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一章 當圖後進

秦佚潛在房頂,眼睜睜看著兩名衙役將劉雪蘭押出屋簷。那婦人萬念俱灰,絲毫不反抗爭辯,任由二人按著肩膀壓伏於長凳之上,細瘦的後背繃成直線,仿佛秋後稻杆,一折就斷。

衙役相視一眼,隻覺得手中的長板都比婦人的身子都寬,別說痛打,隻消一下,估計這人就得嗚呼哉哉,命喪黃泉。

高個子衙役偷摸著往大堂裏望了一望,使眼色道:“還吵著呢。”

低些的緊張地握著木柄,慌道:“咋、咋辦?還打麼?”

“再看看情況。”

高個子示意他稍安勿躁,挺腰揚手擺足了架勢,卻久久不往下落。

秦佚緊抿薄唇,踮起腳跟,在屋頂蓄力待發,隨時準備俯衝救人。

誰知不多時,裏間爭執便戛然而止,靜了片刻後,傳出一聲驚堂木的亮響。

兩名衙役鬆了口氣,趕忙將劉雪蘭從長凳上拉起來,完好無缺地押回堂中。

還要審麼?

秦佚抬頭,看到已經日上中天,到了正午之時,不由得心底發沉。縣官的偏頗顯而易見,似這架勢,小村姑的冤屈無法盡洗,還要在獄中再待一晚不成?

堂中傳令一下,立刻有皂衣小吏出衙帶人。

秦佚起身遠眺,看他風風火火出了大門,還未轉彎,便與飛跑而來的另一小卒撞了個滿懷。那小卒身著白布裏襯,外披輕薄胄甲,看上去像是個城門護衛。二人湊在一起說了不到兩句,小吏立即麵露惶急之色,拔腿掉頭跑回了衙門。而那城衛卻似喜上眉梢,腳下一轉,不忙往城門處赴職,反倒向著鬧市奔走而去。

秦佚心中一動,覺出有異,足下輕點,從青瓦上一躍而起,衝那道人影急急追去。

堂中,劉雪蘭跪坐於地,眼圈通紅,直勾勾地看著常氏屍首,像是老僧入定了一般。

羅瑛不安地凝視她發白的側臉。

離開李家不滿期年,陳茵茵進門時的光景,她還依稀記得。不同於大房衝喜似的倉促慌張,那日婚禮舉辦得前所未有的喜慶熱鬧。門口車馬喧嚷,院內彩綢華燈,前來賀喜的親眷家屬多得直把那門檻踏碎。也是那一日後,劉雪蘭突然病魔纏身,不出幾月,便內眼可見地消瘦了下去。

她彼時不善言察,隻道婦人因夫君忙於生意,受了冷落,才情緒厭厭,病害相思。沒想到中間竟還有這麼一層隱秘的緣由……

羅瑛心中長歎,靠過去輕輕握住她的手心,隻覺得刺骨冰涼,不禁皺眉道:“不能在地上長跪了,你會受不住。”

她伸指探上婦人脈搏,果然愈加虛弱。

劉雪蘭憔悴地搖頭,眸中悔恨交加,低聲道:“姑娘好意,雪蘭感激不盡。但三姨婆遺骨在側,我自知罪孽深重,怎能不跪?況此案過後,生死不知,現下這片刻光景,姑娘就讓我好生贖罪吧。”

“……”羅瑛心中一酸,再不言語。

斯人已逝,悔過晚矣,她隻能忍著滿腔悲痛,獨自與昔日的仇敵對峙公堂。

破釜沉舟,妄論生死。

堂外腳步聲陣陣,領命而去的小吏須臾功夫便折返回來,空手執令,身後無人,隻急出滿頭大汗。

陳玄林皺眉道:“何故驚慌?叫你帶的人呢?”

小吏環顧左右沒法開口,匆匆從側麵溜上堂去,附耳向他嘀咕一通。

陳玄林臉上一僵,抑聲低問:“人現何在?”

