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二章 深宮中萎謝的小豆芽

此時再解釋已然無用,小皇後用恨不得生吞活剝的眼神惡狠狠的盯著我,滿帶倔強的小臉煞白一片,她強忍著不想流淚,不想在我麵前露出軟弱,可昔日的橫波目,此時變作淚流泉,我看在眼裏,疼在心裏。

長這麼大,我從未遇到如此難以處理的局麵,以前最壞的局麵無非是死,此時卻是連死都無法讓她臉上綻放笑靨。

我不敢靠近,隻好可憐巴巴的對她解釋,我說自己確實不是朱允炆,個中原因複雜離奇,但我對她是真心的,我願意陪她一起去死

認我說的天花亂墜,小皇後始終一言不發,緊繃著身體不讓自己暈倒,秀氣的小拳頭緊緊握著,鋒銳的指甲刺進皮肉裏,鮮血一滴滴墜落,最後我試探著向她靠近,她才嗓音沙啞道:“站住。”

我站住,她又問:“陛下在哪裏?”

這個確實不知道,方航卻再一次插嘴:“被我倆弄死了唄,否則怎麼冒充呢,你麵前的家夥名叫王震,他殺了你丈夫,騙了你的身子,不過你也別想報仇了,你打不過我,我也不會讓你出這個屋,即便你找到安公公,說出真相,誰又會相信呢?即便相信,此時此刻,殺了我倆又有什麼作用呢?哎,你好好想想吧。”

方航說這些的時候我便靜靜的盯著他,一番折騰之後,我差不多也明白了,這家夥想帶我逃走,所以說出真相,阻止我陪小皇後赴死,可挽回愛人很艱難,我他媽想死,誰還能攔的住呢?

所以當他說完之後,我也認命了,隻是秉著最真實的心意對小皇後說:“沒錯,他說的都是真話,但我對你的心意不假,也正是因為我選擇留下,他才會在此時告訴你事情,我也不知道該如何稱呼你了,其實我挺喜歡叫你豆芽的,你現在應該很恨我,要是想殺,你就動手吧。”

說完,我便大步走去,小皇後癲狂的尖叫,讓我不要過去,讓我離她遠一些,見我充耳不聞,她又抓起梳妝台上的一根鳳釵對準自己的咽喉說,若是我在上前一步,她立刻死在我麵前。

我便不敢動了,但還是堅定的告訴她,你死之後,我必相隨。

小皇後不明意味的笑兩聲,卻忽然問道:“你喜歡我麼?”

我鄭重點頭,她又說:“我求你一事,你能答應麼?”

我說,隻要我能做到。

她冷笑起來,說出的語句化作一根冰錐狠狠戳在我胸口,她說:“我求求你現在滾出去,即便要死,你隨便選個地方去死好了,我乃是明朝皇後,和我一起死,你沒那個資格,我嫌你惡心。”

這時候我哪敢離開,可小皇後卻做了一件我不得不走的事。

她抬手將鳳釵戳在自己嬌嫩的臉蛋上,慢慢用力戳了進去,那白皙的肌膚上滲出第一滴血紅時,我的心便狠狠抽搐起來,急忙擺手說,我走,我現在就走。

小皇後哭泣道:“滾,我再也不想多看你一眼。”

我後撤一步後,披頭散發的小皇後軟倒在地,放聲大哭,我打心底裏不想離去卻更不願看到她殘害自己,方航在我肩頭拍了拍,說是先出去吧,讓小皇後冷靜一下。

他拖著我出門,而我的眼,始終落在那坐地大哭,身穿朱紅色長裙的嬌小女人身上。

像個提線木偶任由方航擺布,退出寢宮十幾米後,他鬆開我,我告訴他:“沒用的方航,如果她死,我估計也不會活了,你不搞這一出,也許我還有些理智,但是現在我腦子裏,心裏,整個身體裏裝著的便是對她的愧疚。”

方航也不看我,而是落寞的望著寢宮說:“你選擇陪心愛的女人去死,我沒理由阻攔,不是麼?真正原因還是可憐這個小女人或者說小女孩更合適,王震,說到底你終究是個普通人,你的夢想不大,而她的夢想很大,偌大的夢想全寄托在心愛的男人身上,可你不是那個人,我不知道你懂不懂這些,但我懂,愛到極致之後,我寧可選擇自己的愛人死去,也不會希望一個一模一樣的人,假冒她陪在我的身邊。”

我確實不懂他在說什麼,我懂的就是,這個畜生毀了我的幸福。

可下一刻,我發現被他毀了的不止是感情,還有一條讓我魂牽夢縈的身影。

皇後寢宮,頃刻間烈火熊熊。

我大張著嘴,狠狠揪著自己的頭發,隨後才明白過來究竟發生了什麼,撒腿便要衝進去,卻被方航揪著領子,一條腿絆,一隻手壓,幹脆利落的放到在地,將我雙手背縛,膝蓋頂在腰眼上,認我如何掙紮也無法起身,隻能哭求,謾罵,想盡一切辦法讓他放開我。

方航卻置若罔聞,隻是盯著燃燒著的寢宮喃喃自語:“燒吧,這原本就是她的歸宿,王震啊,無論現實還是此時,你的小豆芽都被自己的男人拋棄了,她選擇放火燒宮而不是割腕亦不是自縊,便是要讓烈火燒盡她存在的痕跡,即便你倆睡過,也無法拉進彼此的距離,她心中所想的,你永遠不懂。”

