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除了仇恨
可男孩仍然一動不動地杵在洞口。“如果他們說我壞話,或是打我……我就還手。我不像你,膽小鬼。”
接下來發生的事情,將這個晚上永遠地烙在了他的記憶中。他有生以來第一次沒有低下頭跟母親保證聽話,而是握緊了小拳頭,狠狠地瞪眼。
沉默在母子之間拉鋸。他本以為會挨一耳光——無力的耳光,會微微疼上個把鍾頭,又或者是長久的啜泣。母親經常哭。總在夜裏她以為他睡著之後,獨自靜靜流淚,很久很久。
但這一回,她的眼睛裏有些新的東西。像是恐懼。
“你真是你爹親生的。”母親的聲音平靜又克製——似乎更糟。“他的眼睛,一直看著我。他犯的罪,一直在提醒我。而現在,他的話,他的恨,就甩在我臉上。”
男孩盯著她,又畏又怒地問:“所以你就討厭我?”
她猶豫了——這已然勝過任何回答。哪怕過了很多年——母親嶙峋的骨架在漸冷的柴堆上隻剩下塵燼之後,又過了很多年,他也沒有忘記這一刻她的猶豫。
***
他在十三歲時遇到了茨瓦娜。她與二三十人一起來到了瑞格恩村。這些人來自一個遊牧部落,在荒野中的生活讓他們的人口逐年遞減,他們是最後的幸存者。不像其他前來掠奪的不速之客,他們給這座興旺的漁村帶來了新的血液、技能和武器,便安頓了下來。
那天,基根在落日的餘暉中遇到了她。他當時正在南邊的山裏采石楠和藥草——剝去帶刺的莖稈,再裝進鹿皮口袋裏。這項工作得慢慢來才能做好,而基根性子毛躁,手上被紮了不下百回。
他一抬頭,就看見了她。
他停下手裏的活,站起來,拍掉酸痛的手上的塵土。他沒有意識到自己臉上的好奇和驚訝看起來十足像是猜忌,不然他的長相其實挺周正的。他母親就曾說過:“你本來就挺俊,隻要你別再用那種眼神看待一切,就好像你有多大的仇要報似的。”
“你是誰?”他問。
聽他一問,她就畏縮了——就連他自己都覺得自己聽起來很粗魯。
“我意思是,你是新來的,這我知道。你叫什麼?你在這兒幹什麼呢?迷路了嗎?”
一連串的問題像飛石一般,劈頭蓋臉地砸向女孩。她比他大一些,但最多不過一歲出頭。身段苗條,眼睛很大,整個人埋在厚重的皮草裏。她說話時一直瞪著他,聲音像老鼠一樣。
“你是醫師的兒子?”
他咧嘴大笑,卻沒有高興的意思。他知道村子裏的人在背後都是怎麼說他的,於是他數年以來頭一回感覺心痛。眼前這女孩初來乍到,也肯定聽說過上百件跟他有關的壞事。
“我叫基根,”他說著吞了口唾沫,想緩和一下語氣。“對,我是醫師的兒子,”他加了一下點頭,“你是誰?”
“我叫茨瓦娜。你可以和我走嗎?我爸爸病了。”
基根的心沉了下去。他發覺自己的音調又放低了一些,仿佛正在安撫一頭受傷的野獸。
“我不是醫師。我媽才是。”承認這話簡直像是拔了他的一顆牙。“我隻是給她幫忙而已。”
“她在去村子的路上,”女孩說,“她叫我來找你。你這兒有她要的草藥。”
基根背好口袋,罵了一句。他踩過黑色的泥土和碎石,輕手輕腳地走向她。“我這就跟你走。你爸爸是誰?他怎麼了?”
“他是製帆匠。”茨瓦娜一邊帶路一邊回答,“他吃不下東西,也喝不了水。他肚子疼。”
“我媽媽會有辦法的。”基根信心滿滿地說著,跟她穿過山徑朝山下的村子走去。每當女孩回頭看他一眼,他就覺得心裏好像被捅了一下。他很好奇村子裏的其他小孩會和她說些什麼。
他沒有好奇太久。她不帶偏見地柔聲說起來。
“老瑞格恩說你是個強盜的孩子。強盜的雜種。”
太陽西垂,幽影漸漸攫住了兩人。基根毫無感情地回答:“老瑞格恩說得對。”
“所以你真的很倒黴嗎?像傳說裏說的那樣?”
“那要看你信的是哪個傳說了……”基根覺得這個回答足夠巧妙,可她很快就把這個問題拋了回來。
“那你呢,你信哪個?”她偏過頭望著他問。在暮色中,他與她四目相交,而她溫柔的凝視卻有如一把利斧劈進他的腹腔。
我一個也不信,他想。那些都是害怕真正魔法的蠢人們心底的恐懼。
“我也不知道。”他說。
她沒接茬兒。不過倒是又蹦出來一個問題。
“既然你媽媽是個醫師,你為什麼不是?”
