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之揚心中羞慚,訕訕放開古琴,拿起一支洞簫,簫管長笛他最擅長,輕輕一吹,就有韻味。廣場上一時安靜下來,人人凝神傾聽。
低低吹了一段,簫聲嫋嫋,入耳動心。樂之揚心意鬆弛、神采飛揚,目光流轉,忍不住又向台下看去,但見朱微的神情也緩和下來,嘴角浮現笑意,衝他微微點頭。
樂之揚心頭一樂,情由心生,簫聲為之一變,情意綿綿,溫柔入骨,嗚嗚咽咽,仿佛傾訴衷腸。一縷情絲進入洞簫,又從孔洞中飛揚而出,活潑潑有如一隻小鳥,翩翩然飛入朱微心裏。
少女情波蕩漾,雙頰如染胭脂,不夢而癡,不飲自醉,呆呆望著台上少年,忘了今夕何夕,不知身在何方。
簫聲連接二人,曲中之意也隻有二人明白,樂之揚吹得忘我,仿佛回到了寶輝殿中,長夜冷冷,琴笛交鳴,小兒女目光交融,無聲訴說心中愛意。不知不覺,樂之揚人簫合一,注視朱微的雙眼,身子忽軟忽暖,直要當場化去。
正覺喜樂,一個年輕男子穿過禁軍圓陣,快步走到沉香轎前,向寧國公主問候一聲,轉過身來,笑嘻嘻看著朱微。朱微注目台上,一無所覺,男子皺了皺眉頭,湊近小公主的耳輪,輕輕說了一句。
朱微一驚回頭,看見男子,登時紅透耳根,扭頭想要避開,男子不識趣,挪了挪身子,反而靠得更近。
這男子正是長興侯耿柄文的兒子耿璿,朱微的未婚夫婿。樂之揚望著耿璿,又驚又怒,又覺苦澀無比。他苦戀朱微,曆經艱辛,然而天涯咫尺,可望而不可即,縱然費盡心機也難得看她一眼,姓耿的小子無德無能,仗著功臣後裔,乘龍引鳳,輕易迎娶公主,世間不平之事莫過於此。
他越想越氣,簫聲一揚,變得憤激起來。朱微應聲抬頭,眼裏閃過一絲詫異。兩人四目相對,樂之揚心酸難抑,幾乎流下淚來,再看耿璿,玉樹臨風,相貌不俗,與朱微並肩站立,宛然天造地設的一對璧人。樂之揚的心頭似有毒蛇噬咬,妒火越燒越旺,簫聲越吹越高,勢如一支怒箭射入雲霄,近台者無不掩耳,遠離者也各各皺眉。
朱微心頭慌亂,不自禁上前一步,耿璿有些驚訝,伸手拉住她的衣袖。這情形落入樂之揚眼裏,他的胸口好似挨了一拳,丹田之氣猛地躥起,化為一股洪流鑽入簫孔,啪,簫聲喑啞斷絕,竹管從中裂成兩片。
樂之揚一愣,移開簫管,盯著裂紋呆呆出神。觀眾們也是交頭接耳,悄悄議論這一樁怪事。世上吹簫者千千萬萬,吹破簫管的事兒卻是天下奇聞。
噔、噔、噔,一個小太監快步上台,將一張字條遞到樂之揚手裏。樂之揚打開一瞧,臉色微變,紙上墨汁淋漓,寫了一行大字:“再胡鬧,要你腦袋!”字體大開大合,勢如快劍長戟,不過寥寥數字,殺氣已是破紙而出。
樂之揚身在東宮,經手聖旨甚多,一眼就認出朱元璋的手跡,紙上墨跡未幹,分明剛剛寫成,如此看來,老皇帝就在左近。樂之揚心跳加快,遊目四顧,台下人頭聳動,並無蛛絲馬跡,再看身後,午門內影影綽綽盡是重樓疊宇,午門上寶頂鎏金,在日光下閃閃發亮。
樂之揚禁不住胡亂猜測:朱元璋不在午門上方譙樓,就在兩邊的鼓樓,他身子虛弱,不宜出遊,此番親臨會場,足見重視有加。樂之揚代表東宮,依照朱元璋的意思,隻能贏,不能輸,輸了暴露東宮無人,增添諸王篡逆的野心。
