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邊張明恩家裏兒媳婦一回娘家,果然夜裏他睡得安穩了,回憶兒媳的荒唐行徑,他好像做了一場噩夢,醒來回憶起來還怕的心裏發抖。但是他並沒有因為兒媳走了他安穩了就不理這事了,他得跟兒子說想辦法給她治病呀。
於是他在兒媳在回娘家的第三天就給兒子寫了一封信,當然,他的信寫的很小心,很委婉。信裏說:傑小兒,你這一陣子都好吧,家裏也都好,你妹妹也好,隻是,啊,蓮蓮不太好,當然,她是個好孩子,是個難得的好媳婦,隻是她身體好像有些毛病,夜裏睡不好覺,也可能是心裏想著你的緣故,我看你能不能跟領導請個假,來接她去你那住一陣子啊,可能她就沒事了……
信寄出不久兒子就來信了,信裏的內容很簡短:我請不出假。
他急了,就加重了劑量:傑子,你媳婦的毛病還真得治治,她夜裏睡不好覺老往院子裏跑,打攪我跟你媽睡覺啊。
兒子又來信了,信還是很簡短:我沒時間。
他有氣又急,就失去了謹慎:跟你明說吧,你媳婦有夢遊症,很可怕的夢遊症,你來了就知道了。
兒子的信又來了,更簡短了而且很氣人:這你不用管,叫她回娘家就是了。
他看了這幾個硬邦邦的字就像那個猛喝了一口屎尿又被人死命捂住嘴的人,除了歇斯底裏的掙紮毫無辦法。而且,這個時候,他的親家上門了。
這個體麵幹淨的支書的親家,站在他這個同樣體麵幹淨的院子裏顯得那麼不體麵。他穿的標準的老藍色老頭衫很髒,又不合身,主要是因為他又黑又瘦腰又佝僂著。他臉上的皮肉幹枯的像核桃皮,也好像很髒,灰蒙蒙的,但是他馬上明白了,他那時心裏的影子映在了臉上。估計親家獨身來家來者不善呐。
果然,他這個一向令他感覺有些唯唯諾諾的親家一反常態,用他那莊戶人的直來直去張開就問:“你說,你為啥把俺閨女攆回家了,這休妻的七出她犯了哪一出?”
明恩聽了差點笑出來,他這是唱的哪一出啊,要真問他“七出”是哪七處他指不定還真不知道呐。就賠笑著把茶端到他跟前嗬嗬笑著問:“我說老哥,你這說的我都懵了,咱蓮蓮總不能跟你說我把她攆回家了吧?”
他鐵青著臉說:“沒有,我的閨女我知道,她就是委屈死也不會往外說,她就是在你家當牛做馬回到家也跟我說她吃香喝辣。”
“那老哥你咋冒冒失失的說這麼一句啊,多不好聽啊,哈哈。”
“哼,不好聽,是你先做的事不好看,你把我閨女哄走一住就是半個多月,也不去接也不去問,你這不是把她吊在樹上零提溜她嗎?這樣吧,你給你兒說,叫他來,來了咱好好說道說道。”
這老頭本來是個不善言談的人,這一急,說話嘴都抖得捂不住風了。樣子實在可憐見。
明恩立刻明白了,他眉頭緊蹙一下哈哈笑笑說:“我說老哥你可真是個急脾氣又是個直腸子,我叫蓮蓮回家住段日子就是攆孩子了?我是覺著你家裏猛一缺了蓮蓮亂得慌,叫她回家多照顧照顧,你咋就往別處想呐,這麼好的閨女我兩口子喜得當親閨女疼,還舍得像你說的往娘家‘攆’啊。這是哪的話——”
但老頭以老農民的倔強毫不理會親家的解釋,依舊冷臉不放的厲聲問:“那我問你,你兒為啥一走再不給俺閨女個信,以前可不是這樣,咋著了,還像大戶人家一樣拿捏媳婦是不是?”
明恩被問住了,但他略一思索就哈哈大笑說:“老哥,你是不知道啊,他部隊這一陣子又緊急任務,連我都沒收到他一封信,不過,你放心,啥緊急任務估計也該完成了,這就快來信了,他不來信我就去信催催他,啊,那啥老哥,你有啥事沒,你要是有啥事我跟他說。”
蓮蓮爹一聽這話馬上慌了,他慌慌的搖著頭小聲嘟囔說:“沒事沒事,我能有啥事。”然後就不聲張了,他以老農民的善良和輕信馬上原諒了親家一家,但是也沒忘了自己來的目的,就底氣不足的問:“到底咋辦吧?”
