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五章 致命錯誤

第九十五章 致命錯誤

鬱鬱蔥蔥的肥沃土地變成了風沙侵蝕的貧瘠荒野,零零散散地點綴著金雀花和薊花。銀翼龍禽躲在雲層上方互相追逐,鳴叫聲回蕩在九天之外。北風帶著弗雷爾卓德寒冰的溫度襲來,空氣越來越冷,村落的外牆也越來越高。到達福斯拜羅的最後一段旅程漫長而又辛苦,但她最終還是到了。拉克絲暗自鬆了口氣,露出一絲稍縱即逝的微笑。

“神殿就快到了,星火。”她一邊說,一邊伸手撫摸著馬兒的鬃毛。“他們會給你準備稻穀和溫暖的馬廄,我保證。”

馬兒晃了晃頭,發出一聲鼻息,不耐煩地跺了下蹄子。拉克絲腳跟輕磕,驅著疲憊的星火沿著車轍印走向福斯拜羅的大門。

小城傍水而建,橫跨在蟒江的兩岸。這條河發源自高山,一路蜿蜒,最終從西海岸彙入大海。平整的花崗岩城牆順著山勢起伏,城中的房屋大多用石塊、舊木和琉璃瓦修成。東邊聳立著光明使者神殿的塔樓,塔頂的火盆散發出溫暖的光亮,仿佛是在暮色中迎接她的到來。

拉克絲掀開藍色鬥篷的罩帽,散開了金色的長發。她充滿年輕活力的臉龐上,一對海藍色的眼睛閃爍著堅決的神光。她解開馬鞍上的一根皮帶,取下手杖,握著金漆烏木的把柄,輕輕地提在手中。兩個人影出現在鐵皮大門頂端的哨塔上,每個人都握著一柄白蠟木和紫衫木製成的強弓。

“停下,旅行者,”其中一名守衛開口說道。“城門已經關了,明早再來吧。”

“我是拉克珊娜·冕衛,”她說。“如你所說,天色已晚。但我遠道而來,是為了祭拜曾祖。如能略施通融,我將感激不盡。”

那個人在昏暗的暮色中定睛細看,然後不禁驚訝地睜大了眼。他認得拉克絲。雖然她上次來到福斯拜羅已經過了很久,但蓋倫總是說,人們隻要看過一眼拉克絲,就永遠都不會忘記她。

“冕衛小姐!請您原諒!”他驚呼一聲,便轉身對其餘衛兵下令開門。

拉克絲稍稍放鬆了星火的韁繩。伴著沉重的鐵鏈盤絞的聲音,大門緩緩升起,收進了城牆。拉克絲等到大門升到足夠的高度,便入了城,一群匆忙集合起來的禮遇方隊正在迎接她——十名身著皮甲的士兵,藍色的披風上別著銀質的胸針,形狀是統一的雙翼利劍。他們是驕傲的德瑪西亞士兵,然而他們卻不知為何顯得無精打采,眼神裏充滿疲憊。

“歡迎光臨福斯拜羅,”剛才那個城門塔樓裏的人對她說。“榮幸之至,小姐。地區法官吉賽爾得知您駕到,一定會非常寬慰。可否由我分派一隊士兵,護送您前去她的宅邸?”

“謝謝,但不必了,”拉克絲一邊說,一邊回想這個人的措辭。寬慰?“我與光明使者神殿的佩妮萊修女已經有約在先。”

她正打算繼續前進,但她覺察到這名衛兵想要說些什麼,於是又輕輕勒住了星火的韁繩。

“冕衛小姐,”守衛開口說道。“您來這裏,是為了終結我們的噩夢嗎?”

