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坐了下來,卻沒立刻動筆,看著這熟悉的畫室,他心裏有些難過。
雖然一切如舊,可他總覺得少了點什麼。
之前他恨白小薇恨得咬牙切齒,覺得這鬼妹子把他坑慘了,奪走了他正常的視覺,就等於斷了他考上大學的希望。
可如今一切恢複如初,他反而悵然若失。
如果能以他的視覺,換白小薇不死,他又會如何取舍?
想了想,他苦笑著甩了甩頭,拋開了這些不切實際的念頭,鉛筆向畫紙上落了下去。
就在筆紙相碰的一瞬間,楊樹林的手猛的哆嗦了一下,因為用力過大,鉛筆尖啪的一下斷了,畫紙也被戳了個窟窿。
“我嘈,怎麼還這個逼樣!”楊樹林隻覺腦子裏轟轟作響。
他一落筆就赫然發現,台上坐著的模特,居然還是一具血淋淋的白骨!
白小薇不是已經走了嗎?他怎麼還是這副樣子?
難不成,他得了撞鬼後遺症?
還是說白小薇沒死?
難道她在天有靈,舍不得就這麼走了,非給他留下點念想不可?
楊樹林一時不知是該哭還是該笑,咬著牙又試了一次之後,他頹然軟在了椅子上。
沒錯了,眼睛的問題確實沒解決,這回可特麼熱鬧了。
胡思亂想了半晌,他深呼吸了幾次,強迫自己冷靜下來,重又開始動筆。
甭管問題出在哪裏,既然無法改變現實,那就得試著去適應。
好在他已經習慣了這樣的視覺,看到白骨也並不覺得肝顫了,甚至隱隱還有那麼點親切感,好像白小薇就坐在他旁邊,陪他一起畫畫似的。
心態一變,腦子也靈活起來,沒用多大工夫,楊樹林就找到了解決的辦法。
隻要他抬起筆來,看到的就是正常的人,落筆之後雖然隻能看到白骨,可他還是可以參照著記憶畫人像嘛。如此一來,反而因為能看到皮肉下的本質,畫得更逼真,更具神髓。
俗話說,畫虎畫皮難畫骨,楊樹林可是連骨頭都看了個真切。
一個鍾頭不到,楊樹林放下了筆,長長的出了口氣,端詳著自己剛剛一揮而就的畫,得意的笑了起來。這次畫的雖然不是十分神似,但也有那麼七八分的模樣,估摸著多畫幾回,應該就能徹底習慣了。
更讓他興奮的是,就算以這次的水平衡量,也是超水平發揮,比他原本該有的水平強了太多。難怪畫真人之前要畫骷髏,看來準確的掌握骨骼結構,真對畫頭像有很大的幫助。
此時他才注意到,直到這會兒餘大力都沒來,他旁邊的座椅空著,這讓他有點遺憾。
本來想跟餘大力顯擺顯擺呢,看來隻能等明天再說了。
然而,他正想再仔細加工一下的當口,吳波卻瞄上了他,瞥見他一臉沾沾自喜的德行,吳波是打心眼裏氣不打一處來,這小子平時挺穩當的,這兩天怎麼就這麼能嘚瑟?
因為靜物被砸了個稀爛的事,吳波心裏正窩著一股火沒處撒呢,這下可找到了出氣口。
他站起身,邁著八字步朝楊樹林踱了過去,不陰不陽的笑道:“樹林兒啊,我看你這兩天挺活躍啊?是不是覺得自己底子打的好,就有點飄飄然了?來,讓老師看看你畫的咋樣!”
吳波心裏嘀咕,小兔崽子,我讓你嘚瑟,今個要不狠狠挫一挫你的浮躁之氣,那可就是我這個當老師的失職了。別怪老師不給你麵子,我這可是為了你好。
懷揣這個念頭,吳波笑得那叫一個陰險,上前奪過楊樹林的畫板,不以為意的掃了一眼。
隻掃了一眼,吳波的陰笑就僵住了,下意識的轉過身,把畫板朝向燈光仔細審視起來。
吳波的動作引得整個畫室的學生都朝他看了過來,本來心不在焉的謝盈,更是忍不住撂下畫板往前湊來:“吳老師你別怪我們班長,他病了,肯定發揮不出正常水平來。”
吳波聞言,嘴角忍不住抽動了兩下,咳嗽著清了清嗓子:“嗯,行了,大家先停一停。”
眾人都把畫板放倒在腿上,不少人忍不住朝楊樹林看了過來,一臉幸災樂禍的笑容。
不是楊樹林人緣差,實在是他難得挨上一回訓斥。試問滿屋子人裏,有誰沒挨過吳老師的訓,誰的畫沒被當做反麵教材,當眾指摘批評過?就隻有楊樹林幾乎沒被訓過,就更別提拿他當反麵教材來痛批了,輪也該輪到他一回了吧。
謝盈見狀更是麵露焦急:“吳老師……”
吳波擺擺手,止住了她,把楊樹林的畫板往靜物台邊上一杵,又將白熾燈扭了扭正對著畫,隨後讓開了身子,將畫展示在了所有人麵前。
畫室之中,一陣寂靜。
數十道目光落在畫上,一多半的人都咧開了嘴。
畫板上,一幅素描頭像,神髓兼備呼之欲出,尤其是神情的捕捉和骨骼的構架,拿捏得十分到位,雖然畫風略顯粗獷,細微處仍欠一點細膩,但正是這寥寥數筆的感覺,把人畫得好像是活了過來,從各個角度看去,仿佛畫裏的人都在衝他們微笑。
吳波要的就是這個效果,他輕咳一聲,把眾人從失神中拉了回來。
“怎麼樣?我就問你們一句,怎麼樣!”