天子無小事,一次小小比試,竟然牽扯出無數的利害。諸王、太孫勾心鬥角不說,老皇帝更是惹不起的閻羅、碰不得的太歲,區區一張字條,已經判了樂之揚的生死。
時值九月,天高氣爽,樂之揚站在台上卻是滿頭大汗,他茫然回頭,看見評判給出兩丙一丁。洞簫得了一個“中丙”,頭兩樣樂器算是完敗,後麵再敗一樣,休想進入前十。
再看台下,耿璿仍在朱微身邊挨挨擦擦、有說有笑,朱微不勝窘迫,可又無計擺脫,低頭望著腳尖,白蓮似的雙頰粉紅不退。
樂之揚心如刀割,尋思:“無論如何,朱微就要跟這小子成親……還會生出一群兒女……人心易變,她有了兒女,過不了多久就會把我忘了。我活著痛苦煎熬,若被朱元璋殺了,也隻是冷清清一座孤墳,再無一個人記得……”
他自憐自傷,恨不得大哭一場,可轉念一想,忽又憤激起來:“死也好,活也罷,全都不過如此。他媽的,朱元璋說我胡鬧,我就鬧一個樣子給你瞧瞧。”
意想及此,他生出一股傲氣,硬生生把雙眼從朱微身上挪開,昂起頭來,走到編鍾架子前,拿起鍾槌,由慢而快地敲了幾下,落點精準,巧合音律。朱微看在眼裏,長吐了一口氣,正感欣慰,樂之揚一個側翻,左腳橫掃而出,腳尖掃過一排編鍾,帶起一串鍾聲。
這一下出人意料,觀眾起了一陣騷動。朱微更是心頭發緊,隻怕樂之揚再犯糊塗,可是仔細聽來,音律一絲不亂,鍾聲悠揚悅耳,比起鍾槌敲打還要連貫。更妙的是,樂之揚出腿之際不忘手中木槌,手腳同時落下,配合無間,巧妙之極。
一時間,樂之揚前翻後滾,身如遊龍,腳尖落點準確,出腿時機詭譎,配合鍾槌敲打,仿佛堂堂之陣突出奇兵,衍生出許多難以言喻的變化。
自古演奏編鍾,衝和精準,古意盎然,可是有得有失,有了多少古意,就有了多少古板。樂之揚這麼一鬧,鍾聲裏憑空多出一股活力,曲調為之一變,在在打動人心。樂之揚應和鍾聲,竄高伏低,無意中又用上“靈舞”功夫,暗合“止戈五律”,姿態曼妙,風流不拘,不止觀眾眉花眼笑,一疊聲叫好,朱微看在眼裏,也覺心曠神怡,呆呆望著樂之揚,忘了身邊還有一個可憎可厭的俗物。
李景隆瞧了一會兒,忽地皺眉道:“奇怪……”
“奇怪什麼?用腳敲鍾麼?”梅殷望著台上微笑不已,“這個道靈仙長,真是一位憊懶人物。”
“不是!”李景隆搖了搖頭,手指台上,“無論他橫踹豎踢,架子上的編鍾都紋絲不動,既然這樣,為何還能發出鍾聲?”
梅殷仔細一瞧,果如李景隆所說,不由嘖嘖稱奇:“果然奇怪,待會兒仙長下來,可要好好問問。”
“這個不難解釋。”寧王徐徐開口,“仙長武功高明,出腿時勁力一發便收,編鍾來不及晃動,內勁已經貫注銅鍾,銅鍾由是振動發聲,卻非人眼所能看見。”
梅、李二人均感驚訝,梅殷呆了呆,撫掌笑道:“我幾乎兒忘了,殿下和仙長同為老神仙的高足,老神仙武功蓋世,殿下當然也是武學上的大行家。”
“不敢當。”寧王搖頭苦笑,“我一向不精此道,老神仙的弟子裏最不成器。”
“殿下太謙了。”李景隆笑道,“說起來,這敲鍾的腿法也是老神仙的絕技?”
寧王皺眉不答,望著台上遲疑道:“這一路腿法……不像是太昊穀的武功。”目光一轉,看向落羽生,“老先生……”
落羽生應聲回頭,寧王陡然醒悟,自嘲自笑,連連擺手,心想:“我真糊塗了!這老人弱不禁風,哪兒又懂什麼武功?”