光明使者的神殿溫暖而幹爽,星火已經在馬廄裏安頓好了,而拉克絲終於在主廳如期見到了佩妮萊修女。福斯拜羅周圍的山野森林中有關黑魔法的傳聞傳到了德瑪西亞王都的光明使者教會,所以輝光使卡欣娜派拉克絲前來調查。

拉克絲進入小鎮沒多久,立刻就感覺有一股黑魔法的力量在暗中湧動,似乎有什麼東西在陰影中注視著她。街上的行人寥寥無幾,全都步伐沉重,疲憊不堪。

恐怖的大幕籠罩著福斯拜羅,但情況比拉克絲想象的還要糟糕。

“是吉賽爾法官的孩子,盧卡。”佩妮萊修女向她講述詳情。這位淡黃色頭發的婦人,穿著光明使者醫者的白色長袍。

“她孩子怎麼了?”拉克絲問。

“他兩天前失蹤了,”佩妮萊繼續說。“人們都在說,他是被居心叵測的黑魔法師擄走的,九死一生。”

“他們為什麼會這麼想?”

“明早再來問我吧。”佩妮萊說。

拉克絲尖叫著驚醒了。她心跳劇烈,呼吸急促,腦海中滿是恐懼,在噩夢裏,她被一隻隻鉤爪拖向地底,腐臭的爛泥灌進她的口鼻,將她的光永遠埋葬。拉克絲用力眨了眨眼睛,仿佛是要擠掉殘留的景象。暗影漸漸從視野邊緣褪去,她的嘴裏泛起一股酸敗的奶味,這是魔法殘留的跡象。她伸出手掌聚起一團光球。光芒照亮了屋子,趕走了最後一縷噩夢。她的身體洋溢著溫暖的感覺,皮膚閃著熟悉的彩虹光暈。

她聽到樓下有人說話,立刻握緊了拳頭,光球立刻消散,隻剩下窗外蒼白的天光照亮房間。拉克絲雙手用力按著自己的頭,似乎是想要將那可怕的景象趕出腦海。她努力回憶噩夢裏的情節,但想起的隻有酸臭的氣味和模糊的黑暗,不停地將她包裹、擠壓。

她感覺很渴,於是迅速穿好衣服走到屋子角落提起了手杖。她下樓來到神殿的廚房,雖然沒有任何胃口,但依然還是弄了一份麵包黃油的早餐。一口咬下去,滿嘴都是墳土的味道。她將早餐推到了一邊。

“現在明白了嗎?”佩妮萊走進廚房問道。她在餐桌旁邊坐下,一雙眼袋黧黑,皮膚在慘淡晨光的映襯下色如土灰。拉克絲現在才意識到,佩妮萊已經消瘦得形銷骨立。

“你夢到什麼了?”拉克絲問。

“還是不說了吧。我不想再經曆一遍。”

拉克絲緩緩地點頭,“這鎮子非常不對勁。”

星火看到她以後立刻哀嚎了一聲。他的耳朵耷拉著,眼睛瞪得溜圓。他用鼻子拱了拱拉克絲,她撫摸起馬兒珍珠白的長脖子和寬肩膀。

“你也做夢了?”她問。星火甩了甩鬃毛。

拉克絲麻利地上好馬鞍,然後向福斯拜羅的北大門騎行。日出已經一個小時了,但這座小鎮依然沒有完全醒來。鐵匠鋪沒有冒煙,麵包房沒有飄香,隻有幾個黑著臉的商人正在開門。德瑪西亞人全都奉行刻苦、自律和勤勉的準則,一個邊境的小鎮這麼晚才開始一天的工作,實在很少見。但如果福斯拜羅的人們昨晚的睡眠質量和她差不多的話,不按時起床也就無可厚非了。

她出了城門,先是讓星火在城外的空地活動了一下筋骨,然後才繼續走上了泥濘的道路。這匹公馬曾經在幾年前摔斷過一條腿,但那次受傷並不影響他疾馳的速度。

“慢點,小夥子。”拉克絲騎入了森林。

空氣中彌漫著鬆木和野花的芬芳,拉克絲享受著這令人陶醉的香氣。這是北方崇山峻嶺的饋贈。陽光穿過針葉林的華蓋,傾斜著投射出斑駁的光點。然而,泥土的氣味卻突然讓她回想起了噩夢中的場景,不由得後背發涼。她向森林深處行進,蜿蜒的山路向北方延伸。拉克絲單手握住韁繩,另一隻手高高舉起,觸摸著頭頂的陽光,指尖的感覺攪動著她體內的魔力。她任由魔力湧出,她身心深處的光像一劑靈藥,逐漸擴散至她全身。

