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八章,紮克
一灘泄漏的毒液,順著煉金科技設施的裂縫流進了祖安的地溝區,在深處一個與世隔絕的坑洞裏積成了一窪。出身雖然如此低微,但紮克卻從一團蒙昧的黏液長成了一個有思想的實體,棲息在城裏的管道中,偶爾露麵,幫助那些無助的人,或是修繕祖安的各種公共設施。
最先發現紮克的是一群祖安的小孩兒。他們當時正在地溝裏的水坑邊打水漂玩,卻發現有些石頭被扔了回來。於是這個“返物池”就在祖安地溝居民中傳開了,最後引來了一個煉金科技陰謀集團的注意。這群煉金技工不顧當地居民的反對,抽出池中的液體裝進桶裏,帶回了他們的實驗室。
煉金技工們設計了各種實驗,測試了負向和正向刺激的效果,他們發現水池中有一團凝膠狀的物質,似乎存在著某種精神的趨向性。簡單地說就是,它能模仿自己所接受的刺激類型。如果對他關愛友善,它就會回應出小孩子一般的歡喜和嬉鬧,但如果對它施加痛苦和激惹,則讓煉金技工們不得不犧牲大量經過義體增強的地溝拾荒人,應對後續出現的破壞性反應。
大多數煉金技工都認為這些反應隻不過是單純的神經反射,但其中有兩個人並不十分確定。他們質疑這些實驗的倫理道德,似乎實驗的目的完全是為了製造出一個具有無比進攻性的生物。兩人展開了深入的調查,發現整個項目都是由武田齋藤資助的。他是一個脾氣暴戾的煉金男爵,血腥的幫派鬥爭讓他臭名遠揚。線索的指向很明顯,武田想要開發出一個悍不畏死的打手,具備可變形的身體,無孔不入,而且惟命是從。他們還發現了這個項目真正的名字——祖安無定型戰鬥體,縮寫為ZAC。
兩人開始考慮如何行動,在這期間他們發現這團粘膠不僅能對刺激物做出模仿回應。他們觀察到了不接受明顯刺激物時的自主行為——與知覺生物極其類似。他們將這個生物簡稱為紮克,並且認定他展現出的行為說明他是一個有思想、有感覺的實體。他們將自己的發現彙報給了研究小組的組長,但這位四肢像麻杆一樣的長官卻完全無視了他們的擔憂。
二人不甘心就此放棄,他們開始進行自己的隱秘行動,努力抵消其他組員給予的暴力方麵的教導。他們想要讓紮克明辨是非,於是讓他親身體驗舍己為人和慷慨無私的善舉。他們的努力換來了成效,當紮克看到那位研究員傷到自己手的時候,表現出了難過的情緒,而當他看到另一位研究員殺掉實驗室裏的老鼠的時候,則表現得很不安。終於,二人對其他煉金技工對紮克進行的殘酷實驗已經忍無可忍了。
那一天晚上,恰逢祖安的進化日緬懷活動,實驗室裏空無一人,他們借此機會將紮克倒進了一個廢水缸推車裏,把他拖到了祖安的偏遠角落。他們的行動很快就暴露了,隨後武田男爵手下的士兵們就開始了搜查。但祖安很大,足夠讓兩位研究員躲過風頭。他們曾經考慮過把紮克放生到野外,但紮克並不想被放生,因為他已經將這兩位研究員視為自己的家人。世上隻有他們兩人對他好,所以他想跟著他們學習更多東西。事實上,這二人對紮克的反應無比欣慰,因為他們也很喜歡紮克,甚至將他視為自己領養的兒子。
為了躲避武田的手下,他們改換了身份和外貌,前往偏僻的地溝區定居,遠離監視和刺探。紮克學著模仿他們的聲音,很快就學會了將自己的膠質團塊變形成為發聲所需的器官。他在養父母身邊生活了許多年,必要的時候就藏在地溝的水池裏或者岩壁的裂縫中。紮克的“父母”為他講述了他所生活的這個世界,告訴他世界有優美、壯麗的一麵。他們帶他觀看日之門的明月初升,欣賞祖安交易所彩繪玻璃天蓬上的清麗彩虹,還有城市中心那熙熙攘攘、朝氣蓬勃的美。他們還告訴他這個世界也有殘酷、嚴苛的一麵,紮克開始懂得有的時候人會變得惡毒、無情、充滿怨念和偏見。紮克拒絕這種行為,並盡可能地幫助他的父母,用自己的技藝惠及周圍的居民,同時盡量不引起不必要的注意。
