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車一轎自縣衙側門從容而入,來到了縣令家眷棲身的後院。地方官三年一任,往往孤身獨居,是故大多縣衙後院的布置都甚為清簡。
陳玄林因有苦衷,不得已帶著女兒東奔西走,自比別人多了些女子的家當。但從陳茵茵嫁人後,也一股腦地搬到了李府中去。如今的縣衙後院,就隻剩下他和幾個仆從在住罷了。
宋清覺撩袍下車,入目便見一所稍顯狹窄的古樸小院。院子一側是幾間比鄰的瓦房,朱紅的木窗,青黑的磚牆,兩個院角各栽著鮮翠欲滴的綠竹,竹前石桌石凳,在地麵苔痕的襯托下,頗有一番古趣。
“清幽雅致,好地方。”宋清覺撫須點頭。
楊天水興致勃勃地從一旁月門裏跑出來,衝他大喊:“那處還有個小花園。”
“你這小子,老是亂跑。”宋清覺裝模作樣地訓了兩句,對陳玄林施禮道:“昌平兄見笑了。”
“唉,年輕人,難免好動些。”陳玄林笑道:“小哥隻管去看,隻是別往前院裏跑,吏人們多有粗橫的,別一時叮囑不到,衝撞了小哥。”
“無礙無礙。”楊天水不在意地擺擺手,幫著仆人將車上行禮一一卸下,搬去宋清覺借宿的屋中。
陳玄林使人去沏茶,要領著客人往廳中去。
宋清覺拉住他道:“昌平兄,還是先去看看那女囚吧。”
“你可真是,心念一起,一盞茶的功夫都坐不住。”陳玄林苦笑地搖搖頭,無奈道:“好吧,這就叫人知會牢房吏開門,夢漣兄隨我來吧。”
縣令急命退堂,於醉仙居一會舊友的事,不多時便在縣衙中傳開了。吏人們吃飯閑聊之餘,紛紛猜測舊友是何官職,特意在縣令即將調任的前夕來訪,到底意欲何在?
“總歸不會是壞事!”門班吏剔著牙笑:“聽說陳大人縣令當了十幾年,這下可算逮著升遷的機會,可不得上一萬份心麼!”
“是啊!急得連自己家案子都來不及審了!”
幾個小吏湊在一起哈哈大笑。
正說間,突然覺得腦後一涼,接著一道清朗的少年音便從眾人之間傳出——
“諸位,何事好笑?”
“啊——鬼啊——”吏人高聲叫喊,撒丫子作鳥獸散。
楊天水雙腳勾著梁木,從屋頂上垂掛下來,一把扯住一個腿腳緩慢的倒黴蛋:“別怕別怕,我是應你們陳大人之命,前來找牢房小吏的。”
倒黴蛋白著臉磕巴:“小、小的便是。”
“運氣這麼好!”楊天水笑得陽光燦爛,手指勾起令牌晃晃:“那——就勞煩你帶路了。”
牢房吏戰戰兢兢地開路,身後跟著鐵麵無私的縣令,器宇不凡的舊友和動如鬼魅的少年。
“便是此處了。”他手握鑰匙,緊張地站在女牢門前,剛扒拉開層層纏縛的鐵鏈,就見那四方的銅鎖像刀切的豆腐一般,平滑地從中間裂了開來,咚、咚滾落在地。
牢房吏:“……”
蒼天啊!他這從早到晚淨遇見些什麼事啊!有完沒完了!?
楊天水眼尖地發現端倪,一步跨前將那試圖掩蓋的小吏推到了一邊去。
“唔,真是把好刀。”他興奮地捏起銅鎖,手指撫過平展的截麵,兩隻眼睛亮光閃閃,“看來這江安縣龍虎輩出啊!當真有趣!”
陳玄林駭得一口氣差點回不過來,哆嗦地指著殘鎖道:“這、這是怎麼回事?!怎麼回事?!!”
“小的也不知道啊大人!”牢房吏噗通一聲跪下,哭都哭不出來。
宋清覺最為氣定神閑,平靜地勸道:“還是先看看牢中人犯是否有恙吧。水兒?”
楊天水三兩下扯掉鐵鏈,伸腳一踹,厚實木門轟然大開,午後明亮的陽光前仆後繼地湧至陰暗的牢房,將裏間光景映照得一覽無遺。
“貴客臨門,可真是蓬蓽生輝。”羅瑛背靠鐵欄盤踞而坐,偏頭望向三人身影,笑道:“不能起身相迎,還望大人們恕罪。”
李府。
秦佚足下輕點,隨著李氏兄弟來到前院的書房屋頂。
李宗耀為了保密,早已吩咐丫鬟仆人離開,諾大前院,隻剩下勢如水火的兄弟二人,還有秦佚這個遊離於視線之外的旁聽者。
申時了,不知小村姑現下如何。秦佚將長刀橫在膝上,越過屋脊望了緩緩西沉的太陽一眼,心下莫名不安。
他跟了這麼久,還沒有找到確切的實證,晚間小村姑定會要求親自來看看。牢門的鎖都被他砍了,也不知會不會有人發現……真想早點結束這樁事啊。
秦佚輕歎口氣,將腦中雜七雜八的念頭趕走,凝神聽書房裏的動靜。
李宗耀一路上不發一言,寂靜得可怕,令李敬文驀地想起父親剛去後不久,娘親花錢給自己買功名被發現的時候。
那日也是個午後,驟雨將臨,天色黯淡昏黃,卻沒有一絲風。他站在院子裏看著雙眼隱匿在陰影中的大哥,仿佛感到天上所有的積雲都壓在了自己身上。
沉悶,陰鬱,壓得人喘不過氣來,滿心隻剩無端的恐懼。
“要是沒有你就好了。”
不、不要這樣……
“沒有你,娘才會多為我著想!你對這個家到底有什麼用?!”