明恩又笑起來,他這一笑,把老頭子陷入了愧疚和坐立不安的境地,於是他此刻不安的朝他們幹淨的地板上吐了口痰,又慌慌的用他的布鞋底子搓了搓。“咳咳”咳嗽兩聲。
明恩高高的看了看他,然後又把眼光迷茫的看向遠處,輕輕的歎了口氣。
“那,那就叫蓮蓮自己回來吧,她是你家的人了,老在娘家住著也不合適,人家笑話,我的日子咋著都能過。”他低著頭愧疚的請求說。
明恩還真為難了,可是看著親家那可憐的樣子,也不忍心拒絕他,可是想到……他忽然直盯著蓮蓮爹艱難的吐出:“親家哥,有一句話我這個當老公公的不該問,可是我忍不住啊——哼哼。”
蓮蓮爹吃驚的抬起頭看著這個令他很敬畏的親家。
“咳,既然我把蓮蓮當閨女,咱倆也就都是她的爹了,咱也別掖著藏著的了,我問問老哥,蓮蓮是不是從小就有夜裏發癔症走到院子裏的胡言亂語的毛病啊?”
蓮蓮爹渾濁的眼馬上像釘子般盯著明恩,其實他是奇怪而已,“咋了,咋了,她夜裏發癔症了,你——咋知道了?”
明恩臉上閃過一絲驚慌,但他又馬上神情自若的說:“不是,是她婆婆說的,她婆子夜裏看見咱蓮蓮開開門在院子裏溜達呢。”
幸虧“她婆婆”不在家,要是在家她才不允許男人“冤枉”她呢,她會甕聲甕氣的劈麵砸過來“我啥時候見蓮蓮夜裏出來溜達了”?
蓮蓮爹的腦子飛速轉動起來,然後他快速的否決了她半夜“走到院子裏胡言亂語”的毛病。他斬釘截鐵的說:“沒有。”
明恩聽了一時無語了。他相信這個老實巴交的人說的是實話。
他忽然想起了兒媳屋裏的那一股味,他模模糊糊的覺得那股味好像很熟悉,是一股陳年舊事般的熟悉味道。難道,兒媳的發癔症跟那股味兒有關係?但他馬上就笑自己神經過敏了,這真是挨不上邊兒掛不上麵兒的事兒,胡扯八道啊。
明恩馬上覺出兩個半大老頭坐在一起談這樣的話題很荒唐,他這個老公公就更荒唐了,幸虧對方是個老實人,要是心尖嘴利的張口來一句“我閨女發癔症也該你這個老公公操心”?可夠你這個老家夥喝一壺的了。他就慌忙改變話題問:“蓮蓮在家還挺好吧,地裏的草鋤過來第一遍了吧,肥料點上了都起上勁兒沒有,這天一暖麥子就長的飛快了……”
“蓮蓮過的不好,白天不出聲的死幹活,夜裏睡不好覺,半夜我還聽到她偷偷的哭,可不是像你說的出來瞎溜達……”這個小老頭幾乎要嗚咽了。
明恩看著他想到了兒子莫名的絕情,心裏很愧疚,就輕輕的說:“難為孩子了老哥。”
老人抬頭一頭的橫紋請求親家說:“叫孩子來吧,我想著她呆在這心裏會好受點……”
明恩馬上說:“看你說的大哥,這是她的家,她的家她願意啥時候來就啥時候來,你看為這個當老公公的也不好去接她不是……”
老人無神的眼睛裏射出一陣欣喜的光芒,激動的有些口吃的說:“中中中,我回家就說你公公婆婆叫你回家去,她保準就急慌慌的跑來了,我看得出,這閨女跟這個家可親呢,嗬嗬。”
看著親家那猛然爆發的笑嘻嘻樣子,明恩迷茫了,脊背一陣陣發涼。
到了傍晚,蓮蓮果然騎著自行車來了,車籃子還紮了一大捧從路邊摘的野菊花,黃花花的明豔的晃人眼,於是公公和婆婆都眯著眼看著她笑。
明恩見了兒媳是真心喜歡的笑,但心裏的恐慌也是真心的,還不到夜裏他已經開始心慌,出冷汗,惴惴不安了。當然他不顯出來。
他看出蓮蓮確實瘦了,而且黃了,水靈靈的眼睛裏透出呆呆的神情,他知道是因為想兒子,心裏替她歎息了一聲。
為了歡迎媳婦歸來,晚飯他這個公公親自下廚炒菜,還去村裏的代銷點買了熟肉,整了滿滿一桌子菜,然後他又拿出了一瓶酒,還擺好了三個酒杯,蓮蓮和婆婆都吃驚的互看,家裏的兩個女人哪會喝酒啊?