他們竭盡所能醫治病患、修繕機械,以及任何煉金學識能夠發揮積極作用的事。那些年月是紮克最美好的回憶。他在祖安城內四處遊蕩,近乎永無止境的管網係統和地基岩石的裂縫是他的專屬通道。雖然紮克有著獨立的自我意識,但如果周圍環境的刺激太過強烈時,他的感受就可能會被浸沒,暫時吸收周圍的主導情緒,帶來或好或壞的後果。許多時候他都無法控製自己的衝動,插手幫助那些遭遇壓迫和欺淩的人,對抗恃強淩弱的街頭惡霸;所以祖安逐漸開始傳起關於他的傳聞。雖然大多數傳聞都是關於他樂於助人的故事,但也有一些傳聞將一些破壞性的事故歸咎於紮克,比如某個工廠被毀,或者某個地溝居民區被撕開了一個大洞。
最後,這些傳聞終究還是傳到了武田齋藤的耳中,他派出了一批義體增強的惡棍前去收回他認為屬於自己的財產。因為他的煉金技工們也一直都在嚐試用容器中剩下的液體複製紮克誕生的過程,但一直都是徒勞。所以武田男爵迫切地想要找回這個生物,於是他的手下包圍了紮克父母的家,發起了進攻。二人奮起反抗,他們畢竟是煉金科技研究員,怎麼會沒有一些用於自衛的秘密武器,但是他們的反抗沒法撐到永遠。最後暴徒們不顧武田男爵要求活捉的命令,殺死了他們。
當時紮克正在探索祖安城地下的岩縫,但突然感到了父母的危難,於是沿著管網火速趕回家營救。但已經太遲了。看到父母屍首的他滿腔怒火,男爵的手下從未見過這陣勢。紮克發出了猛烈的進攻,使出了各種拉伸、衝撞和重壓的戰技。他在悲怒交加的情緒中毀壞了周圍數十個居民房屋,等到戰鬥結束的時候,那批義體增強的暴徒們一個活口都沒留下。
當戰鬥的情緒逐漸從紮克的腦海中褪去,他看到被自己破壞的諸多家庭,因此發誓要繼續將自己父母的善行堅持下去。他幫助重建了自己破壞的房屋,修繕工作結束以後,他就立刻消失在了祖安龐大的管道網中。
現在的紮克獨自生活,棲息在祖安城內散布的管道和洞穴中,沐浴著城市居民的各種情緒。有的時候他感到豐富多彩,但也有的時候他感到悲傷,因為他同時吸收著這座城市的好與壞。他逐漸成為了祖安人傳說中的都市傳奇,一個神秘的生物,會不定時地從岩縫或者管道中鑽出來。大多數時候他的出現都是為了幫助那些無助的人,但當麻煩出現的時候,當城市的情緒變得陰暗苦澀的時候,他的出現可能會讓某些人不寒而栗。
一天之中的黃金時段是第五聲和第六聲鍾響期間。那是我最喜歡的時段,也是坊木區大多數人收工下班的時間。雖然他們累得骨頭都要散了,但他們已經完成了一天的勞動。工作已經結束,等待他們的是溫熱的美餐和溫馨的家。這裏的人們都很友善,坊木區總是洋溢著善意,穿過岩縫灌入我的凝膠身體。我能感到一位父親散發著父愛,趕著回家去看他新出生的兒子。我還品嚐到了一對夫妻的熱切期待,今晚他們要去邊境市場享用一頓浪漫晚餐。
他們的思緒浸潤著我,感覺很美,就像是溫暖的熱水浴,不過太多太熱烈的情緒也會讓我應接不暇。在人群中總是會有一些不那麼高興的人。畢竟,生活在祖安並不容易。有的人正在治愈自己受傷的心,而有些人一想到下一個班次的工作就萬念俱灰,隻剩下熾烈的憎恨。我同時吸收著好和壞,因為我就是如此誕生的。有的時候壞的感覺會讓我生氣,但我對此也無能為力。我的父母教導我偶爾感覺壞是沒關係的。如果沒有壞,你就無法真正明白好。
我跟著人潮前進,人群開始向四麵八方散開。有一些殘存的壞感覺流進了我的腦海,所以我決定要做一些好事將它們衝淡。我順著通風管網向下滲漏。這些管道有許多裂縫,我早就該修一修了,隻是一直沒機會過來。我路上順便收集了一些金屬碎片,每當路過裂縫就將金屬片從體內排出,然後加熱身體外層,將金屬片熔接填補管道裂縫。封堵完畢後,潔淨的空氣再次從上方的皮爾特沃夫氣泵站流入祖安。希望這樣一來,下麵的許多街區都能少幾例枯肺病。
我沿著通風管滑到最底部,來到了地溝區的上層。這裏並不那麼美好。許多人都窮困潦倒,但仍然有許多人想要奪走他們微薄的財產。地溝的汙水池裏摻滿了毒素和煉金鋪子排出的廢水,讓我想起了自己被當做實驗樣品的孤獨日子。我盡量逃避那段回憶,因為我會生氣。而我生氣的時候,偶爾會弄壞東西,雖然我不想。我不喜歡那種感覺,所以我靜下心來淌進了我最喜歡的岩縫中,這裏正處於天光交易所七扭八歪的舊宅下方。這裏總是很友善。人們結伴出行、瀏覽商品、會見朋友、共進晚餐,或者前去欣賞某家諷刺劇團在這座地下城市的巡回演出。這裏的氣氛溫暖平和,讓人沐浴在祖安所有的美好中。
