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市,醉仙居,江安縣城最大的酒樓。
早在瓊玉釀抵達碼頭那日,李宗耀便親自登樓,與東家定下頂樓景致最好的包廂,並派出小廝連日在城門處盯梢,以備京城的貴人不期而至。
如今看來,真不枉費此番未雨綢繆。
“宋大人這邊請。”李宗耀一路垂眉低首,恭敬有加,引著紫袍長者與其近侍到酒樓高處。
正值午時,樓中杯碟滿盈,絲竹貫耳,食客與跑堂上上下下往來不絕,佳節熱鬧衝天的氣氛也感染了長者的心情,使他儒雅悠然的臉上笑容一直未斷。
李宗耀將人讓進房中,紅木酒桌上已經擺滿了各式冷菜,迎麵三扇雕花檀窗敞亮大開,正對遠處嵯峨起伏的連綿山影,一眼望去,滿目青翠,幽意盎然。
宋清覺負手站於窗前,不覺胸襟開闊,頷首讚道:“素聞江安縣勝景如畫,民富久安,如今親眼見之,果不負其名也。”
李宗耀頗識趣地接口:“這全都仰仗陳大人治理有方。”
“昌平兄乃吾輩楷模。”宋清覺捋著長須,感歎追憶道:“當年我二人同為進士出身,供職翰林待詔,時邊戰初捷,北境久經征調,民怨沸騰,攪擾的聖上寢食難安。朝廷下旨,欲派年少有為者充任縣令,滿院新科,唯有昌平兄主動出列,請纓遠赴邊遠貧苦之地,鎮壓敵寇,安撫人心,為聖上朝廷分憂。錚錚風骨,至今傳為美談,為吾等同僚所敬。”
李宗耀聽得一愣,見他轉身,忙躬身請之入席。
“莫要多禮。”宋清覺笑著讓他一同坐下,道:“此來本為訪友,奈何昌平兄有心,讓你安排如此大一桌酒菜,倒叫老夫有些過意不去。”
李宗耀忙垂首道:“偏遠小縣,比京城所差不知凡幾,大人莫嫌慢待才好。”
“唉,這排場已夠折煞老夫了。”宋清覺和善一笑,言語很是客氣:“觀賢侄一表人才,想必令弟也不遑多讓,難怪昌平兄竟舍得將寶貝女兒嫁出門。”
李宗耀正苦苦思索何時送上瓊玉釀,忽聞此言,心裏一緊。
宋清覺沒有察覺,兀自感慨道:“當年他們父女二人離京,茵丫頭不過七八歲的年紀。嫂夫人仙逝後,昌平兄不願續弦,一直獨自照看她。本來朝廷明令,外官赴任不許攜帶親眷,但念兄實在不易,隻得網開一麵。”
李宗耀忙奉迎:“法理體恤人情,是萬民之幸。”
宋清覺卻頗有深意地搖搖頭:“受恩者多勞。昌平兄顯有政績,地方上急缺用人,便將他一再調任。這一顛簸,便是十二年。”
“十二……”李宗耀一愣,不由想起陳茵茵曾對自己哭訴的話。
“昌平兄素來視女兒如同掌上明珠,而今肯將她托與令弟,足見對貴府信任有加。”
李宗耀聽得冷汗直下。他當年之所以巧言令色,與陳茵茵廝混,一是圖她貌美,二來則是想通過這層關係,讓醉香坊攀上官家的買賣罷了!後來種種手段,均是時局所迫,不得已而為之,哪裏來的信任可言?!
宋清覺撫須笑道:“聽聞令弟春後便要上京趕考,老夫名下恰有座空宅,遠離鬧市,甚是清淨,正好溫書。如若不棄,屆時可讓令弟下榻彼處,以免異鄉索居之苦。”
李宗耀低著頭,笑容僵硬:“如此,先謝過大人了……”
宋清覺一點架子也不端,又說了幾句親昵的場麵話,扯來扯去,就是不給李宗耀見縫插針轉移話題的機會。
門外小廝端著酒水候了半晌,還不聞裏間召喚,累得胳膊肘都泛酸,正小心翼翼地湊過去一探究竟,就聽樓下跑堂的吆喝道:“喲,陳大人來了!李爺和貴客已在樓上等著了,小的這就帶您過去!”
陳玄林一步三跨,剛上樓便見李府的小廝縮頭縮腦地杵在包廂旁邊,不禁皺了皺眉。
小廝慌忙見禮道:“大人,小的應大爺吩咐,給貴客送酒水來……”
陳玄林冷哼一聲,狠狠甩袖踏進了廂房中。
李宗耀聽到動靜,早早起身前來恭迎,還未開口,便被陳玄林目不斜視地避了過去。
宋清覺坐在主位上,笑意盈盈道:“昌平兄近來可好?”