因為我不會用魔法——他差點兒就叫起來,但是他想到了更好的說法。“因為我想當個戰士。”
茨瓦娜輕巧地踏過起霜的石塊。“可這裏又沒有戰士。隻有獵人。”
“那,我就想當戰士。”
“人們更需要的是醫師,不是戰士呀。”她指出。
“哦?”基根往矮樹叢裏啐了一口。“那為什麼薩滿交不到朋友?”
他知道為什麼,早聽過無數次了。“人們害怕我。”母親常說。
但是茨瓦娜的回答不一樣。
“如果你救了我爸爸,我就和你交朋友。”
***
他在十六歲時打折了伊拉奇的下巴。十六歲,他已經有了成年人的骨架和肌肉。十六歲,他已經早已熟知該怎樣用拳頭來說服別人。他母親早就一再地警告過他,而現在茨瓦娜也是。
“基根,你這脾氣……”她會用上和他母親一模一樣的腔調。
在他十六歲那年,冬至節的慶典空前盛大,加上遙遠的西南邊的瓦拉爾山穀過來了一支商隊還帶著三位樂師,慶典的熱烈程度更是非同凡響。人們在海岸邊起誓,永恒相愛的諾言更是不管不顧地滿天亂飛。年輕的戰士們在火中起舞,想要吸引在旁圍觀的未婚少女。有人心碎,有人心安;有人結怨,有人解仇。各種理由都可能打起架來,要麼是婚事,要麼是錢財,要麼是榮譽。毫無節製的痛飲讓狂歡的氣氛高漲難平。
等到蒼白的冬日晨光披灑下來時,宿醉漸醒的人們看到永不融化的皚皚白雪,許多人才會開始後悔。
可是基根和伊拉奇打的那一架卻不一般。
基根從火堆裏跳完舞出來,滿身大汗地在海邊尋覓茨瓦娜的身影。她看到他的表演了嗎?她看到村子裏其他的年輕人一個個氣喘籲籲,全都跟不上他狂野的腳步嗎?
他母親披著海豹皮的鬥篷,像一個瘦長的鬼影。她頭發蓬亂,沒洗的發辮裏編著飾品和骨製的護身符,耷拉在臉頰旁。她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冬至節是一年中為數不多的夜晚,母子二人可以在村子裏出現,所以母親便和他一起來了。
“茨瓦娜在哪裏?”他問。
“基根,”她抓緊了他的手腕,“你冷靜一下。”
火焰的熱度與皮膚上的汗水全都不見了。他感到血液凍結,骨頭有如冰淩。
“茨瓦娜在哪裏?”他又問了一遍,已經是低吼了。
母親開始跟他解釋,可他根本不需要。他似乎早就明白。也許就是在他即將發怒那一瞬間的直覺。又或許是——正像那位法師後來所說的——他沉睡的魔法天賦所煥發的一絲靈光。
無論是什麼,他一把推開了母親。他走進海裏,許多年輕男女和家人們正站在水中,戴著冬季花朵編織的花環,對彼此發誓將會永遠忠誠,永遠相愛,至死不渝。
他走近時,周圍的人開始竊竊私語。他沒搭理。他擠過人群時,他們開始阻攔他。他同樣沒有理睬。
他還不算太遲。這才是關鍵。還有時間。
“茨瓦娜!”
