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番話至深至奧,眾人聽得一頭霧水,唯有衝大師雙眉連挑,目透訝色。老者所說,無一字不是“大金剛神力”的精要,隻是其中的境界,衝大師修持多年也未能勘破。可他貌似恭謙,本性狂傲,驚訝之後又大為不服,冷笑道:“好啊,足下裝模作樣,竟是武學高手?”
“武學?”落羽生丟了碎片,嘿了一聲,“武學又有什麼了不起?”
衝大師一愣,強笑道:“以足下看來,什麼才叫了不起?”
落羽生冷冷道:“了不起的多了,說了你也不明白。”
衝大師大皺眉頭,臉上隱隱透出怒氣,口中恭聲說道:“貧僧一向魯鈍,隻有幾分蠻力。足下如此高明,不妨找個地方,貧僧討教討教。”
“我老了。”落羽生搖了搖頭,“打打殺殺沒什麼意思,既是樂道大會,就比音樂好了。”
衝大師注視老者,但覺對方舉手投足平平無奇,可是站在那兒,自有一種天然渾成的氣勢,儼然天地之初、混沌未開,世間萬物尚未萌發,想要與之競爭,可也不知如何下手。
這種氣勢,衝大師習武以來聞所未聞,也不知是落羽生無意為之,還是有意顯現,若是有意顯現,當真深不可測。一刹那,衝大師心氣一餒,生出幾分敬畏,可這念頭不過一閃,跟著傲氣迸發,冷笑道:“妙得很,貧僧也想看看,老先生如何奏完這一支曲子?”
落羽生點一點頭,坐到一張古箏前,輕輕撥了兩下,音聲低沉悅耳。落羽生抬頭看向寧王,說道:“有紙筆麼?”
寧王遲疑一下,招呼身後太監:“拿紙筆來。”太監離去,須臾捧來紙筆墨硯,放在落羽生麵前。
落羽生道:“轉調之難,並未難在技藝,而是音律不對。”
“如何不對?”不知為何,衝大師失去冷靜,處處和落羽生針鋒相對,“黃帝用‘三分損益法’製‘五度相生律’。《管子》有雲:‘凡將起五音凡首,先主一而三之,四開以合九九,以是生黃鍾小素之首,以成宮。三分而益之以一,為百有八,為徵。不無有三分而去其乘,適足,以是生商。有三分,而複於其所,以是成羽。有三分,去其乘,適足,以是成角。’以此法計算,宮調為八十一,商調七十二,角調六十四,徵調一百零八,羽調九十六,按比例放之各均,便可隨意轉調、無往不利。”
落羽生看著衝大師,注目時許,搖頭道:“大和尚,你記性不差,人卻不夠聰明。”
衝大師少有神童之名,生平以才智自詡,有生以來,從未有人說他“不夠聰明”,一時惱羞成怒,心中邪火越燒越旺,燒紅了臉皮,從兩眼之間噴射出來,扯了扯嘴角,古怪笑道:“是麼?我怎麼不夠聰明。”
落羽生道:“倘若隨意轉調、無往不利,你又為何傾盡內力,彈碎了琵琶?”
“這個麼?”衝大師支吾其詞,“小僧技藝不精,無話可說。”
“不對。”落羽生搖頭,“不是技藝不精,而是術數不精。”
“術數?”衝大師一愣,“音樂是音樂,術數是術數,二者之間又有什麼關聯?”
“關聯大了。”落羽生說道,“三分損益法算出“五度相生律”,各調不均,都有偏差,這裏一絲,那裏一毫,各均的偏差疊加起來,共有一分二厘一毫二絲(按:0.1212,中國古代沒有小數點,小數以寸分厘毫等長度單位代替),放在別處,這點兒偏差算不了什麼,放在音律之中,就成了轉調的莫大難題,好比這一段,若以‘五度相生律’彈出……”從樂譜取了一段,隨手彈出,果然走音竄板、咿呀難聽。
樂之揚聽到這兒,心頭靈光閃動,雖然意念模糊,可也感覺困擾義父的千古難題有了眉目,一時喜上眉梢,禁不住連連搓手。
衝大師微微皺眉,極力尋找反駁之法,可是搜腸刮肚,也不知從哪兒駁起。忽聽落羽生又說:“楊姑娘,你彈的時候,沒用‘五度相生律’吧!”
