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章 開始
嘉文低吼一聲,發力向趙信撲來。但他一心守勢,幹淨利落地讓到一邊,時刻都把握著對周遭的距離感。趙信的長槍在麵前留下一道道殘影,每次都能將刺向自己的武器挑開。
年少時的嘉文一直都在學習如何使用刀劍、槍戟和拳腳——同時也在學習軍事曆史和修辭學,沒有放下智識方麵的鍛煉。在他十六歲生日那天,國王終於將扳龍槍當做禮物送給了他。隨後他刻苦訓練,無數次傷了自己,但最後他終於能夠嫻熟操控,扳龍槍在他手中如臂使指。
嘉文對趙信步步緊逼,每一次攻擊都帶著憤怒。他招招相扣,不給趙信留下任何間隙。突刺一被彈開就立刻變成上挑,緊接著兩下橫掃,先切腰腹,再抹咽喉。但趙信閃轉騰挪,槍如鐵壁,將所有招數都一一化解。
雖然嘉文一直以來都是趙信的學生,但皇子年輕體壯,高大的身軀讓他的攻擊距離更遠。他已不再是那個空有抱負的笨小孩,而是曆經戰鬥淬煉的勇士。嘉文操持扳龍槍的技藝如今已能輕易勝過趙信。嘉文無情地進擊,迫使他步步敗退。
趙信使盡了渾身解數才能勉力自保……但他無法堅持太久。
國王低下頭,讀了一遍自己的信。他發出一聲痛苦的歎息。
“若我早有膽魄,或許今日的災難尚可避免。”他說。
他在信上簽下名字,然後在旁邊滴上融化的皇家蘭蠟,蓋上了自己的印鑒。
他對著印鑒吹了口氣,然後提起信紙,輕輕搖晃,讓火蠟盡快冷卻。
蠟印凝定,國王將手諭卷好,塞進了一個白色硬皮筒中,封緊了蓋子。
他將圓筒遞給了他的總管。
趙信勉強躲過了一記刁鑽的橫切,在最後一瞬間偏了下腦袋。扳龍槍頂端鋸齒狀的鋒刃劃過他的臉頰,見了血。
從他們交手開始,趙信第一次覺得,皇子可能真的是想要他的命。
國王因他的失職而死,他繼而死在皇子手下,這倒也合算。
嘉文用扳龍槍的槍尾撥開趙信的長槍,倏爾旋身,槍頭劃過一道狹長的弧線,飛向他的脖頸。
這是完美的殺招,是趙信親自教給皇子的。嘉文的步伐已經爐火純青,而且最初挑開格擋的那一下力道恰到好處,既足以將武器打到一邊,又不至於拖慢最後一擊。
即便如此,德邦總管還是有能力擋下來的。雖然沒有絲毫的餘裕,但他十分相信自己的速度,雖已經疲憊不堪,但也足以躲過這一擊。
然而,他卻紋絲未動。他已喪失鬥誌。
他微微抬起下頜,讓這致命的一刺可以不留懸念。
扳龍槍的鋒刃如毒蛇吐信。這一擊速度奇快、技巧精湛、力道十足,足以洞穿骨肉,幾乎能讓他瞬間斃命。
致命的一招在剛剛觸碰到趙信咽喉的時候生生止住。一串血滴淌了下來,僅此而已。
“你為什麼不說你去哪了?”嘉文問道。
趙信咽了一下口水。溫暖的鮮血順著他的脖子向下滑。“因我難辭其咎,”他說,“我本應在場。”
嘉文將鋒刃橫在趙信的咽喉前,定了片刻,然後退了回來。他似乎突然凋零了,所有怒火都傾瀉一空,隻剩下一個悲傷、迷茫的喪父之子。
“這麼說,是父親命令你離開的,”他說,“而你想獨自擔下缺陣的責任。”
趙信一言不發。
“我說對了,是嗎?”嘉文說。
趙信歎了口氣,低頭望去。
趙信沒有說話也沒有行動。他看著國王遞過來的信筒,沒有伸手去接。
國王眉毛一提,趙信隻好收下。
“您是想讓我把這個交給信使嗎,陛下?”他說。
“不,”嘉文說,“你替我送,我隻信你一人,我的朋友。”
趙信凝重地點點頭,然後將圓筒別在腰帶上。
“送給誰?”
