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四章 揪心的哭聲

她和她的新女婿丁同貴是頂著槍林彈雨般的威脅和辱罵住進了她的家。她這個新女婿心疼問她:“你真不後悔招我過來嗎?”

她頂著過半的白頭發心痛的問他:“是你後悔跟我來受氣了吧?”

他用那雙老繭如鐵的雙手摸摸她的窄窄的肩說:“我想都不敢想咱還能過到一起,能跟你過幾天平淡日子,我這輩子死也值了,隻是,叫你跟著我受氣了。”

“沒事,她早晚要死在咱前頭,隻要咱死不分開,會過上清淨日子的,不是倆孩子還都支持咱嘛。”

他用結實的臂膀抱住她結實的身子說:“要不是為了倆孩子,咱就遠走高飛,我有的是力氣,到哪咱都能過上好日子。”

疏花卻倔強的搖搖頭說:“不,憑啥咱走,這個家是我自己拉拔起來的,那個死鬼常年有病,我還得養活他,如今他死了,這都是我的了,誰敢攆我,哼,她鬧,鬧去吧,鬧到最後把自己鬧騰死了活該咱心靜,省的端屎端尿伺候她了。”

這一對新人就這麼開始了他們的“幸福生活”,真是黃連地裏彈琴——苦中也能樂。

同貴除了幹活有一把子力氣,還有一手絕技,就是打彈弓,他用彈弓打目標的本領雖說沒有呂布的百步穿楊,但也是彈無虛發。雖然是冬天,但村子裏還是不少麻雀和喜鵲的,他就在清晨和黃昏避開村人的視線去野地裏打麻雀和喜鵲,那些野鳥的肉又細又香又有營養,本來疏花有輕微的夜盲症,到了黑天就看不清,沒想到這同貴來了她的夜盲症居然好了,她喜不自勝,說都是同貴打的野鳥給治好的。同貴酸楚的摸著她頭上的白發說:“多吃點,看能不能再治好你的白頭發。”

她看著他像個小姑娘般嬌羞的笑著說:“白頭發鳥可治不好,還得你自己給我治。”

倆人相視一笑。

冬天家家戶戶的飯碗裏隻有鹹菜和大白菜,但是他倆的飯桌上卻有紅紅的雀肉。不能說他們不幸福啊。

疏花從鄉裏回到家,同貴正心急如焚的等著她,心裏直怕她會被鄉裏扣下來,他都想好了,萬一是那樣他就去鄉裏攬下一切把她換回來,然後出來就帶她離開這裏到外地打工,兩個孩子月月給她們寄錢。看到疏花安然無恙的回來了他很激動,也很擔心,拉著她就問咋樣了?

她苦笑一下說:“你先給我倒碗水喝吧。”

她一口一口的喝水他真急了,就脫口而出:“疏花,我想好了,她要是真容不下咱我還不伺候了,咱走吧,我這些年在外麵學了電焊的手藝,一個月也能掙幾千塊呢,我不光能養活你,使使勁也能供起倆孩子的學費,這個家我還真不稀罕了。”

疏花看看他淡淡的說:“你不稀罕我稀罕,這家裏哪個磚縫裏都有我的血汗。”

同貴愣住不語了。

疏花把碗放到地上說:“同貴,她狀沒告贏,都知道她是啥樣的人,也都知道我是咋過來的,但是我對她的了解,她是不會就此罷休的,她折騰起來的勁頭大的很呢。鄉領導說了,咱能跟她講和還得講和,她這麼鬧對誰都不好。”

同貴哼了一下說:“當然不好了,誰都知道不好,可是咱不是沒辦法嘛。”

疏花看看他一臉不忍的說:“同貴,領導都說要你去跟她討好。”

同貴皺了一下眉頭說:“沒問題,為了咱倆的幸福日子我就拿我的熱臉貼她的冷屁股去吧,她打我不還手她罵我不還口。”

疏花開顏笑了說:“你用光你的熱臉貼她的冷屁股可不中,你得拿好吃的去填她的臭嘴巴,能把她的嘴填上她還罵的出口啊?”