朱微麵孔微紅,輕聲說:“是啊,我彈奏的時候,隨手變化了一些兒。”
“不對!”落羽生輕輕搖頭,“小姑娘不老實。”
“我,我……”朱微俏臉更紅,“我怎麼不老實啦?”
“你技藝至臻化境,繁花亂錦,隨手生春,年紀雖小,卻是老朽生平僅見的樂道奇才。”落羽生說到這兒,有意無意地掃了衝大師一眼,大和尚眼角上挑,意似嘲弄,分明對於落羽生的斷語不大服氣。
落羽生嘿了一聲,接著說道:“技藝隻是其一,非但如此,你還精通曆代音律,遠非尋常樂師可比。”
朱微臉色微變,盯著落羽生心中詫異:“這你也聽出來了?”
落羽生眼也不抬,自顧自說道:“前半段,你用了漢代京房的‘新律’,八均分為五十三律,比起‘五度相生律’精準少許,可是音符太多,記住不易,料想你也不常用它,故而未能變化自如,所以前半段流於生硬,盡善有之,盡美卻未必。”
朱微不勝佩服,由衷道:“先生料事如神,我著實用了京房‘新律’,習練未精,讓您見笑了。”
“見笑什麼?”落羽生冷冷說道,“反正練熟了也沒用。”
這兩句話不近人情,大有倚老賣老的意思。眾人都覺義憤,朱微卻是連連點頭:“先生說的對,練熟了也沒用,隻用‘京房新律’彈不完這一支曲子。”
落羽生看了少女一眼,意似嘉許:“京房是易學上的大行家,一生迷信《周易》,非要讓音律之道匹配先天易數,一如文王六十四卦循環始終。如此生搬硬套,牛頭不對馬嘴,所創‘新律’不但未能循環,各均的偏差也沒消失,頂多不過縮小少許。你也想必明白這個道理,故而下半段用了何承天的‘承天律’,何承天是晉代的大算家,術數獨步一時,他將‘五度相生律’的偏差‘一分二厘一毫二絲’分攤到十二律之中,貌似公正平均,其實壞了音律,徵、羽二律大大錯亂,你雖百計補救,仍是無力回天,最後斷弦的地方,正是徵、羽二律之間的變徵。”
朱微連連點頭,臉上盡是欽佩之色,衝大師暗暗氣惱,眼珠一轉,微微笑道:“京房、何承天都是名震古今的大算家,聽老先生的口氣,似乎比他們還要厲害?”
“不敢。”落羽生淡淡說道,“京、何一時奇才,隻不過他們都想差了,舍簡就繁,越算越亂。”
“好啊。”衝大師微微一笑,“莫非足下還有更簡單的法子?”
落羽生道:“上均音高為下均二倍,既如此,隻需將這‘二倍’開方十二次即可。”
衝大師才藝精博,略通術數,聞言變了臉色,連連搖頭:“先生說笑麼?據和尚所知,術數之中,開方最難,別說開方十二次,就是三次、四次,自古算家也沒幾個會解。”
“說難也不難。”落羽生援起毛筆,信手在紙上寫畫,“數十年前,前代算家已然發明‘招差術’,據此開方,無往不利。”他筆走龍蛇,在紙上寫下各種奇怪符號,橫豎不一,怪如蝌蚪,其他人一邊瞧著,一個字也不認得。
落羽生一路解下,稍不停留,須臾寫滿一紙,拿起來輕輕吹幹,悠然說道:“結果是一寸五厘九毫四絲六忽三微(按:今之1.059463)。”
他放下紙筆,回頭望去,眾人傻呆呆望著自己,無不神情迷茫。落羽生歎一口氣,似乎有些落寞,沉默一下,接著說道:“如何算出,各位不必多想,但有這一數字,以黃鍾為一,迭代相乘,便可將一均平分為十二音,各均之間就能轉換自如了。”
(按:落羽生所說的音律即是後來的“十二平均律”。這裏隻是小說戲言,事實上,一百八十六年後,“十二平均律”才由朱元璋的後代朱載堉發明,這是音樂史上劃時代的發明,領先歐洲五十二年,其中的1.059463就是“十二平均律”最重要的參數。明朝數學衰微,朱載堉並非如落羽生一樣運用純數學、而是用珠算開方得出這一參數。“十二平均律”也是製造現代鋼琴的理論基礎,德國樂聖巴赫的《諧和音律曲集》就是根據“十二平均律”寫成。“十二平均律”精準有餘,實踐性不強,彈奏巴赫的這一曲集,對於任何鋼琴家都是考驗。)
這一番話玄奧離奇,超乎常人想象。眾人意似不信,樂之揚、朱微以外,各各流露出嘲諷神氣,衝大師笑道:“先生說得天花亂墜,貧僧很是佩服。紙上談兵人人都會,先生真有本事,彈完這一曲才能服眾。”
落羽生審視衝大師,半晌露出笑意:“好和尚,不見佛祖不死心!”揚了揚手,向寧王問道,“有淨水麼?”