不!我、我有用!我是舉子,我——
“我、我有、有……”
“敬文?”
李敬文猛地回過神,驚出了滿頭冷汗。
李宗耀遞茶的手頓在半空,納悶地看他道:“你說什麼?”
“不、不,沒什麼……”李敬文胡亂地蹭掉鼻尖的汗水,訕訕一笑,接過茶盞猛灌下去。
李宗耀見他喝得露了底,又執起茶壺沏滿一杯,不動聲色地遞過去:“坐。”
“多、多謝大哥。”李敬文渾身不自在地窩在椅子上,偷偷打量裝飾富貴的書房。
李府建起來時,他年紀還小。父親整日忙於生意,很少正眼看過他,隻有娘親會時不時將他摟在懷裏,說些疼啊愛啊的話。他自小樣貌就比不上大哥,受人指指點點的多了,漸漸養成一副乖僻蠻橫的性格。本以為這樣就能不受欺辱,但沒想到反被父親不喜。是以,從那以後,他再也沒有踏進過這間書房。
李宗耀迎窗背手而立,五官在奪目的陽光下成熟又英俊,偉岸的身軀在地上拉扯出一道長長的黑影:“知道找你過來,為的何事麼?”
李敬文不覺自慚形穢,低頭訥訥道:“知、知道。”
李宗耀撩袍落座,神色平靜道:“說罷,今日堂上,都聽見了什麼?一字不漏地說。”
李敬文吞吞唾沫,攥著茶盞的手指有些發白,卻不敢真的忤逆眼前這可怕的男人,隻得硬著頭皮將升堂經過一五一十地描述了出來。
李宗耀垂著眼睛靜靜聽完,嘴角一勾:“聽你方才所言,是信了劉雪蘭的話?”
“不、不信!”李敬文頓時把頭搖成撥浪鼓,嗓音帶著絲絲懼怕:“大、大哥為人光明磊落,不會做這種事……”
“哈哈哈,光明磊落!”李宗耀驚聲大笑,笑到最後眼角都泛起淚花,“你啊,真的是頭豬,比劉雪蘭還要蠢。”
“……”李敬文局促地坐在那裏,隻感到一陣無顏的窘迫。
大哥對他的嫌棄向來隻表露於臉色,還從未如此直白地出言辱罵過,這次,想必是真的氣到極點了。
“大、大哥,我真的沒有懷疑你!”李敬文著急地解釋著,心髒跳動的聲音越來越大,好似要跳出他的胸腔似的,他口幹舌燥,渾身冒汗,不由得又灌下一口茶水。
李宗耀捂著眼睛,豐厚的雙唇誇張地咧開,露出一口尖利的銀牙。
“所以我才說,你比劉雪蘭還要蠢,居然到這種時候還不懷疑。”
他的話語好似放大了無數倍,一字一句準準砸入了李敬文發暈的腦子中。
“大哥你……說什麼……”李敬文頭重腳輕,一起身立刻栽倒在地上,視線也漸漸變得模糊起來。
李宗耀咯咯地發出笑聲,蹲下?身子去望他的肥臉,手從臉上放下的瞬間,才發現他兩隻眼睛裏竟沒有絲毫笑意。
“她嫁我三年,好歹知道了我的本性,你與我共處二十載,懂得了什麼?”
李宗耀呲著銀牙,雙目中血色翻湧:“我早對你說過,這個家中,你是多餘的。功名也好,嬌妻也罷,甚至你死去的孩子,都無一不屬於我。你說,你活著到底是為了什麼?”
“我——你——”李敬文像堆爛泥癱軟在地上,張著嘴發不出一句連貫的聲音,隻有眼淚和口水不斷地流出來。
“嗬嗬,看你這可憐樣。”李宗耀伸著手指戳戳他臉上痙攣的肥肉,嘖聲道:“早知殺你這麼痛快,就該提前動手,也省得浪費兩條人命。”
“你——殺、殺——唔唔!”
“是,孩子是我害的,老不死也是我殺的。你待怎樣?”李宗耀嗤笑一聲,拿布條狠狠勒住他的嘴。
李敬文目眥盡裂,喘息著竭力掙紮,卻被不費吹灰之力地掀翻在地。
李宗耀將他手腳翻轉到背,殺豬似地捆了,接著連拉帶扯地拖到裏間臥室。
“嗚嗚——”李敬文絕望地慟哭著,從喉嚨裏發出沙啞的悶聲。
“閉嘴!給你下的毒不重,一時半刻還死不了。”李宗耀蹲在地上,不耐地搬開竹床下的木板,露出個三尺見深,剛好一人長短的方坑。
“這裏本來是爹存放稀罕寶貝用的,被我發現了。”李宗耀拖著李敬文來到坑邊,一腳將其踹翻進去。
“嘿,窄了點,你就憋屈著躺躺,總共不過兩日罷了。”他蹲下,掏出手帕揩了一把李敬文臉上的淚水,“這是大哥最後一次照顧你了,我的好弟弟。毒發緩慢,兩日之內,縣衙不會開堂,這裏也無人出入——”
李宗耀在陰暗中瞪著雙眼,低低笑道:“你就在這張我與陳茵茵經常偷情的竹床下,安安生生地等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