同貴一聽笑逐顏開了:“這放心吧,我用彈弓來打倒她,這又嫩又香的鳥肉比啥都香,誰都稀罕。”

疏花又笑著說:“別看她守寡這麼多年,她是個好打扮的人,就稀罕人家穿的打的毛衣,我去稱毛線給她打件好樣兒的毛衣——”說到這兒她的臉兒黃了。

她來到柳樹村可是再也沒打過毛衣。

正是開始了春耕的時候,孤寂了一冬的田地裏又撒滿了人,綠綠的麥苗襯著各種顏色的人,又是一副“鄉村年久競農務,秋歛春耕恐失時”的春繁景象,這樣的時刻看著天看著地令人覺得到處都是希望,一切都會變美好。疏花和同貴也滿懷著新的激情,他們決定“動用一切辦法”來繳獲老婆子,讓她好好的回到這個家好好的過日子,哪怕一天三頓飯的端到她跟前伺候她。

倆人白天去地裏施了一天的肥,晚上一擱下碗同貴就要去打鳥孝敬老太太,疏花因拉了一天的肥料樓實在累得很,就不要他去,過幾天肥料施好了也不遲,不在這一天兩天的。他就笑笑說:“沒事,這點活兒能把我給累著啊,這巴結老太太還真得急,不然她真又去縣裏告你了,縣裏不還得來人傳你呀,事兒雖說沒事,咱可落了個壞名聲啊,疏花,我可不能叫你因為我成了罪人了。”他說著臉色就又變了。

疏花看看她笑著嗔他:“你就是這樣小心眼,老說這話,咱倆過日子,你願意我願意,誰也管不著,要不是鄉裏領導和明恩叔勸我,我才不理他呢,身正不怕影子斜,瞎話說一千遍也變不成真的,咱沒有壞良心就啥也不怕,你老胡思亂想啥呢。”

同貴說:“其實也不全怨人家老婆兒胡鬧,這是她的家,是她把你娶來的,她兒死了你招我來當上門女婿本來就該經過她同意,現在她不同意我就來了按說是我不對,我是得主動跟他們低頭討好,讓她一點一點的把氣消了……咱是做晚了,是咱不對,咱得盡快去彌補這個錯兒了是不是?你那個毛衣呀可快點打,明個馬頭又逢會了,晌午我自己去施肥,你去趕會吧,順便再給她買點糕點吃的來,晚上一塊送到她閨女家去。”

疏花一聽就沉默了,低低的說:“中,明個我去稱毛線。”忽然又頹廢的說:“就怕咱把你咱是心掏出來炒好了給她吃,她吃完了照樣會罵咱的心是狼心豬心狗心……”

同貴沒理會她打斷她的話嗔她:“看你說的,跟婆婆搞不好關係你這個當媳婦的還有理了?你別管了,你睡吧,我去了。”

他說過這話後就信心滿滿的又拿著彈弓去村子外打鳥了。

疏花怏怏的笑了一聲默默的收拾好還鍋碗,把豬圈裏的豬喂了,把羊圈裏的羊飲了,又往廚房裏抱好明天燒的柴火,才把廚屋門關好,走進堂屋坐到床頭拿起了針線筐子裏的鞋底,在黃黃的燈泡下刺啦刺啦納了起來。

納著納著她的手無力了,針紮不透千層底了,她抬起頭茫然的去看燈泡,看著看著燈泡在她眼裏成了一團黃花,她的頭嗡嗡叫起來。打毛衣勾起了她那遙遠的但永遠新鮮的切腹之痛的災難回憶……她的淚滴到了潔白的鞋底上,淚還是跟當年一樣清澈如山泉水。但心已經不如當年那麼純潔如完玉,臉也不像那時鮮嫩如紅花了。這一切,都是因為一件毛衣……

不過謝天謝地,她的同貴如今真真切切的在她身邊了,盡管她不在是當年那個她了,但他還像當年那樣愛她,這難道不是對她受了這麼多年的屈辱的回報嘛。就算婆婆反對就算她背上個虐待婆婆的惡名,那有怎樣呢,跟她的巨大的幸福來比,這都是泰山腳下的一塊小石子,大雨中的一滴水,真的不值一提。但是他心愛的男人卻要跟她一起忍受屈辱,她就覺得委屈他了,他千辛萬苦的等到了她,卻不能跟她過太平日子,還要忍受新的侮辱,此時還要低三下四的去討好那個黑心老婆子……

她真心的可憐他,她為了心裏的可憐傷心的啜泣了起來。

忽然,她停止了抽泣,微微向前勾著頭做凝神靜聽狀,漸漸的,她眼神裏露出了驚恐,後來她從床上一下子彈了起來,如導彈般射出了屋子。

她聽到了什麼呢,她聽到了嬰兒的哭聲,嬰兒的哭聲,真真切切的嬰兒的哭聲。

那個哭聲她努力了這麼多年都沒能把它從心裏驅逐出去,她常常在夢裏聽到,在發呆時聽到,但是她知道那都是她心裏的想象,但是此刻她是親耳聽到了它——確實是耳朵聽到的,不是心裏回蕩的。是的,是的,她好像在跟自己證實。

她好像瘋了,拚命的尋找那個哭聲的來源,可是那個哭聲像空氣一樣沒有方向,也像空氣一樣彌漫在她耳朵裏,把她的整個人給包圍了起來——哇——哇——娘啊!是她,是她的哭聲,她在哪哭啊——

