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從未有過的回憶 中
“我存在於世的數百年裏見過許多載命人,但你們將是我最後一批。”塔亞納利撂下話後開始掃視每個人的臉,尋找細微的情緒反應。但多年的效勞已經幫她們殺滅了情緒這個弱點。所以話音落畢,她們全都如同這死城中零落的石像一半無動於衷。“事實必將如此,就如同你們眼神中的耐心一樣確定,如同我腦殼中的噩夢一樣,每當麥伊莎的萬靈藥褪效後我都看得無比清晰。你們都很忠誠,但你們全都渴望我死。”
提烏什帕的眼睛是不是閃爍了一下?換作從前,看到這種失態的舉動他會一口咬下血肉露出森森白骨,但他對屠戮的胃口已經在過去的幾百年裏逐漸減弱了。
“我不怪你們,”他繼續說道。“我的族類帶給你們的隻有死亡和恐懼。從前,太陽血脈拯救了這個世界並付出了慘痛代價,但如今我們又親自將世界推向殘破的邊緣。飛升之團的榮耀時代已經過去了太久,一切都已被我們的征戰所掩埋,消失在你們凡人的短暫記憶中。”
最後幾個字說出口,帶出一股苦澀,這味道隻有他和他的同胞才能反複品味,因為隻有他們知道這是自作自受。自尊和自負、被戰爭摧殘的心、以及來自遠古的爭鬥,交雜熔鑄成了利刃,斬斷了他們職責的鐵鏈。
塔亞納利顫抖著呼出一口氣。一千多年來,他一直都壓抑著這個瞬間,但現在該來的還是來了,他知道死亡沒有什麼可怕的。
“如果你們活過了今夜,明天破曉之時你們就擁有自由之身。太陽升起後,回到你們族人身邊,告訴他們這裏發生的一切。”他轉過頭,“麥伊莎,都準備好了嗎?”
“是的。他們都在環形大劇場恭候著。”
塔亞納利點了點頭。“我們來結束這一切吧。”
這個地方原本並不是環形大劇場。這裏曾是奈瑞瑪桀的大市場,但塔亞納利的奴隸們將這裏從沙漠的懷抱中挖了出來,他又用魔法給這裏塑形,沙礫在劇烈的熱度下融成了琉璃。現在這個地方到處都是棕色的結晶,如同一座煙黑、海綠和超凡彩虹組成的火山口。琉璃的表麵吸納了柔和的月光,反射成一層飄渺的皎白帷幔。
塔亞納利穿過一座豪放的拱門,拱門的形狀就像驚濤駭浪被定格在一個瞬間。場地裏的空氣立刻緊張沉重起來,正如同諸神召集軍隊時應有的氣氛。
上萬名人類,有男有女,站滿了環形大劇場的階梯,天神戰士各自的擁護者們集結在下麵。沒人亮出白刃,但所有人都準備著抽刀迎接一場浴血的狂歡,隻聽他們神主一聲號令。
塔亞納利如炬的目光掃過他的太陽血脈同胞——他們曾是情同手足的兄弟姐妹,與責任曾是他們堅不可摧的紐帶,但實踐證明,所謂的堅不可摧其實和玻璃一樣輕易破碎。他們的身軀曾經受一種不可想象的力量的重鑄,而這力量來自一個超越現世理解的領域,以一種生靈無法模仿的方式雕琢他們的塵世血肉。
但我們的心智依然是凡人,他默默地想,而且出奇地脆弱。
賽腓克斯的凝視中透著理解。吉岡圖斯散發著耀眼的厭惡之情。須宇炎的輕蔑之情燙得冒煙。當時正是須宇炎的戰斧在可哈麗河畔重傷了塔亞納利。這位長著海龜麵目的天神戰士向腳下吐了一口涎,目送塔亞納利蹣跚地走到環形大劇場的中間。
沙貝卡和沙貝克眼皮都沒抬一下,這對身覆渡鴉黑羽的雙胞胎先知正在全神貫注地用精致的指節骨做占卜。瓦裏伊娃緊盯塔亞納利的目光充滿高傲的鄙夷,和她兄弟一模一樣——她的兄弟是唯一一個雖然缺席但卻讓他感到慶幸的舊同袍。
“巨狼”瑟搏塔魯前前後後地踱步,這次集會已經讓他等得不耐煩。他的軍團在遙遠的北方所向無敵,甚至遠征西方大洋彼岸的土地。所有同胞中,瑟搏塔魯最有可能打破目前這血腥的僵持狀態。
來自祖瑞塔的娜伽內卡,她的目光藏在鬥篷罩帽裏,修長的身軀蜷縮在鱗甲長袍中。她的載命人全都被毒瞎了雙眼,隨時準備執行她恩賜的每一個字。五百年來,他們從未聽到過她噝噝的低語。
隻有恩納凱表示了尊重。他向前走來,皮膚上覆蓋著新鮮、耀眼的橙色和黑色條紋。歲月讓塔亞納利彎下了腰,然而恩納凱卻讓自己的年紀成為驕傲,他目光矍鑠,漫長的戰爭並沒有挫斷他的力量。很久以前,他們倆一同登上金色的階梯,攜手迎接太陽圓盤的熾熱光芒,擁抱天神的力量。恩納凱曾帶著塔亞納利受傷的身體從艾卡西亞撤退,還曾在可哈麗的泥潭與他並肩作戰,最後在冰川港,他們作為彼此的敵人兵戎相見。
活到我們這種歲數,就會發現命運之輪轉了一圈又一圈。
恩納凱握住了塔亞納利遞過來的獸掌。“塔亞納利。”
“恩納凱。”
無需多言。幾輩子份量的經曆、喜悅、失落和心痛全都包含在輕喚彼此名字的問候中。他們是登天化神的存在,無關緊要的寒暄配不上他們的高度。
恩納凱眯起眼睛流露出懷疑,他看到了塔亞納利背後掛著的武器。他開口說話,但塔亞納利以難以覺察的幅度搖了搖頭。
“我希望你清楚自己在做什麼,”恩納凱低聲說道,然後回到了自己的位置,緊貼著環形大劇場的邊緣。
塔亞納利深吸一口氣,他在過去的幾年間已經為這個瞬間練習了許多次,他知道,隻要說錯了一個字,就可能讓整個計劃未始先終。他的族裔都是天神戰士,這份自我和自尊讓他們充滿高傲和乖戾。
“兄弟們,姐妹們,”他開口了,由魔法塑成的回聲結構讓他的話語響徹整個環形大劇場。“太陽血脈像今天這樣彙聚一堂,上一次還要追溯到帕爾內薩城牆前的千神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