所有目光都集中到了他身上,然而他眼中隻有她的眼神。等她看清了他臉上的表情時,眼裏的欣喜便熄滅了。白色的冬季花冠與她的黑發格格不入。他想一把扯下來。
她身邊的年輕男子戒備地站到她身前,但她支開了他,自己麵對基根。
“基根,別這樣。是我父親安排的。如果我不願意,我可以拒絕。請不要這樣。不合適。”
“但你是我的。”
他抓住了她的手。她反應不及,沒有抽開——也可能是她知道這麼做就會激怒他。
“我不是你的,”她柔聲說。兩人站在人群中心,仿佛他們兩個才是要在神靈見證下結合的人。“我不是任何人的。但我接受了茂威爾的婚誓。”
如果隻是這樣的情景,基根完全能應付得了。尷尬對他來說不值一提——一個大半輩子都在羞辱中度過的人,少年人那易逝的羞恥心又算得了什麼呢?他可以一走了之,甚至——強行違背自己的願望和祈求——留在人群中,在眾人的歡笑、慶賀和祝福中強裝灑脫。
為了她,他做得到。雖然並不容易,但他願意。隻因為是茨瓦娜。
他正要放開她的手,準備擠出一個笑容,再深吸一口氣向她道歉。可這時一隻手重重地拍在他肩上。
“放開她,小子。”
瑞格恩老頭嘶啞的年邁聲音劃破了沉默。這個人建立了這片村落,而他似乎在世界還年輕時便已經蒼老。他至少有七十歲,可能快八十了。可拍他的人並不是瑞格恩自己,他隻是示意了一下圍著基根的人們。
“滾出去,強盜的雜種。趁你還沒有給我們帶來更大的厄運。”
那隻手用力拉他,可基根紋絲不動。他不是孩子了。現在的他有著成年人的力氣。
“別碰我。”他咬牙說道。他臉上的表情嚇得茨瓦娜退到一旁。更多人上來拉他。他踉踉蹌蹌地被拖開了。
然後,就像從前那樣,他的本能被喚醒了。他轉過身,大聲咆哮,揮拳砸向離他最近的男人。
茨瓦娜的父親像沒了骨頭的似地倒下去。他的下巴被打碎了。
基根離去了。有人哭叫,有人咒罵,但沒人想要攔住他,或者追上他。他們不免有一絲快意——他果然會帶來厄運。
他在回家的路上一直繃緊眼角,不讓淚水流下來。指關節一直在抽搐,傳來的疼痛讓他感到了些許安慰——盡管他並不想要什麼安慰。
***
他在十九歲時壘起柴堆火化了母親。次日早晨,他走上俯瞰著瑞格恩村的山坡,沿路灑下她的骨灰。他知道,即使母親為這個村子做了那麼多,他還是要獨自承受很多東西。雖然他們都很怕她,但他們卻又對她予取予求。
他將母親的遺灰揚進苦澀的風中,同時向海豹修女祈禱。唯一與他作伴的隻有滿心的思緒。
他猜他們應該都在村子裏,他們會怎樣看待母親去世呢。他們應該隻會關心自己,會擔心村子裏沒有了醫師。他們反正也不指望她兒子能接手。他的強盜父親當年往一個法師的血統中注進了厄運,他便再沒法繼承母親的能力。
此刻,那些人應該在假裝惋惜,扮出一副慈悲樣。說上幾句遲來的好話,不過是他們為了自我安慰,安慰自己不必內疚於她一生中受到的非難。更有可能的是,他們說不定在暗地裏慶幸自己生活中的陰影終於消散了。
迷信的牲畜,全都是。
村子裏隻來了三個人,但都沒有趕上和他母親告別。等到他獨自進行的葬禮結束,茨瓦娜才走近前來——但她的兒子,生著與茨瓦娜一樣的黑發,卻不願靠近基根。小男孩將近三歲,縮在不遠處的父親身旁。
“這小孩兒怕我。”基根淡然地說。
茨瓦娜猶豫了一下,和母親當年如出一轍。於是基根也就明白了。“他聽過一些故事。”她承認道。
“我猜就是。”他努力保持語調平和。“你有什麼事嗎?”
她吻了一下他的麵頰。“我很遺憾,基根。你母親有一顆善良的心。”
善良?他很難把這個詞和自己母親聯係起來,不過現在不適合爭論這個。“是,”他說,“她是善良。可你來就是為了說這個?我們倆以前那麼熟,我看得出來你有話沒說。”
她臉上沒有一絲笑意。“老瑞格恩……打算叫你離開。”
基根撓了撓臉。他今天無比疲倦,什麼都感覺不到,更別提驚訝了。他也不用問瑞格恩為什麼要這樣。這個小村的邊緣仍然徘徊著一個陰影。最後一個終會散去的陰影。
“所以隻要他媽一死,這個讓人倒黴的孩子就不能待下去了。”他朝灑灰的地上吐了口痰,“因為起碼他媽是有用的,對吧?她才是會魔法的人。”
“對不起,基根。”
有那麼一刻,站在山坡上的兩人仿佛回到了數年前。他心裏的烈火如同被慢慢抽去了薪柴,隻因為她在身邊。他呼吸著冰冷的空氣,努力壓抑著向她伸手的衝動。
“你該走了。”他低聲咕噥著,向茂威爾和小男孩點頭。“你的家人在等你。”
“你要去哪兒呢?”她把身上的皮草裹得更緊了一些。“你打算做什麼?”
母親說過的話隔著歲月回蕩而來。“森林會被冰雪覆蓋,一直到世界的盡頭。我們會死在外麵……”
“我會找到我的父親。”
她神色不安地看著他。從她眼裏,基根能看到疑慮,更糟糕的還有害怕——她怕他是認真的。
“基根,你說真的嗎。你根本不知道你父親是什麼人,你也不知道他們來自什麼地方,更不知道……反正什麼也不知道。你怎麼可能找到他?”