陳玄林整肅儀容,撩袍跪拜:“下官見過巡撫大人。”
“哎,怎麼還是這個性子!”宋清覺笑著搖首,令近侍攙他起來,到身側一處坐下。
陳玄林歉聲道:“下官來的遲了,勞大人久候。”
“不怪兄,是我來得太匆忙。”宋清覺關切道:“聽聞昌平兄方在審案,不才可有打攪啊?”
“沒什麼要緊。”陳玄林自不好多說什麼,隻道:“證據尚不足,權且往後推了,大人無需掛心。”
宋清覺見他垂著腦袋一板一眼答話,恨不得拿出上朝待詔的架勢,不由得大笑:“昌平兄再不要多禮了!我此來隻為看望故人,這麼下去,可是無法久坐咯!”
身後的近侍久不言語,此時也俏皮道:“陳大人,我家老爺一大早上路,到此時茶也不曾喝過一口,盡要與這些虛禮周旋不清,實在疲累得緊。大人好心,也可憐可憐我家老爺奔波不易,趕緊讓他卸了這些個繁文縟節,動筷子吃飯吧。”
一句話把兩人都逗樂了。
陳玄林哭笑不得,拱手道:“是我思慮不周,夢漣兄快請用膳吧。”
宋清覺聽他喚了自己表字,心滿意足,一邊讓小仆給二人布菜,一邊招呼李宗耀:“賢侄也坐,不要拘謹。”
李宗耀應著聲,卻不敢妄動,緊張兮兮地看陳玄林一眼。
陳玄林自然不好再冷著臉色,幹巴巴道:“不是備了酒水?趕緊讓人端上來。”
李宗耀大喜過望,忙叫外麵小廝進來,親自執壺接盞,為二人斟酒。
為襯托瓊玉釀溫潤的口感,他這次特地選了整套的白玉酒器。雅致的執壺高舉,頓時有琥珀色瓊漿從長頸的細口中傾流而出,緩緩落入蓮花狀的雪白酒盅,在鼻尖激蕩起陣陣的幽香,教人聞之熏然。
宋清覺初時臉上還掛笑,一見此酒,登時呆愣住。
青衣小仆在旁驚歎道:“未飲便醉,世間竟有如此佳釀!”
陳玄林詫異之後抿唇不語,神色明顯陰鬱了下來。
李宗耀一見他二人反應,滿心的奢想霎時成空,直嚇得全身僵直,心跳驚如擂鼓。
宋清覺愣了一會兒,端起酒杯遞到唇邊,低頭淺嚐,雙眸驀然一怔。
“……真是瓊玉釀?”他不可置信地又倒出一杯喝下去,懷念又震驚道:“沒錯……不會有錯……是蘇婉茹的酒。”
陳玄林臉色完全黑如鍋底。
“老夫多年前在京中飲過此酒,滋味些許差別,但這股醇香卻分毫不差!”宋清覺興奮道:“天字第二樓被封後,樓中食貨悉數不見蹤影,令老夫惋惜了好一陣子,不想今日竟在此處再逢仙釀!”
仙釀……李宗耀聞之一喜,扭頭卻看陳玄林表情依舊不對,忙低下頭不敢接腔,急得在心裏抓耳撓腮。
宋清覺仿佛沒有看到二人的異樣,端著酒杯興致勃勃地懷念道:“新科放榜那日,我二人便是在第二樓醉飲慶祝,昌平兄可還記得?”
陳玄林沉聲道:“自然記得。那日夢漣兄盛情相邀,不才豈敢有負?”
宋清覺大笑:“本為一舒胸懷,結果卻被蘇掌櫃那鬼靈精三言兩語哄騙住,直灌到夜過三更,人事不知。哎,真真是斯文掃地,顏麵無存!”
陳玄林歎口氣,向那青衣小仆暗使個眼色,後者頓時會意,執起公筷為宋清覺布菜,口中勸道:“爺怎麼空著肚子喝起酒來?先多少吃些墊墊底罷。”
李宗耀眼見有戲,忙心思鬥轉,適時討好道:“此佳釀共有兩壇,現都在醉香坊中窖藏著,大人如若喜歡,我這便教人包了,供大人帶回京中細品。”
宋清覺筷子一頓,眼中頗有深意,勾起嘴角尚待開口,就被旁人搶了先。
“休得胡言!”
陳玄林似是動了真火,鐵青著臉色拍桌而起,憤聲怒斥道:“那天字第二樓乃聖上欽點查封之處,你如何使人運出這酒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