“淨水?”寧王一愣,“幹什麼?”
落羽生道:“取一盆來,我有用處。”他言辭倨傲,換了別人,寧王一定大大生氣,但這話兒從他口裏說出,寧王卻覺理所當然、抗拒不得,回頭使個眼色,令太監取來一盆淨水。
落羽生點一點頭,示意將水放在一邊,跟著五指揮灑,彈起古箏。與衝大師不同,落羽生彈得極慢,一揮一送,清楚明白,如何按、如何挑、如何抹、如何掃,按在何處,拂在哪裏,沉著精準,仿佛用尺子量過以後方才下手。更可怪的是,他出手小心,神情卻很超然,兩眼古井不波,仿佛彈奏之事與他無關。
見這情形,樂師們都感疑惑,此前隻有兩人勉強彈完此曲,朱微悠揚,衝大師激昂,到了落羽生這兒,平平淡淡,有如身邊淨水,既無大起,也無大落,可是音符紛紛從他指下飛出,一聲不亂,一字不差,他人轉調如攀雲峰、如探深穀,不是天塹,就是畏途,使出九牛二虎之力也難如意,到了他這兒,卻如大道坦途,行來毫不費力。
太和殿裏靜得出奇,上至寧王,下至太監,無不心神恍惚、如夢如幻,寧王勞心費力地製成樂譜,本以為繁難無比,誰知到了此人手裏竟是如此容易,震撼之餘,又感失落,胸中空蕩蕩一無所依;太監們則想起少年之時,身未殘疾,天真未去,牧牛放羊,自然而然又平淡無趣;樂師們的念頭更是各人各異:於東海拾貝,看西山流雲,當小巷買花,在林下聽泉。
朱微仿佛坐在青石階上,望著苔痕浸階、弱草幽綠,苔上草間,幾隻螞蟻來來去去,四周空氣潔淨,吸入之後,整個人也變得透明;衝大師忽然想到了第一次見到師父,淵頭陀盤坐在一朵雪白的蓮花之上,微微帶笑,注視遊魚吐出氣泡,看著浮萍聚散飄零。
樂之揚的感受最為奇特,儼然身在水中,冉冉漂浮起來,鼻間傳來一絲河水的腥氣,一張女子的麵孔如在眼前,模模糊糊,似在含淚抽泣。樂之揚想要看清女子模樣,誰知稍一注視,那麵孔變得混沌一團,雪白光亮,宛如雨夜綻開的牡丹,麵孔越去越遠,漂浮搖蕩的感覺卻揮之不去,
這時琴聲一揚,樂之揚恍然驚覺,適才的幻象令他惆悵迷惘。定眼望去,落羽生正向他看來,目光嚴厲,似含責備,樂之揚想起老者之前的叮囑,忙又凝注心神,仔細觀看他鼓箏的手法。
落羽生彈完一遍,再彈一遍,眾人明知他曲調重複,可也不忍讓他停下,不知不覺,一抹水氣從淨水中升起,仿佛龍涎香燒,又似雲煙初現,水氣凝聚變幻,如蝶、如鶴、如龍、如魚。“魚兒”一變十、十變百,滿殿遊走,忽合忽分,越來越多,布滿大殿,人物若隱若現,如在深山幽穀,四周茫茫一片,隻有古箏冷冷鳴響,不悲不喜,不殘不缺,眾人仿佛陷入夢魘之間,明知事體古怪,可又無法動彈。
錚,古箏停止,跟著一陣風吹來,雲煙散盡,四方清明,古箏上的弦絲悠然晃動,落羽生卻是無影無蹤,瓷盆空空如也,其中的淨水涓滴不剩。
“啊!”一個太監驚叫起來,聲音尖細如針,“有鬼,有鬼……”
寧王也醒悟過來,駭然四顧,在場眾人個個臉色煞白,落羽生不在人群之中,仿佛隨風而逝,又如雲煙散去。朱微見他驚駭模樣,忍不住叫道:“哥哥……”話一出口,頓覺失言,倉皇四顧,隻見眾人傻呆呆望著古箏空盆,壓根兒無人聽到她的叫喊。
