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陽節至,不獨衙中熱鬧,江安縣街巷內更是處處菊美,在在酒香。百姓們吃罷早飯,便熱情洋溢地相攜登高,祭祖、放鳶,品賞菊酒。及到午時,四鄰山路上人影仍連綿不斷,迎風飛翔的紙鳶伴隨著歡快的笑聲,遠遠升到碧藍無際的晴空上。
城門守衛被節日的氛圍所惑,臉上也露出了久違的倦怠,打個嗬欠看著門洞下迎來送往的車輛行人,幾乎懶得伸手去攔。
叮鈴鈴,叮鈴鈴。
不遠處,一匹額掛紅纓的高頭大馬不疾不徐地邁著步子,拖一輛寬敞氣派的馬車徐徐而來。駕車的小仆身穿黛青錦衣,機靈地望一眼城上門匾,回頭向車簾道:“爺,江安到了。”
簾內傳來男子輕笑,不多時,一卷書冊從側邊伸出,輕輕挑開密閉的簾布,露出裏間人物的容貌來。
那是位年逾四十的長者,生得直眉鳳眼,美髯薄唇,一副儒雅方正的麵相,頭上烏發著玉簪豎起,身上紫袍以銀線紋飾,透出股渾然天成的富貴文人氣質。
守衛頭子打眼一看,頓知來的不是常人,忙腳底生風,一溜煙地迎過去,躬身行禮道:“敢問車上可是宋巡撫宋大人?”
長者撚著胡須一笑,擺手道:“哎,未著官服,何必如此多禮?老夫來此一會友人罷了,你們陳老爺可忙著?”
守衛頭子道:“小的清早來當值時,聽說今日衙門裏有件公案要審,巳時升堂,估摸此時定已料理完了。”
長者大笑,道:“那就徑往縣衙去吧,好容易趕上午時,怎能不請陳公賞一頓食飯?”
守衛頭子恭敬道:“請宋大人稍等,小的這就派人為大人帶路。”
說罷,又一陣風似地撒腿跑去,叫來一機靈手下領馬車進門,同時對著門內一小廝打扮的年輕人暗暗使了眼色。
與此同時,縣衙大堂上依舊劍拔弩張。
羅瑛錚然而立,一番話說的光明磊落,連李敬文都不禁為之側目。
陳玄林沉默半晌,轉身坐回堂椅之上,暗自思量她話中的可信度。
若孫蔭麟所言非虛,再加上那日舒慶生所辨認的藥渣實證,確乎能證明這女子本身無罪。可她若當真未牽涉其中,那劉氏一朝之內性情大變又是為何?
陳玄林將目光垂到虛弱不已的劉雪蘭身上——外人都道她為了爭奪家產,不忍二房誕出李家長孫,可據鄉人所報,李劉兩家早就交好,劉氏自小許婚李宗耀,嫁入李府這三年間更是循規蹈矩,從未在財物上有僭越之舉,怎會回家一趟後突然變得貪婪勢利,甘冒風險做出此等無謀蠢事?
難道她一直隱藏本性?
可如何能瞞過李府那人精老太的眼!
況且李府大房掌家已是板上釘釘,連茵茵都回來向他哭訴過此事,劉氏何苦放著快到手的權柄不要,竟在這等緊要關頭去毒殺茵茵那尚未出世的孩子?
就算妯娌之間再有過節,也當不會如此鐵石心腸啊!
“劉氏。”陳玄林揉揉發疼的額角,幹脆問道:“你方才說不認爭奪家產之念,那本官問你,緣何使藥毒害弟媳?”
一時間,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了當堂跪著的婦人身上。
劉雪蘭額頭抵著冰冷的石板,往日蒙受的所有屈辱一幕幕重現在眼前——輕蔑的下人、無情的婆婆、寡義的夫君,還有陳茵茵那張囂張跋扈、不可一世的嘴臉……三年了,她生生隱忍了三年,忍到爹娘心酸落淚,自己大病纏身,被全府丫鬟家丁恥笑!忍到她苦苦守著的一腔深情化為泡影——
徒留下滿心悲恨!!
劉雪蘭赤紅雙眼,十指狠狠抵抓著冰涼的地麵,憤然怒號道:“陳氏與長兄敗德私通!!隻因犯婦為二人所逼,不堪受辱,才以此下策報仇雪恨!”
這一聲如耳側驚雷,將在場人都震得愣在當場。
李敬文肥?唇大張,臉色變了幾變,才抖著聲問:“大、大嫂,你說的長兄難、難不成是……是我大哥?!”
劉雪蘭抬頭望他,雙目中滿是淒哀。
李敬文雙腿一軟,像團爛泥摔倒在地,怔著眼睛說不出話。
“你、你……豈有此理……豈有此理!”陳玄林氣得渾身發抖,抄起驚堂木便衝婦人摔去。
“小心!”羅瑛見勢忙俯身一擋,被那方寸大小的木塊狠狠砸在了後背之上。
“嘶——”羅瑛疼得抽氣,聽到房頂又傳來一陣青瓦碰撞的輕響,忙咬牙忍住,低聲問劉雪蘭道:“沒事吧?”