小吏忙道:“現已被李家大爺請到東市醉仙居去了。”

陳玄林乍聽見李宗耀,神色頓時有幾分不自然,頭疼地擺手讓他退下,一手攥著驚堂木沉思片刻,開口道:“此案疑點甚多,待本官整合證詞,梳理卷宗,擇日再審。”

堂下眾人皆驚異。

羅瑛以為他要私下串詞,存心拖延,正待開口質問,便聽那案台上亮響一聲,驚堂木已重重落下。

“孫蔭麟查無罪證,準予釋放,其餘人等依前關押,不容有誤。”陳玄林警告地瞪視羅瑛一眼,高聲道:“退堂。”

縣官退場,書令忙不迭地收拾筆墨案紙,拉過神思恍惚的李敬文一同退到後堂去。

兩個時辰,白忙活一場。

衙役們神色懨懨地押著兩名女犯回牢,先前搬運屍首的小吏苦著臉,又一前一後地將常氏送回停屍房中。

經過二人身側的時候,劉雪蘭忍不住哭著去追,被衙役扯住胳膊拽到一旁。

“老實點吧,真不夠麻煩的。”高個子衙役一臉不耐地嗬斥道:“自己造的孽,這時候倒想起裝好人了。”

“胡說什麼!”羅瑛忙上前將人護在身後,擰眉道:“她在堂上的話你也聽到了,何必出口無情?”

高個子沒意思地撇撇嘴:“沒憑沒證的,誰知道是真是假……”

“哎呀,就算是真的又如何?”另一名衙役壞笑著湊過來插話道:“沒見老爺著急忙慌地拉著女婿走了麼?家醜不可外揚,你還真當老爺會讓寶貝閨女背上汙名,來這大堂認罪伏誅?”

“沒錯沒錯!定要私下了結,再到此扯幾句瞎皮,這事也就揭過了!”

“隻苦了那李二少,被如此好的大哥壓著,可要到哪裏消解冤憤哦!”

“你沒看他方才哭的!”

幾個公差鎖了牢門,邊走邊打趣調笑,絲毫沒把女犯們放在心上。

羅瑛臉色越發難看,剛要發火,卻被劉雪蘭輕聲叫住。

“姑娘,算了吧。”婦人雙目空洞,慘淡一笑道:“我心知是這麼個結果,能說出來已是萬幸,至少還有這幾個人嚼嚼舌根,給他們傳些不好的名聲。”

“你受的委屈就不提了?”羅瑛蹙眉急道:“別放棄太早,咱們再找找證據,定能將那二人做的醜事公諸於眾,讓他們付出代價!”

劉雪蘭靠著鐵欄蜷縮在地,苦笑道:“你我身陷囹圄,縣令又存心偏袒幫護,要找證據談何容易?”

“那也比枯等著被他們倒打一耙來得強。”羅瑛抓著鐵欄,盡可能地靠近她,勸道:“你若信,可將這幾日在李家發生的事,詳細講與我聽。俗話說當局者迷,旁觀者清,你一時顧及不到的要處,旁人說不定能找得出來。”

她話音剛落,門外就傳來金屬撞擊之聲。

秦佚斬斷銅鎖,推門進來,將長刀收入鞘中,手裏提著兩包荷葉香雞飯。

羅瑛嚇了一跳,忙往外看了一眼,驚問:“你怎麼這時來了?門吏們呢?”

秦佚指指膳館方向,將飯食遞給她二人,又從腰間取下裝菊酒的竹筒。

羅瑛目瞪口呆地看他從容地取下筒蓋,分出剛好的兩杯,一一放在鐵欄前。那酒水色澤清亮,溫熱飄香,上麵還浮著幾片細長的菊花瓣,似是大酒樓裏售賣的上好物件。

“哪裏買來的?”

羅瑛端起抿了一口,醇香四溢,透著菊花特有的清幽,回味雋永,確非凡品。

秦佚折起稻草杆,在地上寫:醉仙居。

他轉頭看向劉雪蘭,黑眸閃出深沉的光,嘶聲慢道:“賊人,破綻已出,汝,當圖後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