當,鍾聲長鳴,餘韻悠悠,樂之揚一曲終了,身子猶在半空,飛鳥似的盤旋兩圈,方才飄然落下。他笑嘻嘻地拱手行禮,觀眾哄然叫好,隻聽沙沙沙一陣急響,竹亭中先後送出三個“甲”字。眾人見了,又是連聲叫好。
樂之揚本意胡鬧,誰知這一通鬧下來,不但奏完了曲目,還得一個“上甲”,興奮之餘,也覺不可思議,咧嘴憨笑,滿臉通紅。
“不妥。”寧王連連搖頭,“這算什麼編鍾?敲得亂七八糟,簡直豈有此理。”
落羽生頭也不回,冷冷說道,“隻聽不看,也無不可!”
寧王一時默然,樂之揚技法古怪、不合正道,音律上卻一絲不苟,精奇微妙之處,遠非鍾槌所能展現。竹亭中的評判隻聽音樂,看不見他如何敲鍾,給出“上甲”也不足為奇
這時鼓聲又起,寧王打起精神,抬頭望去。樂之揚一如衝大師,不用鼓槌,亂拳擊鼓,隻不過大和尚儀態端莊、法度嚴謹,羯鼓橫於腰腹,上身穩如磐石,雙手狂如飄風急雨,如此動靜相得、剛柔並濟,縱是赤手空拳,依然冠絕群倫。
到了樂之揚這裏,羯鼓成了一件玩具,一會兒拋到空中,一會兒摟在懷裏,忽而掌拍,忽而拳擊,忽而屈指亂彈,忽而以頭撞擊,羯鼓仿佛長了翅膀,繞著他上下翻飛,乍一看,與其說擊鼓,不如說羯鼓自個兒送到他的手上腳上、頭上肩上,又如一個塗了鰾膠的氣逑,死死黏住他的身子不放。玩得興發,樂之揚翻筋鬥,豎蜻蜓,正著拍,反著打,與其說擊鼓,不若說是雜耍。
眾人目定口呆,隻覺有生以來,從未見過如此神技,台下一片沉寂,連喝彩聲也沒了,人人屏息觀望,害怕稍稍喘一口氣兒,那一麵羯鼓就會砰然墜地。
寧王越看越不自在,掉頭怒道:“落先生,你見過這種打鼓的法子麼?”
“以前沒有……”落羽生停頓一下,悠悠歎道,“如今有了!”
話音才落,樂之揚翻身跳起、一腳踢出,咚,羯鼓越過一眾人等,狠狠砸中耿璿的麵門。耿璿慘哼一聲,仰天倒下。
禁軍們慌了神,七手八腳地攙起耿璿,那小子滿臉是血,已然昏了過去。朱微見他狼狽模樣,又吃驚,又好笑,隻是礙於禮數,不好笑出聲來,抿嘴苦忍笑意,一張俏臉憋得通紅。
耿炳文分開禁軍,三兩步趕到近前,看見愛子慘狀,回頭怒視台上。樂之揚攤開兩手,滿不在乎,那樣子仿佛在說:“不關我事,全怪他運氣不好。”
耿柄文更加惱怒,可又不好發作,惡狠狠剜了樂之揚一眼,忍氣吞聲地將耿璿攙扶下去。
竹亭裏紙張送出,又是三個“甲”字,觀眾一片嘩然,均想樂之揚失手丟了羯鼓,何以還能得到高分。外行不知根底,行家卻是心知肚明,樂之揚動作古怪,音律精整,最後一擊正合尾音,由此看來,羯鼓傷人並非失手,根本就是故意為之。有樂師偷偷告訴耿炳文,耿炳文氣急敗壞,不時看向台上,兩眼似要噴出火來。
到了這個地步,樂之揚索性胡鬧到底,拿起一麵琵琶,使出“小琵琶手”,攏撚挑抹,輪指撥弦,大好的琵琶到他手裏,成了耕田的鋤頭、燒火的木棍,橫著彈,豎著彈,抱著彈,掄著彈,顛三倒四,翻來覆去,姿態花樣百出,音律絲毫不亂,彈到精妙之處,勢如大江大河一瀉千裏,又似一團火焰在圓台上翻滾燃燒。
如此亂彈琵琶,行家嗤之以鼻,觀眾們卻聽得入迷、看得過癮,直覺夫子廟的雜耍也不過如此,好事的伴隨琵琶之聲,各各擊掌跺腳,如中瘋魔一般。
樂之揚彈得性起,翻個跟鬥,琵琶挪到身後,反手挑撥琴弦,手揮目送,儀態風流。眾人看得駭異,梅殷由衷歎道:“常說‘反彈琵琶’,我隻當古人妙想天開,萬不想真有如此神技。”
