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哇啊——哇啊——”哭聲像鞭炮,炸在她耳朵裏。“嫂子——嫂子——你叫誰呢?”
一張小臉又映在那棵楊樹上了,但是隨著小臉出現的還有一張大臉,她終於看清了:是鄰居被大夥叫做“聞香到”的小媳婦文香抱著一歲多的孩子來了。
她一把抓住了她的手,嘴裏哆嗦著說:“你來了你來了,哎呀你可來了——”
文香像被磨盤壓了尾巴的狗一樣嗷了一聲:“哎呀嫂子,你的手咋恁涼啊,像冰舵子?”
她馬上回過神來了,臉上驚慌的神情生生擠出笑臉說:“沒事沒事,我從地裏回來光顧著洗洗涮涮了,還沒顧上喝湯,肚裏沒食,手就涼,來進屋坐進屋坐,看嚇著孩子了——”
文香長的五大三粗,臉是標準的冬瓜臉,眼是小眼嘴是大嘴,嘴大吃四方,一點也不假,她活著好像就為了一張嘴,除了說話就是吃,而且好吃的人都長了個尖鼻子——誰家廚屋裏飄出味道來她多能猜出是做啥的味。不用說,她家燉肉的味被她聞見了。
她是急著進屋來的,而且也一眼看到了擱在鍋台上的一碗肉,那是同貴特地給疏花盛起來的,疏花還沒吃一口。但是她懷裏的孩子還扭著身子哭,令她想坐坐不下,她就掀開懷把孩子硬按進去拍著哄著孩子又問疏花:“嫂子,你剛才叫誰呀?”
她遲疑了一下答:“那啥,呃,不是,不是叫誰,我吧,是眼花了,一出門嚇了一跳,好像看到個人,就問是誰哩。”說到這裏她忽然頓住了問她:“你是不是早就抱著孩子來俺家了?”
文香這時動手去捏碗裏的一塊肉,邊用嘴撕下一塊嚼著說:“嗯,那啥吧,喝罷湯了我正想睡,可是孩子哭鬧個沒完,我想抱他來你家串串門,可是聞到了你家燉肉的味兒,就不敢來,可是這孩子不知道是饞了還是咋的,一個勁的伸著胳膊來你家,我就抱著他來了,你看來到你屋裏他就不哭了,還真是想吃肉了。”
孩子沒去吃她的奶,但果然不哭了,把脖子扭出來,眼中噙著淚珠,鼻子下流著鼻涕,張著小嘴看她媽手裏的肉,她撕一塊塞到他嘴裏,他咂著小嘴嚼起來。
疏花愣愣的看著她飄飄的問了一句:“你婆子來了吧,聽說你姥娘沒了。”
文香嘴裏填滿了肉,又拿起一塊送到嘴邊,聽了疏花的問話邊低頭往地上吐骨頭邊含糊不清的說:“走了,今早上走的。”
疏花歎了一口氣說:“也該走了,都八十多歲的人了,罪也受夠了。”
文香把那一塊肉緊緊的的的咽下去翻著白眼狡猾的說了句:“哼,死的有貓膩。”
她是一個誰給她口吃的她能把娘賣了的人,可是她見了誰家的好吃的都要張開的人,你不給都不當家,所以她家裏幾乎沒有秘密可言,偏偏她婆子是個很精明謹慎的人,對家裏的大小事恨不得都裝在瓶子裏封起口來,走路恨不得都倒穿鞋的人。於是對她這個沒心沒肺光有嘴的兒媳婦惱的眼都黑了,整天罵的嘴都起泡了,但是也無可奈何,你總不能不叫她出門吧,她出了門就擋不住她吃人家的,吃了人家的就包不住把家裏又翻個底朝天一次。
還沒等疏花問啥貓膩,她就啃著骨頭說開了:“我跟你說吧嫂子,你可不能跟人家說,要是俺婆子知道了我說的她又該惓我你兄弟又該打我了。那啥吧,我姥娘——她娘不是自己老的,是她偷著把她的吊針給做了手腳,老婆就立時沒氣了。”
疏花真楞了,不相信的叫:“不會吧,她這不是親手害死了她親娘啊?”