魔法充盈了她的感官,點亮了她的世界,森林中的色彩變得超乎尋常地鮮豔而又富有生機。她看到小光球漂浮在空中,聽見了樹木的呼吸和大地的慨歎。眼前的世界如此不可思議,一切生靈都在能量的徑流中生機勃勃,無論是無名的小草還是粗壯的鐵樺樹。人們說鐵樺樹的根係深深紮入地下,甚至能抵達世界的心。

拉克絲在五光十色的的森林中騎行了一個小時,前方出現了一個交叉路口,一條路向東,沒記錯的話應該是通往一座伐木工的小鎮;另一條路下坡向西,通往一片圍繞著富饒的銀礦所建的住宅區。她的父親在這座礦洞占了一些股份,而她最喜歡的鬥篷別針就是用這座礦洞深處開采的白銀造的。兩條大路中間還有一條小路,幾乎已經被野草覆蓋,寬度也隻夠單騎通過,或者徒步前進。

如果是七年前,她一定會走那條路,而拉克絲自己也說不清為什麼有一種反感,不想指示星火朝小路走去。她並不需要去那邊,因為她所說的要去祭拜曾祖父墓地,隻是一套說辭。拉克絲閉上眼睛,將手臂向側麵伸展開,讓魔法蕩漾在指尖,閃爍在手杖頂端。她深吸一口氣,涼爽的空氣沁入心脾,森林的光開始對她訴說。

森林的光訴說著明與暗的對立,閃爍的色彩和跳躍的光線。她感受到了遙遠的星光像薄霧一般飄來,這些星光播撒在其他的世界,照耀著其他的生命。在德瑪西亞的光陷入黑暗之處,她畏懼退縮。在光明滋養生靈之處,她怡然舒緩。拉克絲坐在馬鞍上左右轉身,她敏銳的感知遠遠超過了其他大多數凡人。她在尋找著如同詛咒一般籠罩著這片土地的力量。太陽幾乎升到了最高點,她皺了皺眉,因為森林的光顫抖了。她感覺到陰影出現在了不屬於它的地方,黑暗隱藏在本該隻有光明的地方。她的呼吸驟然停止,像是有人掐住了她的脖子。一陣困倦席卷了全身,她的眼皮止不住地打架,越來越睜不開,似乎在被強行拖入清醒的沉睡。

她周圍的森林突然變得寂靜。沒有微風吹拂樹葉,沒有草片飄搖摩擦,飛禽走獸的鳴叫也都突然消失。拉克絲聽到了輕柔的沙沙聲,那是壽衣套頭的聲響。

睡吧。

“不,”她一邊說一邊握緊了手杖,但那股不自然的困倦就像是一條柔軟的毛毯,漸漸將她包裹起來,溫暖而又寬厚。拉克絲的頭低垂下去,漸漸閉上了眼,隻閉一小會。

清脆的樹枝斷裂聲,夾雜著刺耳的金屬刮擦,撥開了拉克絲的眼皮。她深吸一口氣,滿腔涼意讓她立刻驚醒。她用力眨眼,驅散了眼前的黑影,呼出一口涼氣,重新喚起了體內的魔力。她聽到了騎兵的聲音,轡頭和韁繩之間鎖環的敲打,金屬與金屬之間的剮蹭。騎兵,穿著戰甲,至少四騎,可能不止。

拉克絲並不害怕。她能應付,而且人類沒什麼可怕的。現在在這片森林裏潛伏著的神秘黑影,才是更緊迫的威脅。它的力量深不可測,似乎是某人正在測試自己的實力。她握緊了星火的韁繩,讓他麵對聲音傳來的方向。弗雷爾卓德強盜?這裏地處內陸,不應該出現海上的掠奪者,而且如果山中的某一座要塞淪陷,她一定早就聽到消息了。法外亂民?有可能。那樣的話,就更不足為懼了。她將閃耀的魔法藏在指尖的皮膚之下,隨時準備好發射出閃耀的光箭。