她瘋了似的在院子裏跳著叫。

忽然那個聲音像它莫名的出現一樣莫名的消失了,院子裏的一棵大楊樹已經張全了圓葉子,在夜裏它稱得上滿樹華冠心了,沒有風,它不動,也就沒有聲音。豬圈裏的豬睡了,羊圈裏的羊睡了,院子裏原本是安靜的,除了她剛才那一聲尖叫還餘下的餘音還有些痕跡,四周又逐漸恢複了寂靜,像平靜的水塘被一個瓦片擊了一下,水花濺了一圈水麵又平了。她也靜下來了,木樁子似的杵在黑夜裏,仿佛和楊樹比筆直。

其實她心裏不平靜,她的心突突跳的把她的耳朵震聾了,把她的身體震麻了,把她的眼睛震瞎了——同貴打鳥回來了她沒有看見,同貴不解的用力搖撼她她都不動,眼珠子卻在黑夜裏發著光。

“疏花,疏花,你咋了,你咋了——”同貴沒見過她這個樣子,有些怕的拍起了她的臉,她仍木然不動,不像是裝的。

他急中不亂,狠狠的在她的人中掐了一下,尖叫一聲醒了過來,把眼神慌慌的對到他臉上看了幾刻鍾一下子撲到了他懷裏。

當從他懷裏直起身子後臉上已經恢複了平靜,但還是很緊張的躲避著他疑惑的追問,好像怕他一眼看到她心裏。她不成樣子的搖著頭搖著手磕磕巴巴的說:“沒咋著沒咋著,我被院兒裏的一個啥物件給唬住了,恍了一下神。”說著就拉著他往屋裏走。

但他是個細心的男人,他擔心的看著她問:“疏花,到底咋了,你剛才的樣子可嚇人了,是不是他奶奶又來鬧了咋的?”

他這樣一問,她反而鬆了一口氣,慌亂的一笑擺手說:“沒沒沒,是我聽到外麵誰家吵架我嚇壞了,以為那老婆子又來咱家鬧了,我出去一看不是正想回來,就呼啦一響看見個啥東西在咱院裏一閃跑出去了,我被嚇愣了是,呃,估計,估計是個夜貓野狗的吧,誰知道是個啥,可嚇死我了……”她像發瘧疾一樣說話嘴唇都打擺子,看來是真被嚇著了。

他果然隨著她的思路說:“不定是夜貓野狗,是啥鳥也說不準呢,有多大啊?”

“啊,有,有多大呐,啊,呃不大,可能是個鳥吧,我忘了,光顧害怕了,我從小八字弱,剛才準是把魂兒給嚇跑了,你來了給我一叫叫回來了,嗯,準是。”她興奮的說。

“八字弱,就你八字弱啊?你那脾氣可是比牛角都硬,火力可比炸藥還猛,嘿嘿嘿。”他回憶起了過去,所以此時含情脈脈的看著她。

可她此時好像根本無心跟他一起回憶過去,隻是淡淡說了聲:“哎呀,時候不早了,睡覺吧。”

他詫異的看了她一眼,馬上想起來了,就興衝衝地的要她去看堆在地上的一堆獵物。他指著一隻很大的鳥問:“看,知道這是啥不?”

她看出了是一隻大雁,就敷衍他說:“是大雁吧,我見過。”

他興奮的說:“可不是可不是,這個季節的大雁是最香最嫩的,如今這種鳥可是越來越少了,咱小的時候天天見天上飛,麥地裏跑,如今誰還看見過,嗨,該他奶奶有口福,竟然讓我打著個大雁來孝敬她,這可不麻雀老聒的有肉多了。”

她勉強的笑笑。他就隻顧自的說開了:“你說這大雁咱明個咋做啊,他奶奶愛吃咋做的肉啊?咱得好好做,不能糟蹋了這麼個金貴物件。”

她漫不經心的說:“燉吧,燉就成。”

他沒注意她的神色就滿心的讚成一拍手說:“對,燉。”

一整天他都在緊張的跟她討論那隻雁咋做,一會兒說紅燒,一會兒說用油炸了,一會兒說用麵裹裹燴了最好吃,最後又決定:“還是聽你的,清燉最好。”

疏花不插一句話,隻是點頭,他說咋做都點頭,其實他看出她今天的臉色不對,精神頭也不對,好像神思恍惚的樣子,他就猜想她跟他一樣是心裏緊張,不知道到晚上他給她送去做好的肉她會有啥反應,萬一她把端給她的一盆子大雁肉“嘩騰”潑他臉上咋辦呢?他想到這心裏就揪起來了。