她為給人家提供了個爆炸性新聞而得意,就更加起勁的嚼著肉起勁說:“嗯,一點也不假,是昨晚上她跟俺爹偷著說我聽見了,是俺爹教的她咋弄那個吊針,她今個去了不多會就有人來報喪了,不是她弄的是咋回事……哎呀,說實話老婆也活不多天了,打針都找不著血管了,可是她就是不倒頭,俺婆子得跟她娘家兄弟一遞一天的伺候著,她跑煩了,就想了這個點子。”
疏花緊張的趕緊製止她說:“文香,這可不能瞎說啊,你又沒有親眼看見不是,這說開了你婆子可成了大孬人了,說不定還得坐牢呢,可不能說了不能說了啊。”
文香被訓了很沒臉,但還是吧唧吧唧的嚼著肉說:“我不就是跟嫂子你說說嘛,我哪能跟外人說去,我又不是那好說的人,嘿嘿。”
疏花的看著她笑笑,眼神又茫然了,不住的憂心忡忡的往外看。她還沒把肉吃完,所以就還得說話,她用牙剃著一塊骨頭上的肉抽空撇撇嘴說:“哼,要真是那樣啊,我婆子可真大膽,也不怕她娘的魂從陰間出來告她——”
“啊——” 疏花尖叫著猛地一哆嗦,把文香懷裏的孩子又嚇的“熬”了一聲哭了起來。文香邊丟掉骨頭哄孩子邊剃著牙吃驚的問:“嫂子,你弄啥了,叫啥?”
她慌張的笑笑說:“沒事沒事,我小膽,聽你說啥魂不魂的驚了一下,嗬嗬,別胡說八道,人死了就如燈滅了,哪來的魂啊。”
“嗯——”文香又咬了一口肉說:“別不信嫂子,人死了還真有魂,特別是屈死的魂兒。俺娘家莊上就又一個小孩子,他娘做活的很,根本不好好看孩子,孩子一點就帶著孩子下地,到了地裏自己隻管幹活,把孩子扔在地頭愛咋玩咋玩,經常地裏的蚊蟲了鼠蛇了把孩子身上臉上咬得一塊黑一塊紅的,她也不心疼,這一回下了雨,下的河裏的水都滿了,莊稼地裏的水也膝蓋深,她就心急火燎的帶著孩子去地裏改水了,到了地裏把孩子往地邊一扔就鑽進玉蜀黍棵裏了,地頭有一條溝,溝裏的水滿了又一人多深。孩子玩著玩著餓了就嗷嗷叫著喊媽,她聽見了也不理,隻顧著往外改水,改到快晌午了,想起孩子咋不叫了,就從地裏鑽出來看看孩子,一看,我的娘哎,孩子的小身子飄在溝裏肚子都鼓得像個水泡……後來一到夜裏她就哭叫,說她的孩子夜夜在她門外麵哭,還一句一句的叫著媽,媽的——她好好的一個人沒一年就自己也栽到溝裏淹死了,都說的她那個兒子來找她報仇了……”
“別說了別說了。”她呼的一下子站起來,麵無人色的衝文香叫。
文香被驚得嘴都張開了,孩子也瞪著眼張著嘴看她,娘倆一個造型。
“疏花,疏花,接了接了,老太太她接了。”同貴的聲音在院子裏響起來,看見又鄰居在家慌忙招呼了一下。
人家男人來了,一碗肉她也吃光了,她就站起來打了個飽嗝又打了聲招呼就走了。
同貴笑嗬嗬的說:“哎呀,好,盡管老太太沒理我,也沒沒給我好臉子看,但是總算沒把我打出來,也沒把我送去的肉潑出來,好,好。嘿嘿。”
他說著就進屋掀開鍋拿饃吃,邊啃饃饃邊說:“餓了,我看著肉饞的不行,也沒舍得吃一塊,嘿嘿。”
看看那隻空碗笑笑說:“你吃完了,好吃吧?”一抬頭看到疏花的眼直直的看著他,他停止了嚼饃詫異的問:“咋了?”
“同貴,你說人死了有魂兒嗎,這小孩被大人誤害死了會回來報複他娘嗎?”
同貴愣了一下不屑的一眯眼,動手去鹹菜缸裏去撈鹹菜,然後邊把撈出的大苤藍塊子切成絲邊說:“人跟莊稼是一樣,莊稼這茬死了換那茬,你說莊稼有魂兒沒喲啊?咋了,咋想起問這個了,你又沒害死過自己的孩子,還怕有孩子來報複你呀?嘿嘿。”
“同貴,別跟我瞎說,你才害死了你的孩子呢。”她扯著嗓子大叫,臉又變成了青色。
“你、這,你這是咋了,我不是說這玩兒的嗎,你看、你看你。”同貴笑著解釋。
她呆呆的看著同貴忽然往下一蹲,癱坐在板凳上眼淚汩汩的流著問:“同貴,真的沒鬼魂嗎,死了的人真的跟莊稼一樣嗎?”
