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七章 最後

第八十七章 最後

第一縷曙光灑向雄都的頂梁和屋簷,把蒼白的石麵染成金色。空氣凝滯,在雄都東側的高台花園中,能聽到的聲音隻有空中鳥兒輕柔的悲鳴,還有下方城區漸漸蘇醒時的呢喃。

趙信盤腿坐在一方石台上,雙膝架起一杆長槍,雙手落在槍杆上。他凝望著下方一層層的花園階梯、遠處的城牆垛口以及更遠處的德瑪西亞雄都全境。看著太陽在他的第二故鄉升起,往往能夠給趙信帶來安寧……然而今天卻沒有。

他的披風沾著焦黑和血漬,鎧甲上也滿是凹陷和劃痕。幾縷發絲溜出了頭頂的發髻,掛在他臉前,鋼鐵般的灰絲已不再有年輕時的烏黑光澤。換做平日,他應該已經梳洗整理,除去血、汗和火焰的氣味。他應該已經把盔甲送去鐵匠鋪修理,再換一件新披風。儀容為禮,畢竟他的身份是德瑪西亞總管。

但今天並不是平日。

國王駕崩了。

他是趙信平生見過最值得尊敬的人,他對國王的景仰和愛戴勝過其他任何人。他曾發誓要保護他……然而趙信卻沒有出現在最緊要的關頭。

他痛苦地深吸一口氣。沮喪幾乎要將他壓垮。

前一天的法師起義讓整座城市措手不及。趙信一路奔回宮殿,途中多處受傷,但他麻木不覺。幾個小時裏,他始終坐在那兒,獨自一人,讓石頭的寒意鑽進骨縫裏,讓悲傷、恥辱和罪惡如裹屍布般蓋住全身。那些在襲擊中幸存的宮殿衛兵沒有打擾他的慘愴。他們封閉了階梯花園,讓他可以在靜坐中度過黑暗的時刻。趙信對這小小的仁慈充滿感激。他不知道該如何麵對他們眼神中的怨怒。

終於,陽光照到了他,就像審判之光一樣。炫目的光線迫使他半閉起了雙眼。

他長長歎了口氣,咬緊牙關。他拄著膝蓋站起身,最後掃了一眼這座他深愛的城市,以及這座帶給他慰藉的花園。然後他轉過身,返回王宮。

許多年前,他曾許下過諾言。現在他打算將其兌現。

有氣無力、失魂落魄,趙信覺得自己像不散的陰魂,遊蕩在最終亡故的地方。他寧願自己已經戰死。為了救駕而死至少可以死的有尊嚴。

他沿著宮殿的回廊漂遊,一切都突然變得冰冷死寂。仆人們遇見他都一言不發,在可怖的緘默中碎步走過。站崗的衛兵們臉上帶著哀傷的神情。他們行了軍禮,但他卻低下了頭。他不配接受禮遇。

最後,趙信來到一扇緊閉的門前。他伸出手想要敲門,卻停住了。他的手在發抖嗎?他心底咒罵著自己的軟弱,在橡木門板上急敲了幾下,然後立正站好,將槍杆的末端杵在地麵上。經過了漫長、靜止的片刻後,他依然一動不動,直視著麵前的門,等它打開。

兩名在宮殿中巡邏的衛兵出現在轉角,經過他身旁,發出盔甲碰撞的聲音。恥辱之心讓他不願正視他們。那扇門依然緊閉著。

“我記得冕衛元帥去了北院,總管大人,”其中一名衛兵說道,“正在指導增加布防。”

趙信在心裏歎了口氣,但嘴上隻是咬緊了牙,向那名衛兵點頭致謝。

“大人……”另一名衛兵說,“無人責怪您的——”

“謝謝你,士兵。”趙信打斷了他。他並不需要他們同情。兩名衛兵一齊敬禮,然後繼續巡邏。

趙信轉過身,朝著那兩個衛兵來的方向,沿著回廊走向宮殿的北翼。緹亞娜·冕衛元帥雖然不在辦公室,但這絕不是緩期和赦免,隻是將煎熬拖得更久。

他穿過一個懸掛著軍旗和條幅的大廳,駐足在其中一麵旗幟下方——藍色的底麵上繡著德瑪西亞的白翼利劍。這麵旗是太後生前和她的貼身女仆一起親手縫製的,雖然有三分之一都被燒毀了,但依然是一件工藝精湛、壯美絕倫的作品。它曾在鹽尖山之戰中陷落,但嘉文國王禦駕親征,為了奪回這麵旗帶頭衝鋒,那時趙信就在他身邊。他們突破了上百名身著皮毛護甲的弗雷爾卓德狂戰士,才重新搶回旗幟,然後趙信成為了那個扛起大旗的人——即便火舌舔去了它的鑲邊,這麵旗也依然迎風飄揚。那副景象扭轉了當天的戰局,讓德瑪西亞士兵重整旗鼓,拿下了一場奇跡般的勝利。在平安凱旋以後,嘉文拒絕修複這麵旗幟。他希望所有看到它的人都不會忘記它所代表的曆史。