寧王大皺眉頭,回頭看向落羽生,後者注目台上,神情木然,不見喜怒。
樂之揚忽正忽反地彈了一陣,曲終音絕,袖手佇立。竹亭中給出一甲二乙,隻得一個“下甲”,人群中響起不滿噓聲。
樂之揚隻求暢快,這麼胡鬧一通,能得一甲已是僥幸。當下笑了笑,丟下琵琶,注目台下,忽見沉香轎邊空蕩蕩的,朱微不知去向。他心頭一空,呆在當場,直到石磬響起,另有樂師登台,方才無可奈何地退了下去。
回到寧王身邊,眾人都來道賀。樂之揚心念朱微下落,神思不屬,隨口應答,眾人見他意興怏怏,隻覺奇怪,可也隻當他憂心勝負、情有可原。
又比了數人,日過中天,午時將盡,三十多名樂師全都演奏完畢。排位論先,朱微、落羽生、衝大師並列第一,樂之揚僅排第七,但也總算進入複試。東宮的人都來道賀,至於道賀的心情,憂愁悲喜,隻有當事人自己明白。
禁軍拿出米錢,百姓排隊受領,王公貴戚進宮麵聖賀壽。初試勝者跟隨太監進入午門,來到一座偏殿,殿中山珍海味、壽桃壽麵一應俱全,另有禦賜陳釀,揭開封皮,奇香滿殿。
樂之揚始終留意,勝者隻有九人,朱微不在其中,其他人也察覺到這一點,東張西望,神色迷惑。樂之揚心裏,“樂道大會”上取勝百次,也比不上看見小公主一眼,朱微不在,他也如失魂魄,珍饈美味如同嚼蠟,禦酒陳釀也淡如白水。
“道靈仙長。”衝大師不知何時坐到樂之揚身邊,樂之揚應聲回頭,望著他如見活鬼:“你在這兒幹嗎?”
衝大師正襟危坐,逍遙享用桌上素齋,口中笑道:“仙長似乎有些心事?”樂之揚哼了一聲,懶得回答。
“少了一個人。”衝大師掃視四周,隨口說道。
樂之揚心頭一沉,故作鎮定,目不斜視,拈起筷子慢慢用飯。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衝大師仿佛自言自語,“那一位楊若男要是卸去男妝,倒是一個難得的美人。”
“你說什麼鬼話?”樂之揚口氣冰冷,“我一句也聽不明白。”
“不明白才對。”衝大師笑了笑,“自古多情空餘恨,又有幾個人能明白?”
樂之揚的心子突突狂跳,他瞞得過別人,瞞不過衝大師的賊眼。大和尚奸詐如鬼,不但看出朱微是女非男,還看出樂之揚和她的私情,若讓他知道朱微的身份,豈不又送給他一個老大的把柄。
樂之揚心中煩惱,冷冷說道:“你別高興得太早,待會兒見了冷玄,當心他扒了你的狐狸皮。”
衝大師冷冷道:“他不敢!”
“為什麼?”樂之揚心中怪訝,“你有他的把柄?”
衝大師笑而不答,樂之揚追問:“你參加‘樂道大會’,究竟有什麼陰謀?”
“出家之人,能有什麼陰謀?”衝大師笑容和氣,“貧僧雅好音律,以樂會友罷了。”
“呸!”樂之揚輕輕啐了一口,“騙你娘的鬼!”話一出口,又覺不妥,偷看衝大師一眼。後者神色自若,轉眼看向別處,笑嘻嘻說道:“你認得那人麼?”
樂之揚循他目光看去,落羽生坐在角落,勢如孤峰獨嶽,拒人於千裏之外。他半閉雙眼,靜坐無言,至於滿桌珍饈,更是從未動過。
樂之揚見他不吃不喝,微感訝異,點頭道:“我認得他,你問這個幹嗎?”
“是麼?”衝大師注目老者,饒有興趣,“你猜他為何不進飲食?”
“禿驢不拉磨,偏愛捉耗子!”樂之揚心中煩惱,“他吃不吃關你什麼事?”
