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六章 病

她忽然從他懷裏揚起臉緊張的說:“同貴,你聽我說,從今以後你夜裏不許離開我一步,我自己在家害怕。”

同貴嘿嘿一笑說:“你胡說個啥,自己住了幾十年的家害怕,叫人家聽了都能笑話死你,我不夜裏出去打鳥咋燉肉去巴結老太太呢?”

她張了張嘴彷徨的低下了頭,同貴用滿是青筋的手摩挲著她的臉說:“還是家裏冷清,一個人孤孤單單的胡思亂想就害怕了,等老人回來了,你倆人能說說話,家裏就不冷清了,還有,我還得出去打鳥給咱全家吃,看看你,瘦的皮包骨頭,我要把你養胖。”

她迷茫的眼睛看看窗外,苦笑了一下,就默默的脫衣睡了,他剛在她身邊躺下,她就把頭往他懷裏一塞,誇張的摟緊了他的腰,他得意又滿足的笑了。

天亮了,疏花睜開眼看到從窗欞投射過來飛舞著無數灰塵的光速,蒼白的臉先現出了紅暈,看到太陽她暫時沒有了驚懼。她洗手,做飯,掃院子,開始新的一天,可是隨著一天的漸漸縮短,日頭的強光慢慢消減,那被日頭驅趕在她心底的恐懼又悄悄的浮上來,她又開始心驚肉跳了。

兩個人坐在廚房喝湯的時候她不敢看外邊,眼睛裏的膽怯是她從來沒有過的表情,但是同貴沒有看到,他興奮的看著逐漸漆黑一片的外麵三口兩口咽下了饃饃加鹹菜,端起大碗把水咕咚咕咚喝光了,拿起彈弓走了。

她飛快的收拾好碗筷,連鍋台也沒擦,把豬食往豬槽裏嘩啦一倒,倉惶逃竄般進了堂屋,然後哐啷一聲上好門,蒙上被子睡了,她咬著牙跟自己說,如論聽到啥動靜都不開門出去看,除非是同貴回來了。

“快睡著快睡著”她蒙著被子命令自己。“哇,哇,哇啊——”的哭聲又清晰的在她屋子盤旋起來,那哭聲同樣令她不能抗拒,她得看看孩子去……她呼的一下子掀開了被子,屋子裏是空的,但是嬰兒的哭聲又在門口響。“不能出去”,理智對她下命令,但是那淒慘的哭聲對與自己下的命令完全沒作用了,這個哭聲牽著她的神經,她跳下床就往外麵跑,但是拉開屋門院子裏還是空的,但是那個哭聲又響在門口,她又去拉開院門……

她跟著哭聲跑上了村外的小路,她被哭聲牽著跑,自己已經沒有任何意識了,直到跑到村子裏南地的盡頭那個哭聲戛然而止了,她才打了一個寒噤,然後覺出渾身的汗水洗了內衣褲,她渾身被冰涼的包裹著:她來到了這個河溝邊,這個她十八年來再也不敢看一眼的溝邊。

她頓時發瘋了:“咯咯咯,咯咯咯,她來了,她來了,她來找我索命來了……來吧,你出來吧,來把我帶走吧,隨你砍了我剁了我炸了我吧,我都不覺著冤不覺著虧,來吧來吧,就是別零折騰我了……來吧來吧出來吧出來吧——”

“疏花疏花——”同貴肩跨著一堆鳥跑過來抱住她叫。

她被叫醒後看到活生生的同貴站在她身邊,又側耳傾聽那個把她引到這裏的聲音,但是那個聲音如同她神出鬼沒的出現的時候一樣又神出鬼沒的消失了,四周是人聲靜謐又昆蟲聒噪的春夜,齊腿肚深的麥苗鋪滿了田野,多麼美好的夜晚,她該在她的家裏做美夢的,確實該,可是——

同貴皺緊眉頭看著她。“同貴,我,我可能是發癔症了,我也不知道我咋了。”她囁嚅著說。

發癔症?同貴當然不信。

“沒事,咱回家吧。”他心事重重的說。

他開始注意疏花,他發現她臉色發青,神思恍惚,還不住的東張西望,嘴裏還莫名的忽然蹦出一句怪話,而且吃飯也不行了,胡亂的吞進嘴裏嚼幾下子就咽了,他問她吃的啥,她竟然愣愣的說忘了,而且跟她說啥她都不上心了……

這天,他起的很早,不等她起來做飯就嚴肅的說:“疏花,快點洗臉,咱去縣醫院去。”

“去醫院幹啥?”她吃驚的問。

“別問了,跟我走吧。”他輕柔的拍拍她的肩,不容她不聽從。

他提著一大兜子藥走出醫院的時候,疏花心疼的跟在後麵嘟囔:“我跟你說了我沒病,我就是八字弱還愛發癔症,根本就不是病,這藥多貴啊,你有多少錢呢你……”

他不理會她說:“醫生說了,你腦子受了刺激,造成了心理上的異常,這些藥都是起鎮靜腦神經作用的,吃吃就好了,現在我在你身邊,我不能看著你的病越來越重,花多少錢我都要給你治好……”

她啞口了,感覺幸福又苦澀。他哪能懂我的心事呢?

到了家,他就倒水給她吃藥,藥有很多種,他一樣一樣的教她吃,雖然她說自己沒病,但看著這花錢買來的藥又賣不出去了,就也不舍得浪費了,吃就吃吧,她聽話的吞下一把藥片說:“藥我好好吃,可是你夜裏不要在出去打鳥了,別再叫我受驚我的病就好一大半了。”

他點頭說:“那是,啥事有你的病重要呢,我黃昏的時候打。”

她一聽又慌了一下說:“你就不能白天打鳥嗎?”