趙信經過了一個小房間。這裏位於冷僻的王宮角落,是一間幽靜的圖書館。國王曾經很喜歡在這裏度過晚間的時光,遠離仆人和貴族們的叨擾。趙信曾陪國王在此度過許多個漫長的夜晚,共品濃烈的蜜酒,討論戰略和政治上的分寸毫厘,追憶早已遠去的年青歲月。

公共場合下的嘉文總是不苟言笑,老成持重。然而在這裏,在他的心靈港灣中——尤其當酒杯見底、天色漸明的時候——他會笑到淚流不止,還會激情昂揚地講述自己的願望和寄托給兒子的夢想。

又一陣痛苦碾過趙信。他意識到自己再也聽不到老朋友的笑聲了。

恍惚之間,趙信發現自己走到了訓練廳的門口。過去二十年間,他恐怕在那裏度過了絕大部分的時間。那裏才是真正的家,才是令他感到安然的處所。他曾與國王在切磋中度過不知多少時間。也是在那裏,國王喜悅地看到皇子將趙信接納為家人。趙信在那裏教授皇子劍術、槍術和矛術;在那裏為摔倒的他拭幹眼淚,扶他起身;在那裏與他分享歡笑,慶功助威。

想到皇子的那一瞬,就像被刀插進了肚子。趙信失去的是人生的摯友,而年輕的嘉文失去的卻是父親。他出生的時候母親就因難產而死,如今的他已成孤身一人。

趙信感到如鯁在喉,他正要繼續動身,卻有一個熟悉的聲響讓他駐足:一柄沒有開刃的劍砍在了木樁上。有人正在訓練。趙信皺起了眉。

隨著他緩緩走進厚重的大門,一種煩悶欲嘔的感覺湧上心口。

一開始他並看不清是誰在裏麵。房間內環繞的拱廊和立柱似乎在故意遮擋那個人。劍刃擊打的聲音在他耳邊洪亮地回蕩著。

繞過一根根立柱以後,他終於看到是皇子正在舉著訓練用的重鐵劍對著木頭假人揮砍。他汗流浹背,氣喘籲籲。他的表情訴說著痛苦,招式狂放不定。

趙信在黑影中站定。年輕皇子的這副樣子令他觸目神傷。他很想走到他身邊,安慰他,助他度過這艱難的時刻,因為皇子和他的父親對趙信來說勝似家人。可是,皇子又怎麼會願意在這裏看到他呢?他是國王的禦前侍衛,然而現在他還活著,國王卻死了。

這種遲疑令趙信很不習慣,也讓他很不舒服。即使是在諾克薩斯的絞肉機角鬥場裏,他也從未有過任何猶豫不決。他搖搖頭,轉身打算離開。

“叔父?”

趙信咒罵自己的愚蠢,為何剛才不立刻離開。

他們當然不是血親,不過早在二十年前,從趙信開始為國王效命後不久,皇子就開始稱呼他“叔父”了。嘉文當時隻是個孩子,也沒人糾正他。一開始,國王隻是覺得很有趣,但經年累月,趙信與皇家的關係已經和血親一樣近,他也將國王的兒子視如己出。

他慢慢轉過身。嘉文已不再是孩子,他已經長得比趙信還高了。他的眼眶帶紅,眼圈發青。趙信意識到自己並不是唯一一個無法入睡的人。

“皇子殿下。”他單膝跪地,深深低下頭。

嘉文什麼都沒說。他隻是站在那裏,俯視著趙信,喘著粗氣。

“對不起。”趙信依然低著頭。

“是因為打擾了我,還是因為沒有及時護駕?”

趙信微微抬頭看去。嘉文正對他怒目而視,手裏還提著訓練用的重劍。他不知如何回答,不知如何說清自己的感受。

“我辜負了他,”他最後開口說道,“也辜負了你。”

嘉文在原地多站了片刻,然後轉身走向房間牆邊的武器架。

“平身。”嘉文命令道。

趙信起身的同時,皇子向他扔去一把劍。他下意識地用左手接住,右手依然握著自己的長槍。扔來的是另一把訓練用劍,加了重量,磨平了刃。然後嘉文凶猛地揮起重劍,向他撲來。

趙信向後跳開,躲過這一擊。

“殿下,我覺得這不太——”他剛一開口,就被再次衝過來的嘉文打斷。劍鋒直衝胸口刺來。趙信用槍杆撥開,後退了一步。

“皇子殿下——”他說著,但嘉文再次出手,比剛才更加不留情麵。

這一次是兩記連續的攻擊,一高一低。雖然嘉文拿的是訓練用劍,一旦命中也足以斷骨碎石。趙信不得不招架。他先是用側步和槍杆擋開第一擊,然後用劍接下第二擊。鋼鐵相撞的震感沿著他的手臂傳了上來。