衝大師搖頭:“風起於青萍之末,世間萬象紛紜,處處留心皆是學問。”
“行了行了。”樂之揚不耐道,“長篇大論,你到底要說什麼?”
“非常之人,必有反常之事!”衝大師略一停頓,“你可記得,齊王向這老者挑釁,突然中風發昏。那時我隻當你出手暗算,事後仔細一想,齊王昏倒,誰更有利,自然是這個老頭兒了。若不是你多管閑事,那就是這老人動的手。”
樂之揚一愣,心念數轉,皺眉道:“不可能,他隔得太遠……”
“天底下盡有能人!”衝大師微微一笑,“據我所知,如此隔空傷人,有好幾位高手可以辦到。”
樂之揚將信將疑,尋思:“大和尚的話三分真七分假,我要信了他,就是一頭大蠢豬。”又看落羽生一眼,老人目光轉動,似乎看向這邊,樂之揚心頭一動:“難道他能聽見我們說話?”意想及此,心中大為動搖。
忽聽衝大師又說:“煉氣之人,辟穀不食本是常事,至於武功如何,我一試便知。”
“怎麼……”樂之揚話沒說完,一個老太監進來,尖聲叫道:“時辰已到,請各位移玉趾前往太和殿。”
眾樂師收拾起身,魚貫出門,殿門並未全開,隻容兩人並肩出入。落羽生孤傲不群,落在最後,衝大師本與樂之揚並肩而行,到了門檻附近,他忽然放慢步子,退到落羽生身邊。
樂之揚心叫不好,來不及阻攔。衝大師出腳如電,橫在落羽生腳前。落羽生腳下一亂,一個踉蹌向前急衝,猛地絆到門檻,整個兒向前飛出。
樂之揚就在門外,想也不想,伸手抓住落羽生的左脅,右腳一勾,化解跌勢,手腕再翻,硬生生將他扶正。誰知衝大師暗勁不退,仍是不斷湧來,樂之揚忙運“撫琴掌”,連推帶送,用了數種手法,方才化解了這一股暗勁。
落羽生跌而複起,怔怔站在當場,麵皮發紅,兩眼發直。
衝大師出腳之快,星芒電閃不足形容,除了樂之揚,無人看見他如何動作,都隻當落羽生絆到門檻上自行摔倒。隻有樂之揚明白,衝大師斷定落羽生身懷奇功,不用真力逼不出他的深淺,一旦出手相試,力道非同小可,遠非尋常人所能承受。衝大師事先知會樂之揚,正是知道他仁俠性情,不會袖手不管,有他守在門外,即便用力過猛,也不會鬧出人命。
樂之揚扶著老人,著手處肌肉綿軟,韌勁全無,但凡習武之人,驟然遭遇變故,勢必渾身蓄力、筋肉繃緊,內家高手輕輕一碰,僅憑肌膚彈性,就能看出根底。落羽生這個模樣,分明就是不會武功的常人。
樂之揚心中惱怒,狠狠瞪了衝大師一眼。衝大師自知走眼,雙眉緊鎖,鳳眼中透出一絲迷惑。
落羽生年事已高,這麼忽上忽下,鬧得頭暈眼花,步子也是踉蹌不穩。樂之揚熱心快腸,索性攙扶他前行,落羽生心中感激,衝他微微點頭。
到了太和殿,龍椅空出,階下擺放若幹樂器。寧王換了朝服,袍服上蛟龍糾纏、錦繡堆疊,盡管煊赫華貴,樂之揚也視如不見,隻是呆呆地望著一旁的朱微。
小公主高冠青衫,袖手獨立,縱是男兒打扮,可也儀態娉婷、神情婉約。樂之揚再見佳人,心花怒放,仔細打量朱微,見她神情倦怠,細眉輕鎖,杏眼裏隱含一絲愁意。
朱微也覺出樂之揚注視自己,俏臉泛紅,怕他癲狂發作,側過蓮瓣俏臉,默默注視楠木柱子上雕刻的五爪金龍。