但就在我穿過街道下方的同時,一道突兀的劇痛蕩漾著穿過我的身體。恐懼和痛苦的波瀾攪動著我的凝膠身體。我不喜歡這感覺,這種感覺格格不入,本應屬於底層的地溝區。那裏才是壞事多於好事的地方。這裏不應該發生這種事!這種不好的感覺不斷浸入,我開始變得氣憤。我順著感覺的來源向下尋去,我要阻止這感覺繼續擴散。
我擠進一家鐵匠鋪下方陳舊的管道中。我的膠體填滿了舊地板下方的空間。燈光斜著穿過地麵上的鐵欄杆地漏。憤怒的聲音從上方傳來。叫嚷聲中夾雜著一個男人的哭泣。我將身體頂向地漏。我的凝膠團塊分裂開來,隨後又在地麵上彙聚複原。我盡力用最快的速度在鐵匠鋪中重新組合出正常的形態。
鐵匠鋪的老板正雙膝跪在一個女人身旁,她腹部受傷嚴重,血流不止。他跪在她身旁,一隻手伸向另外四個男人,他們已經將鐵匠鋪變為一片狼藉。我知道他們這種人。我在地溝裏總能看見他們這一類惡霸,專門欺壓良民百姓,逼他們交錢消災,不然就砸爛他們維持生計的工具。
鐵匠鋪裏的燈光來自一盞燈籠,挑燈籠的人穿著屠夫的圍裙,另一隻手的位置粗劣地安裝了一把肉鉤。另外三個人都是普通的混混,肌肉發達頭腦簡單,穿著帆布連體服,戴著放大護目鏡。看到我逐漸高大的身軀,他們全都呆若木雞。我將身體脹滿,青綠色的四肢凝聚著力量,我在自己覺得合適的地方咧開了一張嘴。
我想讓這些人好好體會一下疼痛的感覺。我知道這種惡毒的情緒來自他們,但我不在乎。我就是單純想傷害他們,就像他們對別人做的一樣。
“讓你們吃不了兜著走,”我開口說道。
我的右臂射出一拳,將第一個惡霸狠狠擊飛。他摔到了門旁邊的金屬立柱上,一動不動。第二個惡霸揮舞著厚重的鐵棍,這是地溝拾荒人常用的特大號扳鉗。鐵棍不偏不倚地打中了我,立刻被我柔韌的身軀吸了進去。我伸手把他從地上拎了起來,然後甩到屋頂的橫梁上。他跌落在地,四肢扭曲的樣子連我都會覺得不正常。第三個惡霸扭頭要逃,但我雙手向上把住橫梁,向前一躍,雙腳踏在他後背上。我將他踩扁的同時,他們的頭領用屠夫的肉鉤沿著我後背正中間狠狠地劃了一道口子。
好疼!噢,真的好疼。這疼痛讓我的身體失去了聚合力,我變成了一團綠色粘液灑落在地板上。有那麼一會,我完全失去了空間感,從一千個不同的角度觀察並感知著世界。惡霸站在我身上,猙獰的笑容露出一嘴殘缺的牙齒。他殺了我很高興,充滿了消滅生命的驕傲。
這種由毀滅而生的喜悅像狠毒的魔藥一樣滲入了我全身。我不想要這種感覺,他們不是這麼教我的,但為了幫助眼前這兩個人,我必須利用體內這股暴怒。我必須化憤怒為力量,對抗這些惡人。散落的球團逐漸重聚起來,他一直都沒意識到自己並沒有徹底地幹掉我。我從地麵衝了起來,撲到他身上,然後凝聚密度的重心,像打樁機一樣急衝過去。我帶著他撞向了鐵匠鋪的牆,身下的血肉和骨骼在衝擊中斷裂粉碎。
我把自己從血染的牆上拽了下來,那股憤怒開始消退。我把自己的身體塑造成人形,隨後感覺到了身後這對夫婦散發出的情緒。丈夫帶著恐懼和驚訝看著我,而妻子則在對我微笑,不過我能感到她正承受巨大的痛苦。我跪在她旁邊,她抓起我的手。手很軟。她的感激讓我一下子就平靜下來。
我點了點頭,把手放在了她肚子上。我渾身散發出熱量,在她的傷口處注入了一絲膠質。這一部分將永遠與我分離,永遠無法再生,但我依然心甘情願,她將因為我的奉獻而存活下來。我身體的一部分修複了她的傷口,粘合了斷裂的組織,幫助了腹腔內部的再生。丈夫用手輕撫著她的傷口,驚訝地看到她的皮膚如獲新生。
“謝謝你,”她說道。
我沒有回答。我無法回答。動用這種力量讓我精疲力竭,現在的我極其脆弱。我放鬆身軀,沿著鐵欄地漏回到地下管道之中。我隻能勉強維持自己的完整形態,順著岩壁的裂縫流淌,回到老地方,在那裏我可以再次沐浴在美好的情緒裏。我需要休息。我需要感受祖安的一切美好。
我需要感受活著。
我需要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