我不想懂,我的視線衝進火焰中,仿佛看破了一切阻礙,腦中浮現的,便是那消瘦的紅衣小女人,雙目無神的靠在龍床上,任火焰灼燒她的身,也沒有任何動作,平靜的等待著自己的身體與心,一起化作飛灰。

火勢越來越大,從頭到尾我們都沒有聽到她的聲音,就好像火焰吞噬的全是死物一般。

我從掙紮,反抗,折磨自己以求方航放手,到最後傻傻的看著火焰照亮了半個夜空,直到遠處傳來整齊的腳步,有人大喊著滅火的話語,而那些人還沒靠近,更遠處,震天響的鍾鼓聲傳來,方航說:“你聽,朱棣大軍看到火光,開始攻城了。”

他終於鬆開我,我卻沒有爬起來,就趴在地上輕輕的告訴他:“你跑吧方航,趕緊跑,我會叫侍衛殺掉你的!”

方航說:“隨你吧,我隻能告訴你,她原本就不是活人,現在又徹底消失了,你若感覺心痛,便要想想如果你回不去,文靜,許祈,那些我見過的,沒見過的,所有關心你的人,便如你此時一般心痛,你若放得下,若是認為一個虛無的小皇後抵得過那些陪伴你二十多年的人,你現在可以衝進火裏。”

被侍衛攙扶的安公公跑到我身邊,一邊安排人去救火,一邊將我攙扶起來,詢問發生何事。

我盯著方航,他卻淡然與我對視,沒有緊張與畏懼,我幾次張口,幾次想要揮手下令,卻始終無法忽視他平靜的目光中所蘊含的東西,正如有人在等我,同樣也有人在等他。

咬著牙,我對安公公說:“皇後自焚殉國,不用滅火了,派幾十個人,將宮裏所有沒人的房子點燃給皇後陪葬,命鐵鉉,帶兵從承天門出擊,給朕狠狠的打,哪怕全死光,屍體也要爬起來在朱棣身上咬下一塊肉,傳小德子,送朕與齊尚書出宮。”

說完這些,我扭頭看向安公公蒼老的臉孔,抬起胳膊不用他攙扶,卻反手握住他那雙滿是皺紋與老繭的大手,低沉道:“老爺子,傳旨之後,咱爺倆便永別了,若是下輩子有緣見到,我認你當幹爺爺。”

安公公怔了怔,隨即眼淚狂湧,他一邊抹著,一邊扭捏著說:“老奴一殘缺之人,哪擔得起陛下如此厚愛?為陛下盡忠是老奴的本分,老奴老奴這就去了,陛下,您保重。”

不知道說什麼好,便索性不說了,離別的擁抱都沒有,安公公像個老女人似的,哭哭啼啼帶著侍衛離去,分出一隊人放火,我和方航站在空蕩蕩的宮殿之前,依舊轉身,望向那不知道還要燒多久的寢宮。

小德子很快便蹦跳著趕來,要下跪卻被我阻止,我說沒地方洗澡了,不洗行不行?

他笑著說無所謂,陛下龍體,洗不洗都是香的。

他一瘸一拐的帶路,臉上冒起的幾顆青春痘讓我忽然有了個念頭,便問他多大了。

他說自己六歲入宮,在宮裏伺候了十一年,前幾天剛滿十七,那對玉獅子便是送給自己的禮物,結果被抓了,可因禍得福,反而成了皇帝賜予他的禮物。

還未成年的小男孩。

方航問他的腿怎麼了。

小德子說,安公公派人打斷了,以懲戒他行竊之罪。

嘴上說的輕鬆,卻讓我和方航的心裏更加沉甸甸。

小德子的屋宅就是一間跑風漏雨的小房,我也沒想到金碧輝煌的皇宮裏居然還有這種破屋子,但小德子卻很滿足。

他招呼我們坐在床上,便鑽進那木板床下挖土摳磚,好一陣翻找後,提出兩個包袱放在木桌上。

又去櫃子裏取出兩身太監服,有些不好意思的說:“委屈陛下與尚書大人了,隻有換上這樣的衣服才沒有人重視,我會將身子擺在顯眼的地方,等燕王叛軍攻進來,一定會盡快將所有的屍體運出宮掩埋,屆時陛下與尚書大人的腦袋會自動尋找身子,隻是想要頭身重合,就隻能先想辦法挖土了,那時候奴才不在身邊伺候著,一切就全靠陛下與大人了。”

我倆沒有回答,心中歎息,點了點頭,他又打開一個包袱,露出諸多一看便不是凡品的珍寶,小德子更加不好意思的說:“陛下,這是奴才幾年來從宮中偷出的寶貝,前兩年有機會出宮賣了一批,餘下的都在這裏,一會就勞煩陛下叼在嘴裏,日後也有個用度,可惜這幾年我沒偷到多少,否則您也能拿去招兵買馬。”

我深埋著頭,不讓他看到我眼中的淚水,倒是方航鄭重對他說了聲謝謝。

於是他又解開最後一個包袱,露出一尊奇形怪狀的佛像,佛像下壓著一本古書,小德子介紹說:“尚書大人,這是我家祖上傳下來的小術,雜七雜八的有許多用處,最高深的一招可以用人皮與布料做出與活人一模一樣的女傀儡,日後您陪在陛下身邊,閑暇時不妨練上一練,以護陛下周全。”

那奇形怪狀的佛像有四麵頭,八隻手,而小德子說話時,我便強壓著驚駭,抓過那四麵佛一看,果不其然,底座上刻著八個字——眼是情媒,心是欲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