同貴停下吃饃認真的看了她一眼說:“疏花,你這是咋了,就算剛才她跟你說啥稀裏古怪的胡話你也不該這麼入戲啊,這人的事兒你不問,倒關心起鬼來了。”
疏花猛地一愣神,臉露膽怯,偷偷的抹了把淚說:“我,我是心裏亂,心裏亂才這樣一會哭一會笑的。那,那你去了啥情況啊,她閨女跟女婿啥態度啊?”
同貴就興致勃勃的講起了他送肉的細枝末節,好像哪一個細節都令他看到了她接受他的希望。“你看,他姑姑和姑父一點也不凶,他姑父看上去還是個通情達理的人,還客客氣氣的請我去屋裏坐,我哪會進屋坐,更何況老太太的臉子難看的很,她閨女也要跟我說話,她一個勁的瞪她,她也就不敢吭聲了,不過,我看老太太對我去給她送吃的也心軟了,隻是不好意思跟我說話而已。你說說,這不是好事嗎,咱要是天天燉肉,我天天給她送去吃,她是不是很快就接受我了,就好好的回來了?嘿嘿,到時候咱倆都去接她來。”
她聽了冷笑了一下說了句:“等著吧。”
他沒理會她的意思,也沒心思理會她的意思,匆匆吃了兩個饃進了堂屋坐到床上仍繼續跟她描繪未來的美麗雲圖,他覺得自己贏得她婆婆的歡心的日子指日可待,這一盆肉就是證明。
“魏疏花——魏疏花——”外麵傳來了那個老太太狂怒的叫聲,那叫聲緊接著跟狗吠聲攪在一起了,顯得動靜很大。
他驚慌的跑出去,但疏花冷笑著一動不動。
這時他看到她凶神惡煞的婆婆端著剛才他端肉給她的那個盆子站在院門口。他一出現她就破口大罵起來:“魏疏花你個黑心爛肺的母驢子,你個傷天害理的臭婊子,你個殺人滅口養野男人的糟女人——你殺死了自己男人串通野男人來害死你婆子,好自己撅著腚翹著尾巴過你的好日子——”
她這麼一喊,狗這麼一助興,四周的鄰居都出來了。在那個年代的農村,聽村子裏的流言蜚語是人們最珍貴的日常消遣,看村子裏人的辱罵相爭是人們最大的娛樂,她這麼精彩的一嗓子,還不惹得聽到的四鄰八舍都魚貫而來嗎。
她看人圍得差不多了,就從咯吱窩裏拿出一個家用電器——手電筒擰開了,對著盆裏的東西一照叫大夥都看著叫:“看看看看看看呐——這是俺好兒媳婦叫她的好男人給我送去的肉啊——都看看呐,這裏麵可沒有一點肉啊,都是狗啃下的骨頭啊,大夥有誰敢嚐嚐,這是啥味?誰嚐嚐誰嚐嚐?”
同貴吃驚的看到了,那個盆子裏麵除了有半盆湯就是浮著的幾塊骨頭和一些肉渣,顯然是把肉都啃光了的骨頭,他氣得兩條腿打起了顫。但是他不明白味道怎麼了,他自認自己燉的肉味還是很好的。
這時她端著那盆骨頭湯來回在眾人跟前轉,一遍遍的問“誰嚐嚐誰嚐嚐”,當然沒有一個人嚐,因為她那神色和語氣都好像那盆湯是潘金蓮給武大郎放了砒霜的藥。她端著盆子巡回了一遍後自己哼哼笑笑說:“沒人敢嚐吧,就是有人敢嚐我也不敢叫他嚐,恁都知道裏麵放了啥不?放了毒藥,不信恁找個活東西試試。”
在地上找個活物可太容易了,幾個孩子趕忙抓來了一隻大蛐蛐和一隻螻蛄,她把盆裏的湯往蛐蛐身上一潑:那個蛐蛐一忽兒就死了。眾人一片嘩然。
同貴可嚇壞了,一個勁的申辯他沒有放毒,他就是為了提色放了一點實用硝,但那一點絕對不會令人中毒的。
可是她罵的更狠了,讓他說這是咋回事,他沒放毒藥咋能毒死蛐蛐和螻蛄?幸虧她早防著她了,沒有吃,先給家裏的一隻貓吃了,它吃了就不動了,她才知道了,不然她和她的閨女一家人都沒命了,這樣她全家都死在她手裏了,她兒子死得不明不白,她又死的不知不覺,這個女人可真狠呐,可真會算計啊——
