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可是春天來了,麥子一天天長到起膝蓋了,我卻沒能走成,我懷——唉,計劃趕不上變化不是。”疏花覺出說漏了嘴,忽然驚慌的停止了講述。同貴正在她的回憶裏痛苦咀嚼和自責自己,疏花突然斷了,他也一下子回來了。
忽然,他放開了疏花,翻過身捂住了臉,他寬大結實的身軀抖得像一片被風吹的葉子。他每次想起自己在她被拐的時候不去找她而是背叛了她就心痛。
當年疏花莫名的失蹤後他竟然聽從家人的話跟一位姑娘結了婚,根本沒去打聽去找她,如果他積極的到處找她,說不定能找到她,也許就沒有她這麼多年的苦難折磨了……
“同貴,同貴,你又胡思亂想了,別想了,都過去了啊。”疏花使勁拍著他,想把他的肩膀扳過來。
同貴索性哭起來:“你說我有多糊塗啊,當初我就該到處打聽著去找你,當年有很多咱們那的妹子都被賣到了這一片,我要是找能找到的,肯定能找到的,我真不是人呐——”
疏花戚戚的笑著說:“同貴,別說了,啥都別說了,如今隻能說這是我的命,我命裏該著受這份罪。”
“放屁,啥命不命的,你都是為了我,不是為了我一件毛衣你就不會單獨拐回去,你不單獨拐回去你就不會被那倆熊人販子弄走,這都是我的錯,哪能說是你的命呢——嗚嗚。”他每次說起來就痛苦的歇斯底裏。
“同貴,同貴,好了好了,咱這不是在一塊兒了嗎,咱這不挺好的嗎?”她笑著拍著安慰他,像安慰一個孩子。
“啥好啊,如今你還是為了我弄得婆媳決裂,名聲狼藉,都是我,都是我啊,有時我恨不得離開你——”“啪”她在她背後使勁給了他一個耳刮子,厲聲叫:“鄧同貴,你敢再說一句離開我——”
同貴扭過臉來看著她不動了,眼淚從她眼睛裏流到了枕頭上,又輪到她像枯葉一樣的抖了:“同貴,你不知道,我能活到今天都是心裏想著有一天能見到你,能跟你哭訴我的苦,終於他死了,你也自由了,咱排除萬難過到了一起,你居然又有這份心,又想離開我,你如果要離開,我就去買一包耗子藥摻到飯碗裏,咱倆吃了一塊死——”
他使勁抱住了她,用自己的胸膛堵住了她的嘴。
後來他睡著了,她也睡著了。
他平靜的醒來,她也平靜的醒來。他為熟睡打了一個大大的舒爽的哈欠,她緊跟著也打了一個大大的舒爽哈欠。他看看她笑了,她看看他也笑了。他問她:“今晚睡得好不?”
她揉揉眼思索了一下說:“好,可好。”然後有些吃驚的看了看他。
他笑笑說:“好。”
那個哭聲果然講這麼從她每夜的驚恐不安裏消失了,她豎著耳朵再也聽不到了,好像她前幾夜聽到的哭聲真的是幻覺,或者照同貴的說法講是她“有病了”。她遲疑不決,她戰戰兢兢的等待著。
但是她確確實實聽不到了,同貴高興的說她好了。
但是就像她絕對不相信自己“得病”一樣她也沒有“好”,但到底是咋回事她不知道。
像往常一樣一開春她是不容許自己睡到天亮的,她得在天亮之前起來下地,以前是她自己,現在是她倆人。
同貴疼她,曾說早上他自己起來去下地,要她晚點起做做飯就是了,可是她苦笑著跟他打娶趣:“大學要是你辦的就好了,我就不用交學費了。”
聽到學費他講隻能無奈的笑笑了,但還是堅決的攔住她要下床的身子說:“大學不是我開的,但我能把大學要的錢給掙了,不然我來幹啥呢,你要是聽話就給我睡。”
她看著他幸福的躺下了,他滿意的下床了。
同貴起來後去廁所了,她去還是忍不住起來了,她按照習慣起來就去把頭門打開。農村的人是以家裏的女人起得早為驕傲的,所以每家的女人一起來就把頭門先開開,好叫人看見她家的門開的早。