寧王手持一疊樂譜,招呼眾人坐下,笑嘻嘻說道:“各位初試辛苦,至於複試,倒也簡單,隻要把小王寫的這支曲子演奏一遍就行。”一麵說,一麵將手中的曲譜分發眾人。
樂之揚接過一瞧,倒吸一口冷氣。譜上是一曲《平沙落雁》,曲目並不出奇,可是寧王改寫以後,一支曲子裏旋律環環相套、不斷重複來回,這也罷了,要命的是旋律的“均”(按:現代音樂裏的‘八度’的古稱)也不相同,忽高忽低,變化激烈。要知道,同樣一段旋律,高音低音演奏起來決不相同,更別說忽高忽低、恣意轉調,稍一不慎,就會破音斷弦,縱然勉強演奏,也難免音律不諧、荒腔走板。
是以古代曲目,轉調者少,定調者多,激烈者少,悠揚者多,隻要定下基調,樂曲限於一均之內,大可以平平順順地演奏下去。當日樂韶鳳教授樂之揚樂理,說到此節,長聲哀歎:“轉調之難,千古第一!”演奏樂器要想盡善盡美,旋宮轉調實為古今第一難題,至於何以如此艱難,樂韶鳳也是支吾其詞,無法詳盡解釋。
樂之揚一生行事,任天而動,樂韶鳳都不明白,他也就一帶而過,故此拿了這一份樂譜,頓覺掌心出汗、背脊冰涼,細細一數,短短一支曲子,轉調的地方涵蓋各均,竟有三十六處之多。在行家看來,這三十多處轉調,就是三十六個陷阱,一步踏入,萬劫不複。
樂之揚越看越覺頭疼,轉眼看去,其他人也是一臉苦相,縱如朱微與衝大師,也是各各皺眉,隻有落羽生一副老樣子,孤高冷漠,不見憂喜。
寧王望著眾人,心中暗暗得意,他自幼酷好音樂,自詡天下樂器無所不精,但以藩王之尊,不便與民間樂師同場競技,嘴上不說,內心深以為憾,是以別出心裁,寫下這一份稀奇古怪的曲譜,考校天下樂師,若是無人會奏,正好顯出他的厲害,當下咳嗽一聲,說道:“此間樂器均可使用,誰第一個來?”
半晌無人應答,朱微遲疑一下,怯生生說道:“我來試試。”
樂之揚見她出頭,又驚又喜,尋思音律之精,平生所見之人無出小公主之右,如果她也奏不好這一支曲子,那麼放眼世間,怕也無人可以演奏得來。
朱微走到樂器前,想了又想,拿起一麵琵琶。樂之揚暗暗叫好,他是吹笛的大行家,深知自古轉調,管樂最難,好比一支笛子,管徑不同,長度有別,吹出的聲音也大不一樣。弦樂則不同,以指按弦,可以限定弦長,一般說來,弦越短,音越高,弦越長,音樂低。低音好彈,高音不易,琵琶弦短,指法萬變,可高可低,弦樂之中音域最廣,轉調也最為容易。《琵琶行》有雲:“大弦嘈嘈如急雨”,形容其聲之高;“小弦切切如私語”,形容其音之低,又雲:“嘈嘈切切錯雜彈,大珠小珠落玉盤。”形容高低二均之間急速轉換,故而要彈寧王這一曲,首選非琵琶莫屬。
果不其然,朱微一路彈來,多處轉折履險如夷,隻是稍嫌滯澀,不夠流暢自如。彈到中段,轉調漸快,稍有不諧,而後調子越轉越高,仿佛插天絕嶺、藐不可及,朱微的指法漸趨散亂,仗著絕妙技巧,勉強維持到末尾,突然錚的一聲,弦斷音絕,斷弦割破指尖,登時鮮血四濺。
樂之揚望見鮮血,心子一緊,朱微卻是一臉茫然,皺眉望著斷弦琵琶,將受傷的指尖放在口中吮吸,神態嬌憨可人。
寧王瞧著朱微,欲言又止,忽地咳嗽一聲,問道:“那個……奏完了麼?”