她那梳的光光的像個葫蘆的小腦袋來回旋轉著,那癟癟的嘴裏的惡毒咒罵熟練的吐著,人越聚越多,人群裏那些老人開始跟著她的節拍對同貴這個“野男人”進行謾罵的攻擊了。牆倒眾人推,黨同伐異,同貴覺得他馬上就要被眾人吃掉了。
“啥也別說了,走,這事咱去找支書去,盡管他也向著外人欺負自己人,也得叫他把派出所的人叫來,驗驗那盆湯裏是啥毒藥,看看這毒藥是你家裏有還是我家裏有——看他這個黨支書的這回咋說……”
“好好說說裏麵的藥是誰下的——”疏花忽然凜然的站在人群裏威嚴的對著老鼠般靈活轉動的老太太高叫。
她這句話就像手機被一下子調到了靜音模式——人群裏剛才還眾怒沸騰的喧嘩聲立時靜寂一片了。她繼續說:“她不是說先叫家裏的貓吃了貓中毒了嗎?咱大夥都去看看她閨女家裏那隻才被毒死的貓,看看它死利索了沒有,走,都去看看好做個證見。”
她來這一下子,她那個熱火朝天的聲討罪狀的婆婆也一下子蔫了,人群也開始漸漸往外流動,他們覺得這看笑話還行,可往事兒裏鑽可不行,農民們都好事,又都怕事的。
老婆子看人流散去,也有一種大勢已去的恐慌感,但她畢竟老辣的薑了,不會這麼被打敗,她仍高聲大叫著喊:“貓,貓死了我埋了,咋了,還是我說瞎話了,還是我冤枉你了,我問問你,我大孫女是咋死的,我兒又是咋死的,他得病了是真,但死的時候我咋不知道,你說說,你說說這是為啥?”
疏花眼露凶光的瞪著她說:“老東西,你別往外岔話,咱今個啥也不說,就說這盆肉湯,咱這就去找明恩叔,這就叫他領著去派出所,然後在你家跟我家搜毒藥,走,咱從這會都不能進家,都去明恩叔家。”
這樣一來,老婆子徹底露了怯了,嗓子還高但裏麵沒勁了,虛飄飄的說著:“我可沒工夫跟你跑鄉裏鎮裏的,你是跑慣了摸熟了,俺可沒那本事,反正俺今個也沒被你藥死,俺也不跟你這狐狸精糾纏了,俺還怕染上騷氣呢,哼。”
說著彎腰丟下盆子,兩條細腿一顛一顛的跑了。疏花怔怔的看著她很快融入黑夜的身影,空空的笑了,隨即眼淚也下來了,同貴走到她跟前,她挽住了他的胳膊說:“回家。”
“你這才知道那個老婆子啥樣了吧?”疏花坐在床上輕輕的跟同貴說。
同貴低著頭歎氣,疏花很心疼他,就拉拉他的胳膊說:“都怨我,連累你受屈了。”
他抓住她同樣生滿老繭的小手說:“看你說的啥話呀,我都聽夠了你還沒說夠?”
疏花不說了,深深的看著他。同貴忽然問:“她才說的她大孫女,是咋回事啊?”
疏花打了個哆嗦,慌亂的搖搖頭說:“啥呀,聽她野雞子叫喚沒好聲兒吧。別說了睡吧睡吧,往後你可張心吧,別給她送肉了,她不識好,我還不知道啊。”
“不不不不,我反而不能泄氣,這肉還非得送下去不可。為啥吧,第一,還是那句話,人心都是肉長的,我一心一意的孝敬她,她早晚被感動的,哦,也許,今個我給她送去的肉真是放的硝太多了,真能把蛐蛐螻蛄毒死,下次我就不放硝了;第二,那盆裏隻剩下骨頭和幾塊肉渣說明她們都吃光了,吃光了就說明她們吃著好吃,她們吃著好吃我就不信她不想再吃。她想吃,我想送,這時候久了啥氣不被吃下去了是不是?”
她一把摟住同貴,頭使勁往他胸膛裏栽,嘴裏囁嚅著:“同貴,我怕,我害怕啊——”
同貴拍拍她的肩說:“怕啥,放心吧,我會搞定他,一個老婆子還能把我給絆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