“搜魔人兵團長。”國王說。他舉起一根手指,“不要讓他的仆從代收。務必親手交給他。”
趙信頷首。“使命必達。隻要等到街道肅清,逃犯們的下落查明。”
“不,”國王說,“我要你現在就去。”
“他有的時候真的很頑固,”嘉文一邊說一邊搖頭。“隻要他下定決心,就改不了了。”
“我本應在場。”趙信用微弱的聲音說。
嘉文揉了揉眼睛。
“那豈不是違抗國王的命令?不,你不會那麼做的,叔父,”嘉文說,“他派你幹什麼去了?”
趙信眉頭緊鎖。
“我是您的貼身侍衛,陛下,”他說,“我不該離開宮殿。今天不行。”
“我要你送出這封信,不然事態會繼續惡化,”國王說,“必須強製命令搜魔人收手,才能避免對抗升級。事已至此,別無選擇。”
“陛下,我認為明智之舉不應該是派我——”趙信開口說道,但國王厲聲打斷了他。
“這不是請求,總管,”他說,“我命令你將這一法令即刻送達,不得有誤。”
“送信,”嘉文平淡地說,“他令你離開,就是為了送信?”
趙信點點頭,嘉文發出一聲苦笑。“太像他了,”他說,“總是以社稷為重。你知道,我十四歲生日那天,他沒來參加我的授劍儀式,因為要去會見堅盾議會。商討稅收。”
“當然。”趙信說。
“我猜,你已經把信送到了吧?”
“沒有,”趙信搖了搖頭,“我聽到鍾聲以後便立刻回頭,以最快的速度返回宮殿。”
“結果在街上遇到了麻煩,看你的樣子就知道。”嘉文說著,示意了一下他斑駁的外衣。
“不足為慮。”
“法師?”嘉文問。
趙信點了點頭。“還有沆瀣一氣之徒。”
“我們早就應該把他們全都處決。”嘉文狠狠地說。
趙信警覺地看著皇子。他從未聽他說過如此狠毒的話。當然,他知道德瑪西亞針對法師的態度一直都讓皇子感到困擾。但那已經是從前了。
“我認為您的父親可能對此另有看法。”趙信拿捏著自己的語氣。
“結果他們殺了他。”嘉文厲聲說。
趙信說什麼都無濟於事,於是他選擇了沉默。方才迸發的怒火幾乎立刻就從嘉文心中熄滅了。眼淚湧上他的雙眼,他拚命不讓淚水流出來。
“我不知道該怎麼辦。”他說。那一刻,他又成為了一個孩子,擔驚受怕、孤苦伶仃。
趙信向前幾步,放下長槍,張開雙臂,緊緊抱住嘉文。“好孩子。”他說。
然後嘉文哭了出來,止不住的啜泣讓他全身跟著一起顫抖。他未曾落下的眼淚此時也在趙信臉上奔流。
他們緊緊相擁了片刻,共同的哀痛將他們捆在一起,然後他們各自分開。趙信轉身拾起自己落在地上的長槍,讓他們二人都有時間稍作整理。
當他回過身,嘉文已經將汗水打濕的襯衣換成了一件白色亞麻長袍,上麵有著藍翼利劍的紋章。他看起來已經冷靜下來了。
“現在,您要成為命中注定的人,”趙信說,“您要成為領袖。”
“我感覺自己還沒準備好。”嘉文說。
“沒有哪個領袖是準備好了的。至少,賢主無一不是如此。”
“但你會和我一起,叔父。你會輔佐我。”
趙信心底一涼。“我……恐怕,沒有那種可能了。”他說。
趙信左右為難。他曾宣誓效忠嘉文國王,此後也從未違抗過任何一道命令,二十年來始終如一。
“我的職責在此,我要保護您,陛下。”他說。
嘉文揉了揉眼睛,突然間麵露疲態。
“你的職責是保護德瑪西亞。”國王說。
“您是國王,”趙信說,“您就是德瑪西亞。”
“德瑪西亞比任何國王都更偉大!”嘉文厲聲說,“多說無益。我意已決。”
趙信的直覺正在尖叫,警告著危險,但他的責任感讓他心中一片寂靜。
“遵旨。”他說。
他鞠了一躬,轉身走出房間。
“很久以前,我曾許下諾言,”趙信說,“如果您的父親遭遇任何不測,我當以死謝罪。”
“那麼,你又救駕過多少次?”嘉文突然變得堅毅起來。那一瞬間,趙信眼中的他是那麼地像他父親。“我親眼看見你救駕立功不下三次。但我知道肯定不止於此。”
趙信皺起眉。
“榮譽即吾命。”他說,“我不能承受著背信的恥辱苟活。”
“你對誰做出如此承諾?”