屋子裏鴉雀無聲,吳波輕哼了一聲,略帶得意的道:“我告訴過你們多少遍,別拿畫骷髏不當回事,隻有基礎打好了,才能厚積薄發!什麼叫厚積薄發?現在你們明白了沒?”
他這話說得略帶得意,好像他一直就知道,楊樹林肯定能畫得出類拔萃似的,赫然忘了剛才他點名要看畫的時候,抱著的是種什麼心態。
不過也不能怪他,換成哪個老師,能教出這種學生,自然都難免會有幾分得意。
屋子裏的氣氛隨即活躍起來,眾人紛紛離座,湊到畫前細看,一時間驚訝陣陣,議論紛紛。眾人雖然都知道,楊樹林平時來的早走的晚,畫起畫來比較用心,可誰也沒料到,這才第二天畫人像,他就能畫成這個水平,這未免有些不可思議。
吳波苦口婆心的說道:“老師平時教給你們的都是經驗,都是為了你們好!聽進去的人受益,聽不進去的就隻能事倍功半,現在你們都明白了吧?”
說著,他走到楊樹林身前,使勁拍了拍楊樹林的肩膀:“行啊樹林兒,你這可算是沒白忙活。好好畫,今年高考老師可就指望你出菜了,你之前跟我說,你想考哪兒?”
“哈師大。”楊樹林頗感無語的回了一句。
“不行,就憑你這幅畫,考省內實在是白瞎了。聽老師的,等考術科的時候報考魯美,中央工藝,隻要你戒驕戒躁繼續努力,老師可以擔保,術科一準兒能過。”
楊樹林默然,他著實沒想到吳波會來這麼一手,如此一來,風頭是出了,可不也把他孤立起來了麼,旁人得怎麼看他?可不能再讓吳波這麼誇讚下去了。
“老師不是常說,畫畫不光要看功底還要看狀態麼,我今個就是狀態好點,湊巧畫的快了些,你看別人畫的不也都挺好嘛,隻是還沒畫完呢。”
楊樹林指了指其他人的畫板,幹笑著捧吳波:“大家誰也不比我差,這說明老師教的好。”
眾人中本來有人臉色不怎麼好看,但聽他這麼一說,頓時笑了,開始附和著別人誇獎他,吳波自然也聽出了他的意思,勉勵幾句後讓眾人回去繼續畫,隻有謝盈有些魂不守舍,又開始患得患失起來,楊樹林畫別人這麼認真,為啥就不肯給她好好畫一張呢。
放學的時候,當模特的學生把楊樹林的畫給要走了,還特意讓他簽個名,說是要留念。
楊樹林心情好,也沒推辭。
他隱隱有種感覺,既然他還能看到骨頭,是不是說明,白小薇並沒有魂飛魄散?
但當他回到宿舍,看到劉山宗盤腿坐在床上,目光灼灼的看他時,他心裏不禁有些打鼓。
他已經打定了主意,不把視覺的問題告訴劉山宗,不想再把他拖累進來。
“嘿嘿,你不是說要去溜達麼,這麼快就回來了?”楊樹林把畫板往窗戶根一杵,拿起毛巾牙缸轉身就往外走,想借洗漱的名頭,避開他那怪怪的眼神。
可惜,他和劉山宗實在太熟了,看他一身輕鬆的德行,劉山宗就猜到發生了什麼。
“眼睛是不是還那樣,還是能看見骨頭?”
楊樹林腳步一頓,強笑了一下:“沒有的事兒,全正常了,要不我能這麼樂嗬麼?”
楊樹林也意識到了問題出在什麼地方,趕緊亡羊補牢。
劉山宗輕歎了一聲道:“少忽悠,我還不知道你,你能這麼高興,肯定是以為白小薇沒死,不然就以你的性子,眼睛複原了你也絕對高興不起來。”
楊樹林默然,知道瞞不過這家夥:“讓你說著了,我眼睛還那樣,我也不知道咋回事。不過我已經找到解決的辦法了。現在我隻想知道,她到底死了沒有,你跟我說實話。”
劉山宗的視線落在了他胸口上,正是他襯衫口袋的位置:“沒死,不過也快了!”
楊樹林心裏一驚,撂下毛巾牙缸往他邊上一坐:“那咋整,快想法救救她!她可是救了咱哥倆一命,不能讓她就這麼死了!”
劉山宗一臉鄭重的看著他:“我沒跟你說,就是怕你會心軟。你知道,二哥不是那種知恩不報的人,可人鬼殊途,想救她不止希望渺茫,還可能會害死你自己,你確定要養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