“你去哪了?”嘉文大吼著,繞著他踱步。

趙信垂下武器。“您非得這樣不可嗎?”他低低地說。

“是。”嘉文怒火中燒,手中握緊了劍。

趙信歎了口氣。“請稍等。”說著,他走到旁邊將自己的長槍放到一個武器架上。嘉文等著他,握劍的手鬆開又扣緊。

趙信剛一回到房間中間,嘉文立刻就出手了。他快步衝過來,發出用力的低吼。他的攻擊毫無章法,但憤怒給了他力量。趙信借力用力,架開了每一次攻擊,他不想直接以硬碰硬。

換做是其他任何時候,他都會毫不留情地斥責皇子的狼狽不堪——他隻想著進攻,結果讓自己門戶大開、破綻百出。但趙信不會打擾皇子的情緒,他有足夠的理由宣泄憤怒。他也不會趁人之危,攻擊皇子的破綻。如果皇子非得狠狠打他一頓不可,那就讓他打個痛快吧。

“你——去哪——了?”嘉文在揮砍的間歇問道。

“我早就該這麼做了,”國王頭也不抬地說道。他正坐在桌前寫信。

羽毛筆每一次下落,都是震怒之下的戳刺。他的筆觸宛如激烈的炮火。

很少能看到國王的情緒如此外露。

“陛下?”趙信說。

“我們對自己恐懼的事物過於固執,”國王依然沒有抬頭,但暫且停下了憤怒的疾書。“我們太傻了。我太傻了。為了保護自己,我們親手創造出了自己最怕的敵人。”

一記直指頸項的重擊被趙信格擋住。強大的力道讓他後撤一步。

“你無話可說嗎?”嘉文以命令的口吻問道。

“我本應與您父王在一起。”他答道。

“你沒有回答問題。”嘉文吼道。他突然轉過身,當啷一聲,把劍甩到一旁。有那麼一瞬,趙信希望皇子就此作罷,但隨後皇子從武器架上取下了另一件武器。

扳龍槍。

皇子舉起長槍對準了趙信,表情堅毅、寸步不讓。

“取你的槍。”他說。

“可您沒穿護甲。”趙信反駁道。

訓練用的武器很容易打斷骨頭,而實戰用的武器稍有不慎就是一條人命。

“我不在乎。”嘉文說。

趙信低下頭。他彎腰拾起了嘉文扔在地上的訓練用劍,小心地將它放到武器架上,又放好了自己的劍。他懷著沉重的心情,不情願地取回了自己的槍,然後回到開闊的大廳中央。

一句話都沒多說,嘉文攻了上來。

“恕我愚鈍,陛下。”趙信說。

國王停下了筆。從趙信進門開始,這是他第一次抬起頭。那一刻,他看上去突然蒼老了許多。額頭布滿溝壑,須發早已灰白。他們兩人都不再年輕。

“我很自責,”嘉文國王說道。他雙眼飄向空蕩的遠方。“我放給他們的權力太多了。這件事我始終心存疑慮,但他們據理力爭,而且也有議會的支持。現在,我看到了自己的錯誤,是我失察。我要下諭,命令搜魔人暫停搜捕。”

嘉文輕巧發力,扳龍槍衝著趙信躥來。這把神兵的握柄伸長了近乎一倍,畢露的鋒芒撕開空氣,直奔趙信的喉頭。

德邦總管閃身一避,掄起長槍架開了致命一擊,同時小心地避免讓鋸齒狀的鋒刃勾住自己的武器。

即便是在殘酷的激烈戰場中,趙信也從未見過扳龍槍這樣的武器。事實上,使用這柄神兵作戰的秘密技法早在德瑪西亞初王時代就已失傳。在未經曆練的人手中,自戕的危險並不亞於對敵。所以,幾百年來,這柄長槍隻是在慶典中作為禮器使用,用於作為執政家族的信物。然而,就在皇子還是個孩子的時候,他就已經開始夢想著用它戰鬥,就像他所崇拜的那些古代英雄那樣。於是趙信向他許諾,等時機成熟,就會教他如何使用扳龍槍。

嘉文向前飛躍,長槍像鐮刀一樣劈下來。趙信將之掃到一邊,但皇子立刻追擊一記旋轉突刺。槍尖距趙信不過數寸,鋒刃的邊緣堪堪擦過他的脖頸。嘉文並沒有手下留情。

趙信要想教皇子如何使用那柄神兵,但他自己必須首先能夠駕馭。經過國王的首肯,他開始練習並掌握它的秘密。這把槍握在手中異常輕盈,而且平衡完美,是一件卓越的武器,代表了一位匠師的巔峰技巧。

當德瑪西亞遠在繈褓之時,著名的工匠奧倫打造了這杆槍。它是德瑪西亞尊貴的標誌,地位不遜於王國邊境的高聳白牆或者國王頭頂的王冠。它之所以被鍛造出來是為了擊敗一頭巨大的冰霜亞龍“寒渦”和她的子嗣,讓德瑪西亞古早時期的定居者們免受其害。自那以後,它一直都是皇族血脈的象征。

多年間,趙信每天都在拂曉以前練習使用這杆槍。當他感覺自己已經對其具備充分的理解後,才開始教授年少的皇子如何操持這把武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