“起碼我得試試。”
基根按捺住吐唾沫的衝動。哪怕是不切實際的目標,聽起來也好過“茨瓦娜,我也不知道我該幹什麼。也許一個人死在冰原上好了。”
雖然這幾年來兩人基本沒說過話,但她現在開始深吸氣,想要和他爭上幾句。可基根搖搖頭,止住了她的話頭。“我走之前會來探望你。到時候再說吧。明天我會下山去村子裏弄點補給,出遠門需要的。”
茨瓦娜又一次猶豫起來,他明白了。仿佛有先祖之靈在風中向他低語相告。
“老瑞格恩不允許吧。”他歎氣道。語氣既不是在問,更不是在猜。“我不能去村裏。走之前想買些東西都不行。”
她往他懷裏塞了個小口袋,所以他說對了。他能想到裏麵有什麼:幹糧,還有一些微薄的供給品——這對年輕的夫妻實在也勻不出太多東西。他心裏猛然湧起一陣他很不習慣的感恩,讓他全身顫栗並且差點兒——就差一點兒——接受了這份饋贈。
可他把口袋還給了她。
“我能應付。”他安慰她。“不用擔心。我能應付。”
***
當天晚上,他一個人走進了瑞格恩村。
他的背包裏裝了足夠一周的補給,手裏提著一根象牙矛,發辮上紮著母親留下的骨飾。他看起來和母親一樣是個雲遊的薩滿,雖然他有著戰士的塊頭,腳步又像獵人般輕捷。
離日出還有三個小時,此時正是最深沉的靜夜。基根格外小心地躡足經過一間間小屋。在他不長的苦難人生裏,這些小屋曾經把他和他母親拒之門外。他沒有什麼恨意,至少現在沒有——從前的憤恨已經化作餘燼,隻微微燒著。要說他還有什麼感覺,那就是一種深刻又累人的遺憾。這些頭腦簡單的人,甘願被自己的偏見奴役。
但是,他隻想把仇恨發泄在一個人身上。
老瑞格恩的長屋顯赫地坐落於小村正中心。基根藏在低垂的月光投下的陰影裏慢慢靠近長屋,避開了守夜人的目光。守夜很枯燥,所以他們能多偷懶就多偷懶。畢竟,貧瘠的苔原、荒蕪的大海又有什麼好守的呢?瑞格恩村已經很久沒來過強盜了。
基根潛進了長屋。
***
老瑞格恩醒來時發現,床腳蹲著一個黑影。黑影有一雙蒼白的眼睛,裏麵反射著月亮的銀光。黑影手中握著一把象牙匕首,是幾天前剛剛死掉的女巫克蕾西亞·諾和曾經的儀式用具。據說,這把匕首是用來進行血祭用的。
黑影笑了一下,語氣低沉陰鬱地細語起來。
“老頭子,你隻要亂叫一聲,就死定了。”
屋子裏一片迷蒙,光線極弱。瑞格恩看起來足有一百歲。他嗅到一股燈油的刺鼻氣味,還有來人汗水裏的動物氣息。他無助地點了點頭。
黑影傾身上前,從黑暗中現出了強盜雜種基根的臉,掛著冷酷的笑意。
“老頭子,我要跟你說一些事。你給我好好聽著,這樣能活得長一些。”
匕首是用居瓦斯克野豬牙做的,在昏暗中一閃。基根把刀尖抵在老頭皮膚鬆垂的喉頭。
“明白了就點頭。”
瑞格恩識相地沒吭聲,點了點頭。
“很好。”基根的刀子沒動。他眼裏滿溢著恨意,憤怒幾乎讓他牙關打顫。他已經和一頭野獸相去不遠,隻靠殘存的點滴人性約束著。
瑞格恩艱難地吞咽了一下,沒有說話。他也在打顫,不過完全是別的原因。
“你害死了我母親。”基根低吼起來。“不是因為病痛。是你。是你,沒日沒夜的猜忌懷疑忘恩負義。你把她逼到到冰冷的洞穴裏。你憑著自己愚蠢的迷信將她流放。是你害死了她。”
刀子移到了老人的臉頰上,隨時準備切下一塊肉來。
“現在你打算害死我了。”基根輕聲說。“你拿我的身世來羞辱我,詛咒我會帶來厄運。這還不夠。你把一個孩子踢出了你的寶貝村子,一而再再而三,除了教會我仇恨之外什麼也沒有。這還不夠。現在,我母親的骨灰還沒涼透,你就想把我趕進荒原,死在外頭。”
隨後匕首就移開了。
基根從床邊溜開,退到屋子邊緣。他從臥室台子上拾起了一盞帶罩子的燈籠,微微照亮了他的身形。他的微笑變得更加殘忍。
“我就是為了說這些。我走之後,你好好想想我的話。你給我好好想想,你是怎樣把一個男孩和他媽媽扔到冰天雪地裏,讓他長大成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