“殿下……”一個太監抖索索上前,“這,這個……”
寧王機靈一下,厲聲叫道:“搜索四周,把他找出來……”因為恐懼,嗓音變窄變尖,比起太監也不遑多讓。
太監傳令下去,禁軍立馬包圍四周,一磚一瓦地仔細搜尋。寧王頹然坐下,麵色慘白,兩眼渙然失神,直勾勾盯著殿門,他的口中念念有詞,樂之揚聽得分明:“見鬼了,怎麼辦?怎麼辦,見鬼了……”
太和殿四周本有禁軍把守,可是士兵都稱未見有人出入。寧王想破腦袋,也想不透落羽生如何消失,莫非這老頭兒真是仙魔神怪,來而不知其來,去而不知其往,一眨眼的工夫就消失在天地之間。
時候一久,眾人稍稍安心,七嘴八舌,胡亂猜測。蜀王朱椿也聞訊趕來,驚驚慌慌,東張西望一番,拉著寧王走到角落裏小聲議論。
寧王質問蜀王在何處找到落羽生這一號妖人,蜀王連聲叫屈,述說孫爾汝死後,自己無人可用,焦急難耐之際,聽見落羽生拉扯胡琴,琴聲高妙,打動蜀王,當下召見老者,試遍各種樂器,無不精妙奇絕。蜀王慶幸得遇高人,誰知遇上如此怪事。
兩個藩王慘然相對,寧王猜是狐仙作怪,蜀王不以為然,聲稱大明承運、皇氣蔚然,狐仙小小妖物,神氣微弱,豈敢踏入皇城半步。依他之見,定是海上仙翁,仰慕洪武盛德,特來獻曲祝壽。
兩人聲音細微,卻瞞不過樂之揚耳朵。樂之揚隻覺好笑,心想這些藩王平時尊性高傲、遇上些許怪事,立刻捕風捉影、疑神疑鬼,就跟市井小民沒什麼兩樣。
樂之揚一向不信鬼神,大活人憑空消失卻是親眼所見,想來想去,無法以常理解釋。回眼看去,朱微望著古箏出神,衝大師雙眼微閉,儼然參禪入定,當下低聲問道:“大和尚,你怎麼看?”衝大師斜眼一瞥,冷冷道:“看什麼?”
樂之揚見他裝模作樣,心中暗罵賊禿,說道:“當然是老頭兒消失的事。”
衝大師微微一笑,說道:“小僧信奉佛祖,鬼神之事一概不知。”
樂之揚怒目相向,衝大師卻神氣平和。樂之揚深知大和尚的心術,外表越是平和,內心越是暗藏機關,他猜想衝大師或許知道來龍去脈,隻是不願說出。不知為何,盡管落羽生消失,樂之揚心底裏仍然感覺他不是神怪一流,隻是其中原由,他又說不上來。
忽而禁軍來報,搜遍四周,一無所獲,二王相對默然,寧王咳嗽一聲,說道:“如今之計,隻有清宮了,可是父皇大壽,受了如此驚擾,豈不大大的敗興?”
蜀王默默點頭,正覺一籌莫展,一個老太監匆匆進殿,清了清嗓子,尖聲說道:“傳口諭。”
眾人紛紛跪下,樂、衝二人出家之人,各以佛道之禮應對。隻聽老太監說道:“聖上有旨,非常之日,必有非常之事,朕撫臨萬方,神仙鬼神一視同仁,不論何方神怪,來者不拒,去者不送,任其自便了事。樂道大會照常進行,不必中斷,朕敬天畏人、聽天由命,至於怪神亂力,聖人不語,朕也不放在眼裏。”
聽了這話,眾人均感如釋重負,樂之揚心想:“朱元璋開國雄主,胸襟氣量果然不同凡響,相比起來,他這些兒子可差得遠了。”
寧王起身,想了想,轉身說道:“還有誰沒試過?”樂之揚笑道:“還有小道。”二王對視一眼,寧王笑道:“好,仙長請!”
