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囚禁

第五十三章 囚禁

銳雯看到兩名神廟祭司抬著一個巨大的木托盤,上麵垂下薰衣草色的褶邊布,小心翼翼地放在推事麵前的桌子上。一位武士祭司邁步上前,他的木質肩甲和胸甲邊緣精致的凹槽是更高位階的象征。

“亮出來,”推事說道。

武士祭祀撤掉了薰衣草色的蓋布,展露出比鳶盾還寬的劍和劍鞘。劍鞘外麵刻著厄—諾克薩斯語的粗糙筆畫。與艾歐尼亞文字的柔美線條相比,這棱角分明的生硬筆觸顯得格外突兀。但推事們的注意裏不在劍鞘和銘文,而是劍刃本身。如此厚重的劍,即使對於這位訓練有素的神廟祭祀來說,光是舉起來就讓人擔心會折斷胳膊,所以更難想象麵前這雙鐐銬中的苗條手腕是如何揮舞它的。的確,就連銳雯自己,第一次看到它的時候也是同樣的想法。

如今,這不再是一把完整的劍,它被殘暴地打碎成許多段,就如同一隻怪獸的巨爪割裂了金屬的血肉。其中有五塊最大的碎片,每一塊都足以單獨拿來取人性命,而現在呈在艾歐尼亞的綢緞之上,即便殘破不堪,也依然讓人望而生畏。

推事看著銳雯說。“這把武器是屬於你的。”

銳雯點了點頭。

“我看以現在這種狀態,要用它戰鬥有點困難,”推事自言自語道。

人群中傳來幾聲竊笑。

武士祭司不安地說。“這把武器附有魔能,推事。諾克薩斯人在劍上施了魔法。”他的語氣裏滿是嫌惡。

銳雯不知道推事是否在聽祭司說話。推事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視線仔仔細細地在劍身上掃來掃去,直到發現了銳雯最不願麵對的那個角落,那個銳雯一直在尋找的空缺。推事的鷹鉤鼻抽動了一下。

“劍上少了一塊。”

一位年輕的神廟堂役在議會大廳前方緊張得發抖。

“堂役,這個武器是孔德老爺呈給神廟的嗎?”為首的推事問道。

“是,推事。”

“就是你向本庭報案的嗎?”

“是,推事。”

“你怎麼知道我們會對這件武器有興趣?”

銳雯看到堂役在長袖上揩了揩手上的汗。他的臉色煞白,好像隨時都可能暈倒,或者吐到石頭地麵上。

“堂役?”推事催問道。

“我是洗骨工,推事。”年輕人的聲音戰戰兢兢。他的雙手就像燃盡的蠟燭一樣無力地垂下。“長老們的遺骨。他們的屍體被天葬以後,我收回骸骨然後進行處理。”

“我知道洗骨工的職責,堂役。這和武器有什麼關係?”

“一樣的劍。”

推事臉上浮過短暫的疑惑。同樣的茫然也掛在所有人臉上,大家麵麵相覷,不知所雲。而銳雯卻感到一種不安漸漸爬上心頭。

“當我處理素馬長老的遺骨的時候,我是說在他死後,給神廟。”堂役語無倫次,讓許多人無法理解。他沒有繼續說下去,而是從長袍的兜裏掏出一個綢布包,然後開始用纖細的手指解開繩結。他從包裏拿出了一個金屬碎片,舉了起來。“這塊金屬,推事。和斷劍是一樣的。”

堂役急忙從自己的位置跑到推事麵前。她從他手中接過碎片,捏在指尖仔細翻看。即使從很遠的地方看,這塊金屬也和斷劍非常類似。

銳雯無法呼吸。這是她曾經辛苦尋找的碎片,但最終放棄了。現在它即將拚湊完整,點亮她腦海中被遺忘的黑暗角落。銳雯背負的罪孽曾被深深埋藏起來,現在終於即將重見天日。銳雯知道接下來要發生什麼,她橫下一條心,硬著頭皮等待命運降臨。

“你在哪找到的這個?”推事問。

堂役清了清嗓子。“在素馬長老的頸椎骨處。”

議會大廳發出一聲喘息。

“你之前怎麼不呈交上來?”推事的目光緊鎖在她的目標身上。

“我來過,”堂役說道,眼神極力想要躲避站在斷劍旁邊的那位武士祭司。“但師父說它無關緊要。”

推事的視線可絲毫不需躲避那位武士祭司。

“你來,”她命令道。她將那塊金屬碎片交給了武士祭司。“和其餘的部分放到一起。”

武士祭司瞪了一眼堂役,但還是接受了命令。他走向銳雯的斷劍,在最後一刻轉過身對推事說:“推事,這件武器上附了黑魔法。我們不知道這塊碎片會帶來什麼。”

“遵照執行。”推事的語氣不容置疑。

武士祭司回過身。議會大廳裏的所有眼睛全都在屏息注視,他將那片扭曲破碎的金屬放在了緊靠斷劍尖端的地方。

那把武器安靜地躺著。

推事輕輕地出了口氣。然而銳雯卻始終都在看著老伯和他的老伴。她知道他們的希望就要被辜負了。她一直都太脆弱不敢接受,不敢相信這世界對於如此殘破之人還存乎憐憫。他們所希望的無罪判決轉瞬即逝,而這個瞬間最令她痛心。她痛心是因為她知道,他們心中關於她的一切美好信念都將在下一個瞬間破滅。關於她過去的真相比任何刀刃都更加鋒利、更加痛苦。