“緹亞娜·冕衛元帥。”
嘉文皺起眉。
“當你為開始為父親效命,你發誓會保衛德瑪西亞,不是嗎?”他說。
“當然。”
“接受你誓言的是德瑪西亞,”嘉文說,“不是我的父親。不是任何人。你對德瑪西亞的職責勝過其他一切。”
趙信盯著皇子的雙眼放出光。真的是虎父無犬子。
“可是元帥怎麼辦?”
“由我跟緹亞娜講,”嘉文說,“但現在,我需要你履行自己的職責。”
趙信長籲一聲,這時他才發現自己一直提著一口氣。
“你是否願作我的總管,像輔佐父王一樣,為我驅策?”嘉文問。
趙信眨了下眼。片刻之前他還十分確定嘉文想要處決自己……而且他也不覺得自己有什麼冤屈。
他猶豫著,表情複雜,內心翻滾。
“趙信……叔父,”嘉文說,“我們的王國需要你。我需要你。來吧,就當是為了我好嗎?”
緩緩地,似乎是在給嘉文隨時反悔的時間,趙信單膝跪在了地上。
“榮幸之至……國王陛下。”
嘉文和趙信穿過宮殿,走向議會廳。他父王的謀臣們——不,趙信糾正自己,是他的謀臣們——正在那裏恭候。
到處都是士兵。德瑪西亞的精英部隊——無畏先鋒已經被派到宮中協防。他們分散在每一道門口,高度警覺,紀律嚴明。
嘉文表情堅毅,王者氣度盡露無遺。隻有趙信看到他在訓練廳裏的悲愴。現在,在仆人、貴族和衛兵們麵前,他已經收斂了心緒。
很好,趙信心想。德瑪西亞人民需要看到堅強的他。
他們路過之處,每個人都單膝跪下、俯首卑躬。他們沒有慢下腳步,堅定地向前走。
嘉文在議會廳的大門前短暫駐足。
“還有一件事,叔父,”他轉身麵向趙信說。
“陛下請講。”
“先父要你送的那封信,”他說,“現在何處?”
“還在身上。”趙信說著,從腰帶上解下硬皮筒,將它呈上。
嘉文接過來,打開蓋子,將裏麵的牛皮紙展平。他的目光在父親的字裏行間穿梭跳躍。
趙信看到嘉文的表情變得冷硬。他雙手將信紙揉爛,就像是要把誰掐死,最後又把信交回給了趙信。
“毀了它。”嘉文說。
趙信驚訝地望向他,但嘉文已經轉身離開。他向站在兩側的衛兵點了下頭,議會廳的大門隨即洞開。長長的會議桌前,所有就座的人一齊起立,然後深鞠一躬。大廳南側的華貴壁爐中,爐火燒得正旺。
桌前有幾個座位是空的。在昨天的襲擊中,國王並不是唯一的死者。
趙信手裏拿著皺成一團的手諭,站在原地不知所措。嘉文則走向會議桌的主位。他回頭看了一眼愣在門口的趙信。
“總管?”嘉文說。
趙信眨了眨眼。嘉文的右手邊,緹亞娜·冕衛正盯著他,眼神冷峻。嘉文的另一側,同樣寒意徹骨的,是緹亞娜的丈夫,國王密信的接收者——搜魔人兵團長。趙信的視線在他們之間遊移不定,最後看向了嘉文,看到了他挑起的眉毛,似乎正在發問。
趙信沒有耽擱太久,大步走進議會廳,將那封信扔進了爐火中。
然後他來到自己的位置,站在了國王身後。他希望自己的表情沒有出賣內心中突然湧上來的擔憂。
“開始吧。”嘉文說。
傳聞中,隻要是一對一的戰鬥,趙信就從沒輸過。他大半輩子都在逆境中抗爭。他最早的記憶來自維斯塞羅,一艘艾歐尼亞漁船,那時的他跟著漁船從萊肯出海打漁。他是個勤快的艙務管事,謹遵長老的每一個要求——從清理肮髒的甲板到整理纏結的漁網——他的身心都充滿平和……直到那一天,漁船不經意間駛出太遠,進入了他國的海域。
兩條諾克薩斯私掠艦追上了這艘小漁船。他們的指揮官登船後宣告了諾克薩斯的榮光,並將維斯塞羅及船上的隨員納為他私人的合法財產。雖然他們多數都是年長的漁夫,不符合征兵條件,但他們還是被一律帶回諾克薩斯。
