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天空,分外陰沉
再過三天就是小滿,民諺有雲“小滿小滿,江河漸滿”,也就是說,整個南方地區的大規模降雨即將來臨,這對於剛熬過春季少雨期的農民們是一件天大的喜訊,因為這些降雨對於多年來漸重的旱情而言十分重要。
但在廣西北部,一場席卷十幾萬人的巨大風暴即將爆發。
海陽山後是一般被叫做海洋山,風景優美,盛產杉樹、鬆樹,是湖廣和廣西的天然界線之一。
而堯山則是桂林周邊最大的山峰,因唐時在山上建有堯帝廟而得名。
兩軍生死抉擇的戰場,就設在這風景如畫的兩山之間。
第一場正麵衝突,是在一個叫做嶺陽的小山莊旁進行的。兩軍的前鋒在此偶遇,爆發了一場遭遇戰,清軍雖然連日作戰,疲憊不堪,而且士氣低迷,但如今乃是為了求活路,所以垂死掙紮的意誌力也不可忽視。
明軍前鋒稍微受挫,也不氣急,隻是回師稟報。
明軍將六萬大軍分為十二陣,各有參將統領,以兩個雁形排列,自東北方向清軍逼來。
孔有德既為突破,便讓大軍集結為一字長蛇狀,擺開決戰架勢,桂北山區地勢狹窄,隻能依靠稍微開闊的河穀地帶,依據而守,並將兵力向兩側鋪開。
除了本陣之外,兩軍還各有一支遊離在外的機動兵力,孔有德這裏,是敬謹郡王尼堪所率的四千多八旗勁旅(在平樂、胡一青那折了幾百,又在桂林攻城時被朱由榔坑了不少,原本六千騎如今隻剩下三分之二了)。
而在李定國手中,便是李過的三千騎兵以及一萬精銳。
這次對決相當公平,李定國這邊本部也就是六萬多人馬,而孔有德在桂林城下消耗這麼久後,手中能用的也不到七萬。
當然,公平是相對而言的,在戰場外圍,胡一青的“遊擊隊”還在到處活躍,而王夫之抵達桂林後,兩萬聯軍與城內守軍合流。
朱由榔將城防交給周邦麾下民夫營,而把已然修整了三日的城內剩餘約六千明軍(部分輕傷員歸建)全都帶了出來。
現在還不是慶祝勝利的時候,如果不能把孔有德和他剩下的七萬大軍全部殲滅在廣西,那麼之前做的這麼多準備,付出這麼多犧牲豈不是毫無意義?
他不能對不起,那些犧牲在桂林保衛戰的將士和百姓。
當然,與之同行的,還有葡萄牙雇傭兵的十六門大炮(與紅夷大炮對射中損失了兩門)。
朱由榔親自領軍東進,踹清軍的屁股,不過他倒是對自己幾斤幾兩掂量得比較清楚,並沒有幹涉前線李定國的指揮,隻是當個吉祥物,用身後那根龍纛振奮士氣和凝聚軍心而已。
這倒不是說朱由榔喜歡多事,明明可以坐在桂林等戰果,卻非要跑到前線去添亂,其中還是有著多方考量的。
一方麵,此戰除了李定國所領導的光複左軍以外,還有前軍、中軍各部,乃至於廣西本地的土司人馬、葡萄牙的雇傭軍參與。這些雜七雜八的人馬本就是上個月朱由榔才勉強捏合在一起的,想要讓他們統一起來,配合默契,沒有讓朱由榔這個大明天子,親自到前線給李定國坐鎮更好的辦法了。
其次,朱由榔當然也有些私心,作為一個已經幹了大半年,過了“實習期”的皇帝,他已經敏銳地察覺到了目前自己麾下的軍方勢力種種問題,那就是派係獨立性太強。
故而他必須要在戰爭的第一線,越過這些將帥,直接在底層官兵心中建立起領導者的威望,而那杆龍纛便是最好的工具。
清軍綠營騎兵總兵馬雄部最先與明軍軍陣接觸。
將近三千騎兵猶如鐵釺,以箭頭狀直奔正在列隊前行的左軍左師總兵王複臣麾下軍陣。騎兵短途奔襲,速度很快,三百多步的距離,瞬息即至。
王複臣是跟隨張獻忠起義的老兄弟,一直在劉文秀麾下聽用,乃是劉文秀手下第一悍將。