婦人神色慘然,白著臉搖搖頭。
羅瑛暗自攥了攥她的肩膀,嘴角露出個安慰的笑,起身平靜道:“有話問清楚便是,大人何必擲木呢。”
“蠻婦可恨……蠻婦可恨!!”陳玄林銀牙緊咬,羞怒到臉色鐵青,哆嗦地抬手指指劉雪蘭,又指指她身前的羅瑛,顫聲道:“本官念爾等都是柔弱女子,難堪責打,故不願用刑!心軟一時,竟換得爾等如此惡言相欺?!”
劉雪蘭目露淒惶,泫然下拜道:“大人,犯婦所說,句句屬實,字字為真!”
“滑天下之大稽!隻顧為己脫罪,不惜汙蔑夫君,愚弄縣令,世間竟有你這等蛇蠍怨毒之婦?!”陳玄林直氣得雙眼血紅,斯文盡掃,想也不想地抽出令牌狠擲於地,大叫:“給我打!打得這毒婦承認了罪行為止!”
此話一出,兩側衙役都神色驚疑,各自手持長板不敢近前。
羅瑛不想他心急之際竟會行此下策,趕忙勸道:“大人!此案疑點甚多,應待詳查過後再——”
“住嘴!!膽敢輕蔑本官,藐視公堂,你當這是什麼地方?!”陳玄林急火攻心,竟是一個字也聽不進去,拍案怒斥道:“還愣著作甚!將這二人都給我押下去痛打!”
衙役們臉上一白,都嚇得連連稱是,趕緊上前拖拽兩名婦人。
劉雪蘭雙目沉寂,心如死灰,枯葉一般被架出了大堂。
羅瑛不怒反笑,任由兩個衙役將自己按在了地上,兀自嗤道:“看來大人有心遮掩,隻是沒別的法子,隻能屈打成招了。”
一旁書令膽戰心驚地舉著毛筆,不知該不該把這話記上。
陳玄林麵色紫漲,撩袍下階,直衝羅瑛逼喝道:“你、是不是你教唆劉氏出此惡言?!是不是你想敗壞我女兒名聲?!”
“民女縱有通天徹地之能,也無法令人一夕之間性情大變。”羅瑛雙膝跪地,漠然仰視他道:“大人已然倉惶無狀至此,又何必再自欺欺人?”
“本官何時自欺!?”陳玄林色內厲荏地大吼一聲,眸中卻隱隱露出慌亂。
李敬文已在旁痛哭流涕了半晌,此時手腳並用地爬過來哀嚎:“嶽父!大嫂說的可是真的?!茵茵與大哥真有私情麼?!”
“沒用的東西!茵茵乃我一手帶大,如何會做這等喪盡天良之事?!”
陳玄林怒氣翻湧,一腳將他蹬出老遠,恨鐵不成鋼地訓斥道:“身負功名之人,整日隻會人雲亦雲,哭哭啼啼,毫不害臊!你幾時才能成器?!”
李敬文被踹得眼冒金星,卻不敢再吭聲,兀自捂著痛處抽噎個不住。
羅瑛看得牙疼不已,苦笑道:“大人當真覺得,民女會為了這等人行那毒計?當初離府,雖為時人所逼,卻也恰合了民女心意,何來的怨憤可撒?大人隻道劉氏所言突兀,卻不知自己也是臆測之語。”
陳玄林正生著氣,聞此臉色愈發難看,切齒道:“你仍要將那盆髒水,潑到茵茵身上?!”
羅瑛被問的滿心疲憊,正待惱急,就聽角落裏傳來一句——
“是否為髒水,此時尚無定論。”
陳玄林麵色不善地向牆邊望去,冷聲道:“孫大夫此言何意?”
孫蔭麟從前到後看了場鬧劇,此時不緊不慢地走上前來,悠悠開口道:“劉氏所言是真是假,陳大人盡可傳喚當事人等,按部就班,逐一審來,如此施加酷刑,急於定罪,反倒顯得欲蓋彌彰,愈發可疑。”
“……”陳玄林目光微沉,咬著牙關靜默不語。
“老朽既涉身其中,自想知曉來龍去脈。”孫蔭麟氣定神閑地捋著白須,意有所指道:“況且,眾目之下,若不能還小姐清白,大人來年春後調任離職,定也難安。”
陳玄林嘴唇緊抿,終被戳到了痛處,頭腦漸漸冷卻。
“……老先生說的是。”
他揮手讓衙役將羅瑛放開,對著孫蔭麟低聲施禮,而後默然轉身走回案桌之後,靜靜地坐了下來。
驚堂木早已被有眼色的書令完好送回,陳玄林四指輕搭,重重一落,沉聲喝道:“將劉氏帶回堂上。來啊,去李府傳喚李宗耀與陳氏前來對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