門一開,她的心劇烈的一抖,一陣熟悉的恐懼感把她像黑夜一樣覆蓋住了她——她看見門外站著一個模模糊糊的身影,一個閨女。
蒙蒙亮的清晨裏那個閨女對她開口了:“我是個苦命的人,我從小沒了爹娘,跟著我叔嬸子過,他倆把我許給一個瘸子,因為瘸子有錢,我不願意,就跑了,跑了好多天了,我跑不動了,叫我進家歇歇吧。”
她在昏昏的光線裏看著她瑟瑟發抖,但是眼前的她無疑對她有一種可怕的威懾力,她的意識一下子被她支配了。盡管她知道她應該關上門把她攆出去或者叫來同貴把她攆走,但是她卻討好的看著她懦弱的說:“那你進來吧。”
她穿著一身嶄新的衣裳,連鞋也是新的,頭發也一絲不亂的綁成一個馬尾垂在腦後——一點也不像個“迷了很多多天路”的人,但是她的話又絕對得相信——她那一雙黑黑的眸子那麼純潔,像剛出生的嬰兒。嬰兒?她又打了一個哆嗦,牙齒都格格的響了。
同貴在廁所門口係腰帶,他茫然的看著疏花領著一個陌生的姑娘進了家,忽然想起自己的“不體麵”,轉身跑進了廁所裏。但那個姑娘用她那黑黑的眼睛死死的看著他,可以說是惡狠狠的眼光。
她就跟著疏花進屋了,她從從容容,疏花戰戰兢兢,她站在了堂屋正中的相框前,那裏有她一家人的合影照,還有她兒子和閨女的單身照。還有一處空白出,好像照片沒有排滿。
“這是誰呀?”這時同貴衣裝整齊的進來了看著陌生姑娘問疏花。
“我叫早早,我餓的不得了,我來要飯。”那個姑娘直視著同貴說 。
疏花連忙跟著她的腔調附和說:“就是就是,一個迷路的孩子,我叫她來家的,同貴,我趕緊去給孩子做飯去。”
她逃也似的去廚房了,丟下同貴和她在屋裏。同貴聞到了她身上一種奇怪的味道,好像是泥土的味兒,而且她身上好像直散發著冷氣,他感到渾身的汗毛都豎起來了。他第一個反應就是:馬上趕她走。但是他還是叫她坐下,她不坐,還是呆站著呆的看相片。同貴警覺的看著她問:“你從哪裏的來的?”“你是誰?”他跟她竟然同時開口。
她一臉迷茫的看著他說:“我不記得了。”
同貴冷笑了一下說:“不記得了,不記得自己家是哪的了?”
“是。”她純淨的目光和他疑惑的目光相對,她的目光很硬,冷冷的像古墓裏的劍。
“你多大了?”
“我19歲了。”
“這個倒記得?”
“嗯,我隻記得這個。”她仍直直的硬硬的看著他。
“那——”“來來來,快吃飯吧,雞蛋湯。”疏花端著一碗滿滿的蔥花雞蛋湯過來了。同貴隻得噤口。
她安靜的吃雞蛋,他有些敵意的看著她,疏花卻臉色煞白的看著她。
吃完了她說:“我沒地兒去,能住下不?”
她雖然是詢問,但口氣和神情裏沒有卑下卻有一絲凜然的冷氣。同貴剛要拒絕,疏花口氣絕望的答應了:“中中中,你住下吧你住下吧。”
同貴吃驚的看著她,他發現她一點也不想留她,但又對她很畏懼,好像這個閨女是個暴君,她是個罪臣。
“一個閨女家挺可憐的,叫她先住下,慢慢打聽她家人。”她不看同貴聲音飄飄的說。
同貴不語了。
花花看看外麵突然說:“我有眼病,不能見日光,我總是白天躲在莊稼棵裏,到了夜晚才出來找吃的,這會日頭快出來了,我得進個黑地兒躲起來了。”
倆人聽了都吃驚了,同貴懷疑的問:“還有這種病?”
“嗯,日頭快出來了,快點把我送進黑地兒去吧,不黑,能躲開日頭也中,有沒有?”她慌張的起身說。
還不等同貴說話,疏花就同意慌張的起身對她說:“有有有,俺家有一間小屋,沒有窗戶,你去那中不中?”
“快帶我去。”她尖利的命令她。
她畏畏縮縮的小跑帶她去,那樣子怎麼也不像性子剛硬的她。同貴疑惑的看著她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