樂之揚沉吟一下,坐到古箏之前,輕撫長弦,嗡然有聲。他閉上雙眼,落羽生一字一句,一揮一送,全都從腦海裏浮現出來,當下沉思片刻,有樣學樣地彈奏起來。
朱元璋設立八股,禁絕算科,當時之人早已不知算學為何物。樂之揚自也不能免俗,限於術數,落羽生推演的“新律”他不能完全領會,可是記憶絕佳、悟性過人,結合生平所學,仔細揣摩,大有所悟。落羽生鼓箏時有意放慢手法,不無現炒熱賣、讓他用心觀摩的意思。因為有言在先,樂之揚老早留意,落羽生何處定弦、何處勾挑撫按,他雖未記全,也記了個八七九九,兼之天分過人、耳力通玄,縱有少許遺漏,也以靈感補足,因此一路彈奏下來,順水順風,得心應手,以往難如登天的轉調,竟也輕輕鬆鬆地一帶而過。
樂之揚仿佛一個嬰孩,晝夜間陡然長大,以往拎不動、拿不起的東西,全都變得輕如鴻毛,這感受奇妙之極,他彈得入迷,渾然忘我,彈得越多,對於落氏“新律”領悟越深。落羽生術數精絕,思路縝密,先設律法,再轉曲調;樂之揚修煉靈飛經,聽音辨率,直覺為先,由一次次轉調中反推新律,大有所得,殊途同歸。一時間,他眼中隻有古箏,心中唯有音律,彈完一曲,意猶未盡,但覺四周沉寂,抬眼一看,眾人傻呆呆盯著他,神氣都很古怪。
忽見朱微手按心口,長舒了一口氣,神情慢慢鬆弛下來。樂之揚莫名其妙,悠然站起,衝大師上前一步,合十笑道:“善哉善哉,貧僧還以為仙長也要消失了呢!”
樂之揚一呆,恍然明白朱微的舉動,敢情小公主見他鼓箏的手法、所用的音律和落羽生一般無二,唯恐他也如老者一樣忽然消失。
“道靈仙長。”寧王滿心疑惑,盯著樂之揚上下打量,“你何時學會了落羽生的‘新律’?”
“就在剛才。”樂之揚笑道,“照葫蘆畫瓢,讓殿下見笑了。”
寧、蜀二王對望一眼,均是不信,可是樂之揚出身東宮,不能進入決賽,朱元璋一定大為掃興。原本樂之揚考不過關,寧王也要設法幫襯一二,更別說他順利彈完一曲,寧王雖覺蹊蹺,也不敢深究,當下笑道:“仙長學得真快,隻是太取巧了一些兒。”
樂之揚笑道:“小道一向愚笨,若不投機取巧,哪兒還有勝算?”寧王嗬嗬直笑。
這一來,複試比完,落羽生消失,剩下的人論位排序,樂、衝、朱位列三甲,進入了第三關“鈞天”。
是時天色不早,紅日墜西,天邊隱隱泛起霞光。寧、蜀二王在前,參賽三人在後,數十名太監雁行尾隨,進入宮城之後,七拐八折,到了一座寢殿,殿外濃蔭如蓋、池沼融融,池中白鶴翩然、鴛鴦相戲,池邊數畦寒菊,花期正好,清香四溢。