“完了。”朱微小聲回答,目光不離琵琶,“我隻是想,最後的輪指再慢一點兒就好了……”忽覺氣氛有異,抬頭一看,兄長神氣古怪,恍然想起沒有變聲,回頭再瞧,人人望著她一臉驚奇。
這一來,任是一個蠢材,也看出她女扮男裝。朱微鬧了個大紅臉,低頭退到角落,眼望腳尖,頭也抬不起來。
樂之揚暗暗好笑,朱微長居幽宮,性子天真,讓她弄虛作假,實在勉為其難,回想起當日小公主為他哄騙朱元璋的情形,女兒嬌態曆曆如昨,樂之揚回味久之,不覺心懷激蕩。
朱微開了頭,其他人也硬著頭皮上場,或選古箏,或選琵琶,以朱微之能,尚且未盡全功,別的樂師都不如她,頂多彈到中段,要麼琴弦斷絕,要麼無以為繼。不過幾炷香的工夫,就有六人敗下陣來,隻剩下衝大師、樂之揚和落羽生三個。
衝大師盯著樂譜,始終沉吟不決。樂之揚見他遲遲不動,心想難免出醜,早出早了,正要上前,忽覺落羽生勾住他的手腕。
樂之揚不解其意,掉頭望去,落羽生神情木然,看不出他心中所想。這時忽聽衝大師笑道:“也罷,世無雙全之法,和尚勉為其難。”將樂譜一丟,拿起一麵琵琶,閉上雙眼,信手彈奏起來。
他彈得極快,途中稍有滯澀,立刻履險如夷,音聲越來越高,繁音紛紜,變化萬方,到了關隘凶險之處,十指變化之快,肉眼幾乎無法辨識,隻聽琵琶聲響,似有十餘隻手同時撥弄琴弦。
樂之揚耳力聰靈,聽出衝大師轉調時並非十分流暢,但因琵琶聲太過激烈,高音壓住低音,將這些瑕疵盡數掩蓋,若非樂道行家,決計聽不出來。衝大師一麵妙手迭出、巧度難關,一麵窮盡心思,掩蓋轉調過失,一心二用,始終不曾技窮受困。樂之揚雖覺他的手段流於霸道,可也暗暗有些佩服,隻是想不明白,如此撥弄之下,琵琶四根琴弦為何能夠承受,換了自己,早就斷弦罷手了。
衝大師狂飆疾進,仿佛馬蹄踏雪、將軍夜獵,以狂暴之勢橫掃四野,一口氣彈完整支曲子,雪白的麵孔如染胭脂,胸口上下起伏,竟在微微喘氣。樂之揚不勝驚訝,大和尚的本事他多次領教,力拽奔馬,隻手伏牛,神力無窮無盡,從無衰竭之兆,如今為了一支曲子流露疲態,真是前所未有的怪事。
詫異間,衝大師張開雙眼,右手放開琵琶,哢,琵琶上出現一絲裂紋,緊跟著哢哢哢連聲脆響,裂紋四向蔓延,眨眼之間,琵琶四分五裂,化為一堆碎片。
眾人發出一片驚呼,衝大師望著碎片,眉頭緊皺,似乎不大滿意。寧王呆了呆,拍手笑道:“好手段,佩服,佩服。”衝大師回過神來,合十道:“壞了殿下的好琵琶,罪過罪過。”
“不然。”寧王擺手笑道,“名馬送烈士,寶劍贈英雄,琵琶雖好,也得有人會彈,本王若是這一麵琵琶,與其掛在牆上沾惹灰塵,還不如落在大師手裏,盡情演奏一曲,粉身碎骨也是心甘情願。”
眾人聽了這話,又好笑又驚奇,心想這位王爺天生龍種、百事饜足,說到音樂卻有幾分癡氣,當今聖上素以嚴苛著稱,生子如此,真是一樁奇事。
衝大師退下,樂之揚看看四周,正要上前,落羽生拍了拍他的手背,忽道:“我先來!”頓了頓又說,“你用心看,用心聽,我所說所為,半點兒不要遺漏。”
樂之揚不解其意,心中怪訝,可是自從聽了《終成灰土之曲》,他對落羽生隻有佩服,當下點了點頭。
落羽生漫步出列,彎下腰,拈起一枚琵琶碎片,審視一下說道:“大和尚,你的音樂不怎麼樣,武功也還差得遠。”
衝大師臉色一變,笑道:“先生何出此言?”
落羽生掃他一眼,淡淡說道:“大金剛神力是無相之法,能大能小、可有可無,以無相入有相,以有相為諸相,藏天地於芥子,化微塵為宇宙,故能堅牢器物、舍短就長,化腐朽為神奇。正所謂以無觀有、萬物盡有,以無觀我,本無一物,你不通無相之道,妄用無相之法,未入無我之境,妄圖駕馭萬物,一葉障目,不見本來,殊不知,飄風不終朝,驟雨不終日,樂道即是天道,天道守恒,又豈是狂風驟雨可以遮蔽得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