兩三百人親衛還受控製,其他都交錯混雜在整個戰場上。
縱目望去,雙方隻有兩位統帥的大旗,由於高達兩丈有餘,能夠依稀看見,其餘旗號均雜亂無章,難以分辨。
馮雙禮便隻得帶著親衛,不斷向李定國大旗處殺去。
而李定國卻依然沒有停下腳步,他那小麥色皮膚的麵龐上毫無表情,隻是勒住戰馬,在數百親兵的簇擁下,一步一步向孔有德處逼近。
兩側不斷遇到的清兵,隻是被這股戰鬥力彪悍的步兵迅速衝開,而後作鳥獸散。
李定國速度不快,卻幾乎沒有停留。
麵對那逐漸靠近的對方主帥大旗,毫不掩飾的說,孔有德害怕了。
這位從山海關打到廣西桂林的清軍宿將,害怕了。
剛才自己讓人回援左翼時,幾乎就是那一瞬,對麵的那名年輕統帥連一分鍾都沒有猶豫,就下達了全軍突擊的命令!
他不怕失敗嗎?他不怕這是個陷阱嗎?他不先試探一下嗎?
他沒有,他毫不懷疑自己的判斷!
漫長的一刻鍾後,兩麵帥旗迅速碰到了一起。
二人麾下親兵都是騎卒,但風雨加持之下,很難催動戰馬發起全麵衝擊,隻能在馬上交錯廝殺,刀劍與盾牌、鎧甲刺耳摩擦,刀鋒入肉,沉悶低吼,粘稠的血漿被雨水稀釋,散入廣西的紅色泥土,最終交彙流入不遠處的小河。
雙方裝備都很精良,一兩刀往往難以致命,一些親衛將士甚至身披十幾個傷口,依舊染血拚殺。
隨著戰鬥逐漸激化,整個戰場上,隻要能望見這邊的都聚集起來,其他人就算看不見帥旗,但這麼多人聚集所在,也必然就是戰場核心。
在西麵山坡上的朱由榔正遠遠看到這幕,從高處望去,天空上烏雲陰暗得可怖,兩軍將士猶如爭奪食物的螞蟻,互相交織在一起,短兵相接,想盡一切可以用上的辦法,刀劍、腿腳、泥石、牙齒......
所有人都殺紅了眼,幾乎半個戰場的人員都往這邊趕,一眼看去密密麻麻至少兩三萬人,全都如泥猴般,從遠處難以分清。
孔有德拿著長刀站在十幾名親衛的盾牌護衛之中,而不遠處的李定國正親自捉刀拚殺在一線。
他已經四十五歲了,他曾是礦工出身,由於吃苦耐勞,被明軍將領毛文龍看重提拔。
“驍勇善鬥,臨陣先登,為諸將冠。”
哪怕當上了參將,也每戰比衝鋒在前,銳不可當!
可從何時開始,自己竟然怕死了呢?
大概是等自己兵變之後,帶著一萬多人投了滿清,皇太極出城十裏相迎,先是封為都元帥,而後晉升恭順王。
隨清軍入關,作為地位和那些個滿洲貝子貝勒相比也不遑多讓的清軍大將,揚州、南京、江陰等等城池都有著他的身影,受賞、恩封幾乎達到了漢臣極點!
可當自己勒馬走進無一人生還,遍地橫屍的江陰城時,當自己看到桂林城頭那杆無所畏懼的龍纛時,看到對麵那位年輕得可怕的十萬大軍統帥時。
他害怕了。
孔有德張開被雨水浸泡得蒼白的嘴唇
“撤!”
“孔賊要跑!弟兄們快追啊!孔賊要跑!”
在這種極端緊張和激烈的短兵相接中,一點點變化便能牽扯整個戰局,很快就有眼尖的明軍將士發現那孔有德的帥旗下人流湧動,不斷往後,在兩軍將士都一往無前拚殺之時,極為顯眼。
那賊廝竟然棄了自己的帥旗!
喊聲一傳十,十傳百,片刻間整個焦灼的河穀都在回蕩著喊聲。
對於明軍將士而言,這簡直是衝鋒的號角!所有人都拚命往孔有德大旗那邊湧去,孔賊跑了,清軍就快完蛋了,可不能讓孔賊的首級被別人奪了去!
而原本還在苦苦支撐的清軍士卒,則陷入迷惘彷徨之中。
朱由榔望見這邊動靜,當即拍板
“這邊隻留下一千人看住火炮陣地,其餘全部往中間河穀後麵去!切不可放走了孔有德!”
郝搖旗當仁不讓,衝鋒在前,作為號稱“闖軍第一勇將”的他手持兩杆從滿洲八旗那繳獲的花骨朵,左右揮動,難有一合之敵。
大家對於取孔有德的腦袋都充滿了興趣,因為剛剛正在山坡上龍纛下觀戰的皇帝,讓人一起大吼。
“取孔有德首級者賞銀千兩!官升二級!”
孔有德在一眾親信護衛下,向東邊退去,想和尼堪彙合後借騎兵逃出戰場。
但周邊湧來追殺的明軍越來越多,親衛隻能不斷分出抵抗,傷亡減員。
在風雨中堅持跌跌撞撞,堅持走了兩三裏路後,隻剩下身邊四五個人,終於被一條小溪擋住去路。
西南地區有很多這種小溪流,平時不過兩三尺深,看起來幾步就能跨過去,一旦遭遇大雨,水勢暴漲,就如同小河般隔斷兩邊。
一名會水性的親衛脫去甲胄,下水試了試,驚喜道
“這河隻有六尺多深!王爺快快渡河吧!”
一眾人脫下甲胄,一齊跳下水中,卻見那孔有德看著河水有些呆滯。
“王爺勿怕,我等扶你過河。”
兩名親衛攜著孔有德一點點涉入水中,然而,隨著雙腳踩入深水區,脖子沒入水中,清澈的河水之中仿佛隱藏著殺機,孔有德居然心生恐懼,不敢再往前行。
孔有德是北人,並不會水,但其實在幾名親衛護著下,他是能過去的。可那種對於失控和死亡的害怕卻牢牢抓住他的心髒。
一次不行,第二次依舊如此。
親衛們終於著急,打算從周邊砍下木材讓孔有德扶住,嚐試第三次。但身後的喊殺聲已經清晰可聞了......
孔有德終於哈哈大笑出聲
“想我孔有德征戰一生,臨到頭來居然怕死!哈哈,怕死!”
隨後鼓起全身的勇氣,從身旁甲胄堆中抽出刀刃,對目瞪口呆的親衛道
“我死後,爾等可持我首級降明。”
隨後狠心想朝脖子一拉,臨到頭來卻動不了手,不禁淚流滿麵
接著道
“誰人可幫我一忙?”
......
一代梟雄,明清之際最著名的大漢奸之一,滿清恭順王,平南大將軍就此死在桂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