騎兵們抽出馬鞍下的彎弓,朝向明軍大陣,隔著數十步拋射一輪,有些人拿著騎矛、花骨朵、馬刀,嘴裏不斷呼喝,喊殺、怪叫一片,作出架勢,直欲衝陣。
王複臣乃是陝北出身,對這些同樣大多為北方而來的綠營騎兵相當熟悉。
“咚咚咚……”
眼見清軍騎兵逼近,明軍隊列中鼓手進軍的鼓聲響了起來。
王複臣手提長矛,躍馬當先,帶著將佐和親兵向前,隨著他的動作,整個軍陣也開始動了起來。三個參將麾下,總共數千人一齊前進,將士們揮舞手中兵器,大吼三聲“殺殺殺”,聲震八方,氣勢恢弘。
一人高的盾牌和藤牌與長矛、長槍、狼筅交替放置,麵對清軍騎兵衝鋒方向,後麵強弓、硬弩、火銃嚴陣以待,早已裝填完畢。
其後又是一通鼓聲“咚咚”震響,手持藤牌的步兵在前排半蹲,後麵士兵的長矛、狼筅遠遠伸出指向對麵,火銃“砰砰”開火。
清軍雖然也有用騎弓、火銃回擊,但隻能對明軍造成零星傷亡。
清軍騎兵最前麵的百騎猶如割麥子般,頃刻倒下,但後麵的如雲的騎兵卻能憑著慣性直突明軍陣內。
三十步,軍陣火銃、弓弩齊射,對麵的箭矢也蜂擁而至。
這次距離更近,傷亡便頓時增大,前麵的長矛、狼筅兵即便有藤牌保護,但依然稀裏嘩啦地,哀嚎著倒下一片。
哪怕是作為主將的王複臣這裏,不少箭矢也透過前方藤牌、槍矛陣勢竄了進來,身邊幾名士卒被射中,立即跌倒在地,咬著牙根,低聲嗚咽痛叫。
可左軍將士畢竟也都是老兵,並非中軍那些個民夫壯勇臨時充數,陣列依舊完整無缺,毫無動搖跡象。
“殺!”
雙方終於碰撞到了一起,在巨大的慣性下,軍陣前麵的士卒立馬就屍橫遍野,但清軍騎兵的速度也被遲滯下來。
見馬雄打算指揮騎兵撤出,再來一次衝擊,王複臣立馬招呼左右步軍刀牌手,上前將清軍緊緊咬住!
馬雄左劈右砍,見脫不了身,幹脆在馬上與明軍混戰起來,企圖一舉突破這一軍陣。
桂北地勢不平,部隊往往被分割為好幾個部分,現在其他部分的兩軍也開始混戰了起來。
孔有德企圖在右翼集中兵力,從劉文秀領導下的明軍王複臣、張勝等部軍陣突破。
李定國幹脆將計就計,也不增強被突擊的左翼,而是同樣將兵力集中於另一邊,將戰場從一條直線拉成一條斜線。
而在離戰場西麵不遠處,一座秀麗的山坡上,十六門長管火炮正在調試,很快就吐露出自己的怒火。
王夫之麾下的各族聯軍則和胡一青的“遊擊隊”合流,開始在遠離交戰前線,多山的蘆田鎮北部騷擾牽製清軍左翼。
遊離在戰場之外的尼堪,還在到處尋找捕捉李過的身影。
戰鬥迅速進入白熱化,對於後方突然冒出來的炮火,很是讓清兵騷亂了一番,因為在桂林城下,他們都快被這些大炮折磨出恐懼症了。
為了回援被炮火和“遊擊隊”搞得寸步難行的左翼,孔有德不得不從中軍調集部隊前往頂住王夫之部和高一功、趙印選的那六千多人。
結果當然是,兵力越來越分散,給了李定國戰機可尋,他幾乎毫不遲疑,親自率領中軍,毫不保留,直接撲了過去!
《孫子兵法》有雲“激水之疾,至於漂石者,勢也;鷙鳥之疾,至於毀折者,節也。是故善戰者,其勢險,其節短。勢如彍弩,節如發機。”
就是說,在兩軍剛剛交戰時,以嚴整的軍陣應對周旋,但隻要一發現改變形勢的戰機到來,指揮官就應當毫不猶豫的將全部籌碼賭上去,一鼓作氣!
雙方最為激烈的交鋒便由此毫無征兆的突然爆發,孔有德本部和李定國本部幾乎是在不到一個時辰的時間內,便猛烈碰撞在一起!
而此時,陰沉天空終於承載不了積累的水分,淅淅瀝瀝的雨點,向廝殺聲震天的桂北山區傾瀉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