殿前一片空地,坐得滿滿當當,朱元璋居中盤踞,斜倚龍床,神氣陰沉沉的,仿佛思索什麼,全無壽誕喜悅。身邊幾個妃子、公主為他端水斟茶、剝橘分柑,均是欲近還遠,戰戰兢兢。其中樂之揚認得含山、寧國二人,含山公主秀色怡人,鮮麗的朝服間露出一段雪白頸項,見到樂之揚,她雙目一亮,小嘴上翹,仿佛頗有不屑,可是眼底深處,一股熱辣辣、活潑潑的光彩噴薄而出、流轉不定。
燕王以外,諸王全都到會,遼王蘇醒過來,也強自撐著來賀,他躺在一張短榻上麵,眉眼歪斜,委頓不堪。
桌案上水陸珍饈、應有盡有,數百名宮女太監如蜂如蝶,來來去去,不住斟茶添酒。壽禮環繞四周、隨意堆放,累積有如一座座小小山丘,其間珍珠如卵、祖綠如盤,鴿血滴紅,貓眼泛藍,巨象牙如弦月,靈犀角似春山,玉有萬載之潤,參有千歲之形,劍上龜鱗片片綠,杯裏月光夜夜明。
冷玄呆在一旁,寂然佇立,衝大師到達時,他雙眼倏地一抬,兩道冷電掃過大和尚的麵龐,似驚似怒,閃爍即沒,依舊低頭垂目,恢複枯槁神氣。
樂之揚看在眼裏,滿心詫異,再看衝大師,昂首闊步地走過冷玄身邊,似與老太監毫無關聯。兩人本是舊識,而今形同陌路,樂之揚想破腦袋也猜不出其中奧妙,思來想去,忽然生出一個可怕念頭:“莫非老閹雞糊弄朱元璋,並非真心投誠,而是元人留在中原的奸細。”回想以前種種,又覺冷玄性子陰狠不假,對朱元璋的忠心卻出於至誠,如果真有異誌,朱元璋早已死了多次。
忽聽有人笑道:“好啊,我沒看錯人,道靈,你果然不負所望。”樂之揚應聲回頭,朱允炆笑吟吟走上來,握住他手,晃了一晃,低聲說,“百尺竿頭更進一步,你若勝了這場,我大大的賞你。”瞥視衝大師與朱微,皺了皺眉,默默退到一邊。
朱元璋聞聲抬頭,掃視三人,目光停在朱微臉上,眼角皺紋舒展,透出一絲暖意,徐徐說道:“微兒和道靈都勝了麼?很好,這樣才有意思。”目光一轉,“寧國,朕舉薦給的樂師如何?”
寧國公主笑道:“父皇慧眼龍睛,料事如神,十三妹的音樂天上無雙、地上無對,女兒可是占了好大的便宜。”
聽到這兒,樂之揚才知道朱微是朱元璋欽點給寧國公主的樂師,忍不住回頭看去,朱微女扮男裝,豐姿俊雅,樂之揚越看越愛,心頭一陣酥軟:“我還比試什麼?隻要她歡喜,我輸給她就是!”又看太孫一眼,後者目光殷切,大有鼓勵之意,樂之揚暗自好笑,尋思:“我要認輸,他一定氣得半死,不過,朱元璋派女兒參賽,一定也想小公主勝出,我若輸了,他也許不會生氣。太孫顧忌者諸王,寧國公主並非諸王,梅駙馬更是太孫的心腹,朱微即便勝了,諸王也不會為此看輕太孫……”越想越覺有理,收起爭雄念頭,一心要助朱微奪魁。
忽見寧王說道:“父皇,下麵如何,還請父皇示下。”朱元璋沉吟一下,說道:“音樂無非一個‘聽’字,不拘何種樂器、何種曲目,誰的好聽,就算誰贏!”語氣寡淡,心不在焉。
寧王行了一禮,回頭說道:“聽到了麼?誰先來?”