天接近黃昏了,碧綠的麥田開始變了顏色,暮氣裏也滲出了水汽,頭發上和腳麵上開始濕漉漉的了,但是每塊地裏的勞作的人都還未歸去,一對對的施肥人不到天黑看不清土地和麥苗的輪廓了是不會手工回家的,莊稼人就是這樣,有了活就想一下子幹完它。

同貴看看天色又一次問疏花:“該下班了吧?”他緊著回家做肉。

疏花終於把低垂的頭射向遠處看看天色低低的說:\\\"下班吧。\\\"

到了家天已經黑透了,但是村子裏的炊煙才開始上升,那燒柴禾的香氣彌漫了整個村子,人一聞見就像聞到了飯菜香一樣頓時肚子咕嚕了起來,都加快了進家的步子,燒湯的急著回家燒湯,吃飯的急著回家等燒湯。

其實村裏人所謂的燒湯就是往大鐵鍋裏添上水然後擱上篦子餾上饃,點著柴禾燒滾就完了,不同的就是家裏人多的添的水多餾的饃多,人少了的添的水少餾的饃少,然後一家老小蹲在廚房裏守著饃框子,掰開饃夾上一大筷子鹹菜條或者鹹菜塊呼哧呼哧的就吃上幾個大饃,然後喝一碗餾饃水咕咚咕咚一喝就完了。偶爾會有人家“改善夥食”會炒個蘿卜絲或者熬一鍋粉條白菜,喝湯的速度就會慢一點,這勞累了一天滿滿享受的幸福時刻就會長一點(剛才說了沒有人像疏花和同貴一樣經常有肉吃)。

他倆從地裏回來就匆匆洗把手就一同去廚屋忙活了。他們沒有燒水餾饃做他們自己的飯,而是不約而同的一齊忙活著燉肉。疏花坐下燒水,同貴從屋裏拿出大雁來燙了拔毛,他說毛要現拔味道才鮮,不然鮮味就從毛孔裏揮發出去了,就像蘋果要現削皮才不流失蘋果味。疏花聽著笑了笑,她笑的也有些恍惚,眼裏的神色是陰晴不定。

從給那隻大雁褪毛直到鍋裏飄出肉熟了的香味,同貴的緊張越來越厲害了,他差點要臨陣逃脫了,咂著嘴嘀咕著怕老太太當真把他送去的這盆香噴噴的肉給當場潑在他臉上可咋辦,我被燙了是小事,這個大雁可浪費了。

疏花被逗的忍不住笑起來,沒笑完卻又哼了一聲冷冷的說:“放心吧,她不會把肉潑到你臉上,她見了肉比你還不舍得呐,她會吃的光光的,然後再說事兒。”

同貴聽了咂咂嘴笑笑說:“那就好那就好。”

他覺得她能吃了他的肉就算是接受他的賄賂了,接受了他的賄賂那麼離他認可他就近了一步了,然後再接受他第二回肉,第三回肉,這肉一鍋一鍋的吃,他就一步一步的邁進她心裏了。“關鍵是這第一鍋肉。”他堅定的說。

他黑黑的臉上由於忙碌和激動明晃晃的閃著油光,他邊攪著鍋裏的肉邊充滿希望的說:“疏花,等她消了氣認了我住進家裏來,咱可得好好孝敬她,既然咱住在柳樹村,她就是咱的老人,就是咱的親娘,說起來她也是個苦人,男人死得早,可是兒又半路死了,你說咱要再不孝敬她她指望誰去。咱要叫她沒了兒子比有兒子還享福,當然,還有倆孩子,我要讓孩子沒了爹比有爹還要有依靠,咱忙完這茬地我就不能光指著地了,我得幹點掙錢的副業,我能掙錢了,地位自然就高了是不是,人都是勢力眼,老太太看見我有本事,不由的就看我順眼了,他的心是石頭中不,石頭還能燒熱呢。”他沉浸在自己的想象裏,被自己的想象感染了,興奮的像喝醉了酒般話多起來。。

他一心燉好他的肉,肉快燉好時為了使肉色更鮮亮,他還叫了一點硝,果然那雁肉一出鍋不但香氣四溢還顏色誘人,鮮紅亮澤還不像是加了顏色,他看著都饞。他趕緊夾一塊好肉遞給疏花,叫她嚐嚐,疏花接過慢慢的吹著熱氣。

她怕脾氣倔強的疏花再和老人吵起來,就收拾好自己興衝衝的給她送去了。剩下疏花心神不寧的坐在廚房裏發呆。

“嗚哇——嗚哇——”她耳朵裏又尖利的響起了嬰兒的哭聲,那哭聲令她全身血液一下子成冰了。

“嗚哇——嗚哇——”那哭聲淒厲發狠,撕心裂肺,肯定憋青了小臉……她發瘋的衝出屋門——一張嬰兒的臉現在廚房門口的一棵楊樹上,她大叫一聲“早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