她麵前的灌木叢散開了,五名騎兵映入眼簾。

五人個個孔武有力,從頭到腳都穿著亮閃閃的戰甲。胯下的戰馬都是灰皮良駒,肩寬體壯,至少十七掌高,披掛著相同的鈷藍色馬衣。四個人刀劍出鞘,第五個人的劍背在身後。金色的握柄,藍色的劍鞘。

“拉克珊娜?”這名騎兵問道,他的聲音被蒙在頭盔裏。

拉克絲長籲一口氣,這位騎士摘下了頭盔,一頭黑發,一臉剛毅,簡直是德瑪西亞氣質的化身,讓人感覺應該被鑄在硬幣上。

“蓋倫。”拉克絲長歎一聲。

她的哥哥帶來了四名無畏先鋒的戰士。

如果換做其他軍隊,四個士兵簡直微不足道,但無畏先鋒兵團中的戰士個個都是英雄。他們的英勇事跡全都印刻在自己的劍身上。德瑪西亞五湖四海的酒館裏和篝火旁,全都傳唱著他們的故事。

黑發銳眼,蓄胡子的劍士是迪亞多魯。他曾在哀傷之門憑一己之力對抗一整支崔法利人的軍團,堅守了一整天。他旁邊是來自讓德勒的賽巴托,他殺掉過一頭可怕的深淵巨蛆。那條怪物每一百年蘇醒一次,肆虐獵食,但現在已經長眠不醒。它的巨牙被掛在嘉文國王的王宮大殿,緊挨著新掛上來的魔龍頭骨,那是來自皇子和他神秘的勇者同伴的進獻。

身形較小,但威武不輸任何人的,是女戰士瓦爾婭。她曾在多恩霍爾德帶頭衝上海狼艦隊的甲板,一把火燒光了他們的船。那場戰鬥讓她險些喪命,但她卻成功地擊殺了狂戰士的頭領。羅迪翁是她的孿生兄弟,曾駕船北上,放火燒毀了弗雷爾卓德的城鎮凝霜港,以儆效尤,震懾任何膽敢南下進犯的掠奪者。

拉克絲認識每個人,但一想到今晚又要和他們坐在同一張桌前,聽他們講自己的傳奇故事,就隻好無奈地翻了個白眼。是的,他們都是德瑪西亞的英雄,非常值得尊敬,但讓她聽上十次賽巴托講述自己如何爬進深淵巨蛆的食道,或者聽瓦爾婭講述自己如何用一把斷槳打死一隻格裏莫獸,拉克絲想想就頭疼。

蓋倫和她一起沿路返回福斯拜羅。他們在鎮子周圍尋找地區法官的兒子,以及任何邪惡行徑的跡象,但他們一無所獲,最後眼看天色已晚,不得不回到鎮上。不過一無所獲並不奇怪,任何居心不良的人都有充裕的時間隱蔽,因為蓋倫和無畏先鋒戰士們動靜太大了。五個身著重甲的戰士並不能稱作秘密行動。而且,因為沒法使用魔法,拉克絲一直都沒能感知到在十字路口處的那股黑暗力量的來源。

“你真是來這裏祭拜曾祖父福斯伊恩的嗎?”

“我說過了,不是嗎?”

“是啊,”蓋倫回答說。“你說過。我隻是有點意外。我似乎記得母親說你上次來的時候並不情願。”

“她居然記得,我更意外。”

“哦,她當然記得。”蓋倫目視前方地說。“隻要小拉克珊娜·冕衛一不高興,天空灰暗、陰雨不斷、鳥獸四散。”

“你說的我像是個無理取鬧的壞孩子。”

“你可不就是嘛,”蓋倫一臉和藹的笑容,但卻隻能勉強掩飾話語中的譏刺。“犯同樣的事,你就有人護著,我就得挨一頓打。媽媽總是告訴我不要在意你的所作所為。”

二人之間的交談懸在嘴邊,拉克絲扭頭看向一邊,回想起不應該低估自己的哥哥。人們隻知道他的誠實和直率,知道他略懂戰術計謀,但很少有人知道他的細心和狡黠。

而拉克絲知道,低估蓋倫是致命的錯誤。的確,蓋倫隻是個簡單直接的戰士。但簡單直接,並不等同於愚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