“白天打鳥不好打,夜裏那些鳥跟人一樣都睡了,一個子彈下去它們就落了,白天它們可不會臥在樹枝上等你打。”

“那就不打。”她急急的說。

“不打?不打鳥用啥來哄老太太回家,我一定得把老太太哄回來,你的病需要她跟你作伴兒。”他黯然的說。

提起她的病她又無語了。

同貴果然在地裏臨下班的時候去地裏四處打鳥,因為這個時候鳥跟你一樣開始歸巢歇息了,也能打到的,隻是到了夜裏他果然不在出去了,喝吧湯他就把院門上好進屋陪媳婦了。疏花一到了夜裏神色又異樣了,同貴趕緊給她倒水要她吃藥,她自己也慌慌的吞了一大把藥,然後機械的拿起鞋底慢慢的納,但眼神卻呆呆的,神情愣愣的脖子往外勾,明顯是緊張的傾聽著外麵。

同貴故意沒事人一樣雞毛蒜皮的向她問這問那,她被問的很煩躁,同貴“沒眼色”的繼續跟她閑聊。“疏花,你說你給我納這雙鞋底我咋看著小啊,別給我做小鞋穿啊,嘿嘿,不過沒事,隻要是你做給我的,別說是小鞋,是刺鞋刀鞋我也穿。”

“疏花,你的頭發我看白的也太多了,哎,我聽說有一種染發的新藥,一染就黑,不傷皮膚不傷身體的,城裏的人都染,等著我也去城裏給你買點來,保準你頭發一染又變回了那個石嘎村的大辣子,嘿嘿。”

提起“大辣子”她的眼裏閃出了一絲光彩,但是又被慌亂無助的表情淹沒了。

“嘩啦啦”窗外一陣響,其實就是風吹樹葉的聲音。卻把她坐在床上的屁股猛地簸了起來,她驚恐的大叫:“同貴,大門上好了嗎?”

“大門上好了。”

“同貴,屋門上好了嗎?”

“屋門也上好了。”

“同貴,不中,你去看看吧。”

“我看了,都上好了。”

“同貴,大門上好了嗎?”

“大門上好了。”

“同貴,屋門上好了嗎?”

“屋門也上好了。”

“同貴,不中,你去看看吧。”

“同貴……”

當她又說出第五遍的時候,同貴流著淚抱住了她,他泣不成聲的說:“疏花,我有多恨你的男人和你的婆婆啊,他們把你折磨成啥樣了,你得受多少刺激才能把天性如豹子的人變成這可憐的小貓相啊,可我這麼多年就是沒能出現在你跟前保護你……疏花,不怕了,再也不怕了,我來了,我來保護你了,隻要有我在,以後就是天兵鬼將也不用怕了,誰在欺負你我就跟他拚命,管他是誰……”

她流著淚無力的搖著頭,說“你不知道你不知道”,他抱緊她說:“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你一定受了我想也想不到的苦,不然你不會病成這樣……”

她痛苦的說:“我沒病我沒病……”

“你就是病了你就是病了……”

“同貴。”她下定決心般猛然說:“同貴,我想跟你說一件事。”

他溫柔的抱著她說:“疏花,有啥話你就說吧,啥事我都聽你的,這些年雖然我沒看見,但是我知道你吃得苦受的屈是太多了,從此以後我就要替你承擔起一切苦累屈辱了。”

她聽了難受的搖著頭說:“不是不是,不是這個話。”

他還是溫柔的說:“啥事啊,你說啊。”

她想了想問:“同貴,你到現在還沒應上爹,你想不想有個孩子啊?”

他激動的臉都紅了,孩子般驚喜的問:“你有了我的孩子了?”

她苦笑著搖搖頭說:“看你,我都多大歲數了,還生啥孩子呀,真是糊塗了你。”

他嘿嘿嘿的笑了說:“就是就是,看我說哪去了,不過也說不準,千年鐵樹還開花呢,嘿嘿。”

“同貴——”她打斷他,眼神直視著他問:“如果你有個孩子孩子又被人害死了,你會咋樣?”

他不說話了,然後幹咳兩聲說:“你還是睡覺吧。”

她倔強的拉住他問:“你說啊,如果是這樣呢?”

“那我就會親手害死他,我叫他償命,哪怕他是國家主席,美國總統……”他輕輕的但堅決的說。

她的臉變成了蠟像,她不甘心的問:“如果她是無意害死了她呢?”

“無意,無意害死一個孩子?那她也該無意再害死自己。”他的聲音在她聽來好可怕。

她僵了片刻忽然幹笑兩聲說:“哼哼,說著玩兒。”

他也幹笑兩聲說:“知道你說著玩兒。”

“唉!”他深深的歎了口氣,她心一下子墜到了地獄裏,她知道他在歎息什麼,她緊緊的抱住了他,但又覺得他身上滾燙般猛地鬆開了他。

雖然夜裏有他陪著那個哭聲再也沒傳來,但是她的精神卻沒有一絲好轉,還是白天輕晚上重,還不時的背著同貴哭,同貴就偷著去縣裏醫院去谘詢,醫生冷冷的說:“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你沒聽說過啊,並且她這是精神上的病,用藥物本來就好的最慢,吃吧,慢慢的吃吧,別急,你急就去找神仙去。”

他被噎住了。

跟疏花一樣纏磨他的是老太太吃了他的肉變著法的鬧騰,但是唯一令他欣慰的是:老太太鬧騰的勁頭一次比一次弱了,開始呈一而再再而三三而竭的勢頭扭轉。好現象,他偷著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