在經受了公海上艱難的航行後,趙信發現自己來到了一片陌生的新土地。這裏的山水並不秀美,林間沒有魔法。街道兩旁排列著他從未見過的雄偉大門和堅固石牆,每一寸能利用的空間都擠滿了人。他得知,這裏便是諾克薩斯的都城,一個叫“達克威爾”的人就是在這裏統治著這個龐大的帝國。他和維斯塞羅的其他船員被拆散了,由於沒有任何辦法回家,趙信隻得服從俘獲者的安排。
他的長槍本領沒有埋沒,不久後他便有機會獲得更好的生活——用盤子盛裝的食物——隻要他肯發揮出自己的高強武藝。諾克薩斯崇尚武力,而他的主人認為他是個勇武的鬥士。
一無所有、死亦無憾的趙信接受了這次機會。他脫掉了襤褸的衣衫,換上了粗製的鎧甲,進入了清算競技場。
說真的,這實在是一種奇怪的娛樂形式。雄壯的戰士,被冠以更加雄壯的名號,在如狼似虎的人群麵前互相廝殺。歡呼聲會獻給卓越的技巧、華麗的表演,以及每一次鮮血的飛濺。趙信繼承了“維斯塞羅”的名字,橫空出世、名聲大噪。沒過多久,隻要有他出場的對決就會讓競技場座無虛席,也讓他的金主們盆滿缽滿。短短幾年內,維斯塞羅成為了一個響亮的名字——讓觀眾們歡喜,也讓其他清算人恐懼的名字。
但他的好運並不長久。
在清算人的消遣場所之外,帝國正麵臨困難時期。許多敵對國家都在蠶食帝國的領土,並且諾克薩斯各條邊境線上都激起了反叛的浪潮。有傳聞稱達克威爾和他的參謀們支付了一大筆黃金,買斷了許多傭兵、囚犯和清算人等等,征入帝國的戰團。僅用了一次握手成交的工夫,趙信和他的同伴就被買走了,並被裝進了一艘向西航行的運輸船。
在濱海要塞卡爾斯特德,無論多有名的清算人,曾經的名號和聲望也都一文不值。他們被扔進戰場,對抗德瑪西亞國王嘉文三世的精英部隊,敵人決心要控製住諾克薩斯對瓦洛蘭的影響力……而趙信很快就明白,這場戰爭完全不同於任何競技場決鬥。
雖然大多數曾經的清算人在必敗的戰鬥麵前選擇了逃跑,但趙信卻沒有後退,槍尖染上了數百人的血。當國王的無畏先鋒將他徹底包圍,一些先鋒戰士默默對他的技藝感到讚歎,而趙信則依然拒絕逃跑。他昂首挺胸,欣然受死。
然而,嘉文另有打算。這位德瑪西亞的國王和競技場的觀眾不一樣,不必要的殺戮並不會讓他感到愉悅。他願意釋放所有戰敗的諾克薩斯人,條件是他們發誓永遠不再侵犯卡爾斯特德。仁慈的舉動令趙信深感意外,他思索著回到諾克薩斯後等待他的命運。他可以回到原來的那個社會中,他的生命在那裏隻意味著金主賺到的錢……又或者,他可以為那些身具美德的人而戰,捍衛那些令他重獲新生的美德。
在榮譽的驅使下,他在嘉文三世麵前屈膝下跪,請求為國王效命。
在後來的數十年裏,趙信一次又一次地證明了自己的忠誠。作為皇家宮廷的總管,他不僅是國王的侍衛和參謀,也是朋友和仆人,而且同樣也對王位的繼承人,年輕的嘉文皇子盡職盡責。趙信成為德瑪西亞人的道路或許不同尋常,但他從未動搖過對這個王國及其理想的全身心投入。他追問過自己,這並非出自責任感,而是出於選擇。
但是,國都中發生的一次法師暴動,成為了他最大的考驗。惡貫滿盈的塞拉斯在雄都大肆破壞,而本已決意誓死守衛君主的趙信,卻被國王指派了一項至關重要的任務。王命難違,他隻能遵從。
當他聽到王宮裏敲響了鍾聲,才知道自己犯了多大的錯誤。等到趙信一路殺回王宮,嘉文三世已經駕崩了。
趙信認定自己必將以死謝罪,但是嘉文王子卻提醒他勿忘使命,並給了他繼續侍奉王國的機會。
現在,德瑪西亞正是前所未有地最需要趙信的時刻。因為貴族們擔心王子還沒有做好即位的準備。所以王位一直空懸。不過這卻不是趙信的顧慮——他毫無保留地效忠於嘉文王子,並立誌輔佐他挺過不可避免的艱險時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