樂之揚正要應聲,朱微搶先說:“我來。”見她急切模樣,寧王失笑道:“你用什麼樂器。”朱微道:“古琴。”
“什麼曲目?”寧王又問。
朱微答道:“瀟湘水雲。”
樂之揚暗暗叫“妙”,朱微的古琴技藝出神入化,《瀟湘水雲》又是她最喜歡、最擅長的曲目,以絕技奏名曲,必能壓倒群倫、顛倒眾生,那時自己乖乖認輸,也是理所當然。至於衝大師,琵琶與羯鼓造詣不俗,可是比起朱微的古琴,境界上仍是頗有不如。
太監取來“飛瀑連珠”,朱微接過放好,坐下演奏起來。一如樂之揚所料,聲聲精妙,氣象紛紜,千古江山、雲煙變幻,盡在少女十指之間。朱元璋閉眼聆聽,應和節奏頻頻點頭,其他諸王公主,縱然不通音樂,也不由沉浸其中,隨那琴聲心潮起伏。
彈到得意之處,朱微人琴合一、心與弦通,胸中想象付諸指尖,琴聲中的意境陡然開闊,萬頃煙波,浩瀚無垠,寥廓瀟湘有如一幅畫卷徐徐展開,淼淼澄波,影涵萬象,不止眾人息聲,四周鳥不鳴、風不動、魚不浮、水不流,萬籟俱寂,天地間仿佛隻有琴聲。
琴聲開闊之極,大無可大,終又慢慢收斂,仿佛水流雲散,最後歸於寂靜。朱微呆呆坐了一會兒,神魂兒才從古琴裏回到身上,長籲一口氣,盈盈站起,注目四周,人群裏響起一片掌聲,樂之揚鼓掌格外賣力。朱微忍不住看他一眼,樂之揚衝她一笑,少女俏臉緋紅,仿佛霞映澄波,明麗不可方物。
掌聲少歇,寧王向衝、樂二人笑道:“二位還要比麼?”言辭頗為傲慢,朱微是他的胞妹,胳膊肘向內拐,寧王自然也盼著妹子獲勝。
樂之揚正要認輸,忽見朱允炆衝他微笑點頭,樂之揚心想:“太孫待我不薄,‘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我若不戰而降,似乎有些對不起他……”
正猶豫,忽聽衝大師笑道:“這一曲《瀟湘水雲》涵蓋萬象,貧僧理應服輸,不過既來之、則安之,貧僧不求高低勝負,但求獻一獻醜,湊一湊趣兒,叫這壽宴熱熱鬧鬧,成就陛下萬壽洪福。”
朱元璋張開雙眼,注目衝大師道:“和尚,你叫什麼法號?”
“無號。”衝大師笑了笑,“家師賜名一個‘衝’字。”
朱元璋道:“朕也當過和尚,見佛是緣,你能到這兒,也是緣法。”衝大師道:“不敢當。”
朱元璋又道:“你這和尚有些富貴氣,出家之前,可是官宦子弟?”
“陛下料事如神。”衝大師有意無意看向冷玄,老太監佝僂肩背,杵在哪兒無聲無息。
“很好。”朱元璋點了點頭,“大和尚,無論輸贏,朕都重重賞你。”
“不敢。”衝大師合十微笑,“出家之人不求賞賜,但求沾一點兒陛下的福氣。”
朱元璋聽慣了奉承,任何諛辭頌歌在他聽來都是陳詞濫調,可是這些奉承話兒從衝大師口裏說出,朱元璋卻覺句句入耳,頗有幾分高興,手拈胡須道:“你是晉王的人麼?演奏什麼樂器?”
“不瞞陛下。”衝大師說道,“貧僧的樂器不在這裏。”
朱元璋一愣,看向晉王。晉王慌忙起身,行禮道:“那樂器現在午門之外,得到父皇首肯,才能送進宮裏。”
“好。”朱元璋看向一個老太監,“陳公公,你去取。”
老太監應命,正要離開,衝大師笑道:“一個人不夠,若要取來,須得八位年輕力壯的太監。”
朱元璋微感驚訝,問道:“什麼樂器,恁地沉重?”晉王笑道:“容孩兒賣個關子,這一件樂器,也是孩兒送給父皇的壽禮。”
朱元璋略略頷首。寧王叫了六個太監,跟著晉王的兩位隨從出宮。過了半晌,八人吭哧吭哧,抬來一個巨大物件,一丈見方、兩人多高,大體分為上下兩部,下方是一個方形木櫃,質地為金絲楠木,雕刻鳥獸花草,手藝精妙入微,上方竹管林立,均是異種紫竹,竹管上鑲珠嵌玉,琳琅滿目,管口用黃金製成蓮花蓓蕾,花瓣上的紋理清晰可見。
方形木櫃一側,安放數排玉石按鍵,白玉、墨玉相互間雜,每一枚按鍵對應一根銅管,內含杏葉形狀的精鋼簧片,隨著搬動嗡嗡作響。另有一口風箱,朱漆銀畫,描有百鳥朝鳳圖案,用一根軟管與木櫃相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