但是明恩卻又不緊不慢的把三個杯子都斟滿了酒,嗬嗬笑著自己斷了一杯看著娘倆說:“來來來,都端起來,都喝點。”
當婆子的看一眼當公公的,甕聲甕氣的說:“我不會喝,蓮蓮也不會喝,你要喝你自己灌去,叫俺幹啥?”
明恩使勁瞪了媳婦然後看著兒媳婦說:“蓮蓮,你今個回來了當爸的心裏高興,跟爸喝一杯吧。”
蓮蓮怯怯的看看公公羞羞的一低頭說:“我不會喝啊爸。”
“就是,蓮蓮不會喝你非叫她跟你喝酒幹啥。”婆婆又甕聲甕氣的來了一句,明恩大吼一聲:“你娘的都得給我喝了——”
蓮蓮和婆婆都嚇了一跳,驚恐的看著公公。
明恩也為自己當著兒媳的麵發火羞愧了,尤其發這麼莫名其妙的火,但這個傻媳婦拆他精心搭的台太氣人了,就餘怒為息的瞪了媳婦一眼,又對著兒媳婦說:“不是蓮蓮,我是嫌你婆婆多嘴,你說你這幾天不見了,一來我見了你高興,二來我看你瘦了,我聽你爹說你最近老睡不好覺,就想著叫你喝點酒好好睡一覺不是,來來來,這酒也不是烈性酒,不會喝也沒事。”又對著媳婦命令:“給我端起來喝了——”
老太太端起自己的酒一飲而盡,太麻利了,明恩想笑。她已經咧著嘴蹲到水桶前咕咚咕咚的喝水了,那痛苦之狀如同中了劇毒。
蓮蓮雖然看著婆婆的慘象對眼前的滿滿一杯酒更膽怯了,但是婆婆都“老將從命”了,她更得“視死如歸”了,於是,她也一飲而盡。
然後她扶在桌上狂咳,啊啊的叫著“辣死了辣死了”,明恩哈哈笑著給她夾一筷子菜送到她嘴邊哄孩子般說:“吃口菜吃口菜。”
她果然如孩子般一口吞下了那口菜,使勁嚼嚼才不那麼聲嘶力竭皺眉蹙額了。
明恩哈哈笑著竟然又倒上了三杯酒,說笑著:“來來來,這是酒場上的規矩,可不能喝單兒,都得喝雙兒,咱在家也不能破規矩……”
“啊,我不喝了,我可不喝了——”老太太嚇得待宰的雞般狂叫。
蓮蓮不由的也被婆婆逗的哈哈大笑起來,她都奇怪自己咋笑這麼響啊。
看著兒媳婦喝了三杯酒趴在桌子上不動了,他長歎了一口氣。不錯,他是有意把她灌醉的,他想她醉了自然就不會半夜起來“胡言亂語”了。當然,他是有打算的,他這個老公公不會每天夜裏老把兒媳婦灌醉啊,他想好了,兒子不來領媳婦, 他忙完手頭這一陣就部隊上送兒媳去,到了那再說吧——唉!
雖然兒媳被婆婆扶著上床呼呼睡了,他躺在床上還是不放心,外麵風一響他以為是媳婦的腳步聲,外麵雞群一騷動他以為是兒媳婦的腳步聲,外麵樹葉一落他以為是兒媳婦的腳步聲,就連老婆子一翻身他也嚇得一紮煞——以為是兒媳婦來到窗外的腳步聲。
他正膽寒心驚的昏昏入睡,忽然窗戶外,那個熟悉的刮玻璃聲又響起來了——不是風聲不是雞群騷動聲不是樹葉落地聲確實是兒媳婦又在窗外喚他的聲音——他一哆嗦昏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