銳雯聽到她的劍開始轟鳴。“行行好,”她大叫出來。她努力想要讓自己的聲音蓋過大廳裏的嘈雜。她努力想要擺脫束縛。“你們必須仔細聽。”

聲音越來越大。現在所有人都能聽到並感覺到。村民們驚慌失措,你推我擠地想要後退。推事立刻站了起來,她的雙手伸向斷劍下麵的木質桌台。桌子的邊緣開始生長並彎曲,木質間萌發出新的枝條將武器纏繞起來,但銳雯知道它的魔法無法被限製住。

“大家快趴下!”銳雯大喊道,但巨劍的轟鳴淹沒了她的聲音,淹沒了所有聲音,這把武器開始發出一種刺耳的音調。

突然之間,符文的能量爆發出來,夾雜著破碎的木屑。一陣烈風將所有站著的人推倒在地。

人們趴在地上,仰臉看向銳雯。

銳雯的嘴唇冰冷,臉頰燥熱。她腦海中的鬼魂,她深埋起來的記憶,現在全都噴湧而出,曆曆在目。他們是艾歐尼亞農民,男女老少,不願向諾克薩斯屈尊下跪的村民。他們全都看著她。侵擾著她。他們知道她的罪行。他們也是她手下的戰士,她的兄弟姐妹。他們甘願為了帝國的榮耀犧牲自己,然而她卻害了所有人。她用諾克薩斯的旗幟帶領將士們,這麵旗幟曾向他們承諾過家園和意義。但到了最後,他們全都遭到了背叛和遺棄。所有人都被戰爭殘害殆盡。

現在這些鬼魂與活人站在一起,被巨劍的魔法掀翻在地的旁聽者們開始慢慢站起來,但銳雯依然還留在很久以前的那個山穀中。她無法呼吸。死亡堵住了她的口鼻。

不,這些死人都不是真的,她告訴自己。她看到了亞撒和莎瓦,他們也在看著她。兩個殘魂站在他們身邊。一個擁有老伯的眼睛,另一個擁有莎瓦的嘴。老兩口相互攙扶著站了起來,對周圍的昔日亡魂視而不見。

“黛達,”老婦人說。

銳雯無法壓抑自己的負罪感和羞恥。

“是我幹的。”銳雯的嘴唇說出了空洞的話語。她將接受自己的命運,任由這群人擺布。她會讓他們完成審判,然後為自己的罪行受罰。

“是我殺了你們的長老,”她對所有人說。她幾乎無法呼吸,刺耳的自白充滿了整個大廳。“我殺了所有人。”

墳墓一般死寂的議會大廳開始漸漸複蘇。全副武裝的武士祭司察覺到了騷亂,從四麵八方趕來,逆著躲避危險魔法的人潮進入大廳。

鷹鉤鼻推事站穩腳跟,將球型驚堂木砸向案台。

“本庭的均衡立刻恢複,”她命令道。

房間再次安靜了下來。人們將翻倒的長凳扶正,重新坐好。那個披鬥篷的陌生人撓了撓鼻子,走到角落查看牆上新添的齊胸高的切痕。一位武士祭司小心翼翼地接近附魔巨劍。

在桌台的碎木之中,巨劍和劍鞘躺在那裏。破碎的劍身散發出綠色的能量弧光。武士祭司彎腰握住劍柄,他用雙手舉起巨劍,感受它的重量。雖然裂隙依然存在,但這把武器卻完整地連在一起。

“快把這邪器拿走!”有人喊道。祭司將武器收回鞘中,又上來了幾個祭司將它搬走。

“是我殺了他,”銳雯又重複了一遍。她的聲音是自己的,又不是自己的。這是她的往昔在說話。她看著大廳裏的麵孔。現在她全想起來了,在自己回憶的角落中驚醒。

“銳雯,”推事說。

銳雯的注意力從巨劍突然移向推事。

“你知道自己在供認什麼罪嗎?”她問。

銳雯點點頭。

“你為什麼這麼做?”

“我不記得了。”她隻有這個回答。雙手被束縛的銳雯此刻無法拭去默然的淚水,隻能任其順著下巴滑落。

推事目不轉睛地看著她,等待更多真相浮出水麵,但經過徒勞的等待後,她向庭吏示意了一下。

“銳雯,你將被囚禁於此,直到明天黎明正式宣判,在此期間任何人都可以與你就私人恩怨諒解言和。”

銳雯盯著手上的鐐銬。

“我和其他兩位推事將查據法典並與長老們商議,對你的罪行給與恰當的刑罰。”

村民們安靜地離開了。最後離開的是那對老兩口。銳雯是根據聽到的莎瓦對老伴的低語時的口音推斷的,隻是劇烈的情緒讓話語難以辨認。當她聽到兩個老邁的步伐漸漸走出門口,銳雯終於抬起了頭。大廳裏已經沒有了活人——隻剩下昔日鬼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