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封來自家鄉的信件放在田中隆三的麵前,他頓時覺得眼前黑暗了許多。從前他的眼前是灰蒙蒙的一片,那蒙住眼睛的灰色,像是一塊石頭壓在他的胸口,那種令人絕望的壓抑多少人曾經有過呢?他很想從口袋裏摸出一支煙來,很可惜口袋裏根本就沒有煙,從裏麵摸出一把零錢,他很想拿著這些錢去買一包煙,但是他不可能這樣做。
作為一個還未曾放棄自尊的男人,他實在沒臉揮霍父母給他的錢,盡管那不過是買一包煙而已。他時常想,隻買一包,以後不要再買了,但是他最終一包都沒有買。可是現在他把零錢放進了口袋,把信裝進了信封,再把信封放進了抽屜,鎖上抽屜。牆壁上絕對沒有鏡子,可他還是麵對著牆壁整理了一番儀容,出門之後仔細的打量了一遍屋裏的情況,然後鎖上門一路去了。
他住在一個本地人建的出租屋內,那是一棟二層樓房,房東家住在一層,右手邊住的是房東自己一家,左手邊住的是房東的父母。房東的妻子生了一個可愛的女兒,但是田中隆三從來沒有費心去打聽房東叫什麼名字,至於他的妻子和女兒,還有房東的父母就更不知道了,雖然他每天都能看到他們。二層不遠處住著四戶人家,田中隆三租住的屋子左手邊的屋子裏住著一對外地來東京謀生的夫婦,而他的右手邊租住著一對情侶,田中隆三每晚都能聽到他們的談話,根據他們聲音和談話的內容來判斷,他們應該是剛走出校園不久的學生,也有可能還沒有畢業。社會已經如此開放了,大學生情侶一起租房子住不足為奇。在他們租住屋子的右邊還住著一戶人家,這戶人家很神秘,他們總是閉著門,偶爾田中隆三也曾經看到過他們的女主人,但是她也沒有引起過田中隆三的注意,因此並不知道她長成了什麼樣子。
出門來到街上,需要拐幾個彎才能見到商鋪。他來到一家小賣部門口,老板是一個中年男人,留著八字胡,眼睛很深、鼻梁很高,腦門很大,上麵的頭發少的可憐。雖然現在是洋曆三月,天氣還不算太熱,你仍能看見他一臉油膩、四脖汗流。他雖然穿了很厚的衣服,他突出的肚皮似乎還能滲出些油膩來。田中隆三非常羨慕他能夠說一口流利的東京官話,曾經多次路過他的店鋪,總能夠從他的眼神中讀出些許的傲慢來。
田中隆三很想從他的店鋪裏購買一些消費品,但是都忍住了,他一定已經看出了自己的貧困。“來一包煙,最便宜的那一種。”田中隆三說,老板的眼睛裏充滿了不屑,但是他的嘴角卻保持著微笑,別看他的身材十分臃腫,動作卻十分敏捷,飛快的拿了一包煙放在櫃台上,田中隆三把錢放在櫃台上,拿了煙轉身就走。
他飛快的往回走,仿佛生怕別人看到自己。當他終於回到自己的出租屋內,關上房門的時候,終於長長的吐了一口氣,他把窗簾拉開一條細細的縫兒,窗戶是密封的。他小心翼翼的打算要點燃一支煙,這個時候他才突然發現自己其實沒有帶火。一想到還要再花錢買火,心一橫煙也不抽了。他把抽出來的那一支煙放了回去,躺在床上,兩隻眼睛盯著屋頂。即便是再白的屋頂,你隻要盯著它看好久,慢慢的它也就不白了。何況這屋頂本來也不是很白,上麵還垂著電燈,那是一根白熾電棒。如果不是在做事,他一般不舍得點燈,這樣就可以節省一點電費。每天他隻吃一頓飯,所以他餓的像是一個鬼,不明真相的人會以為他在吸毒,其實不是,他就是不吃飯餓的。
一個人不舍得花錢到這樣的地步,在物質充裕的東京,這是很罕見的。父母給他的錢雖然不能讓他十分體麵,卻也可以勉強滿足溫飽。他如此的刻薄自己,是因為他心裏有這樣一個認識,他已經成年了,已經從高等專科學校畢業了,他應該自己謀生,可是他卻仍在花父母的錢。花父母的錢是迫不得已,如果可能的話就盡量少花一點。本來他不至於連溫飽都成問題,從高等專科學校畢業之後,他回到家裏,母親就曾經勸他跟著父親一起務農。家裏的幾畝薄田,雖然不能讓你大富大貴,養活自己是足夠的。
母親的打算不是沒有道理,雖然他具有了大專學曆,可這一張文憑在職場沒有任何吸引力。除了擁有這一張文憑之外,他身上再找不出任何能夠讓他在城市立足的東西,所以回家務農,在母親看來,雖然不是最好的選擇,卻是最務實的選擇。母親是這樣打算的,你先可以學習種菜,然後再學習種植糧食,對外就說大專畢業之後等著官府分配工作,在偏遠落後的北海道農村,自然有人相信這樣的鬼話,假如能把誰家的女兒騙來做兒媳,這不是很好嗎?而這樣的想法是他所不能夠接受的。
田中隆三是一個有夢想的人,小的時候當他躺在葵花地裏,當他躺在草垛上苦思冥想,他以為自己可以有非常光輝的未來。他的學習成績一度在班裏十分體麵,當時班裏的同學,絕大部分每門功課平均下來也就是三十分上下,田中隆三居然能考出六十分以上的好成績,那個時候他相信自己將來會是一個非常風光的人物。
在本地讀完了小學,就去北海道的首府讀中學,之後就去東京讀大學,從此以後平步青雲,萬一不能入閣拜相,至少可以在某一個領域成為權威人士。後來的道路不像他想的那個樣子,他根本不能考到北海道首府的好學校去讀中學,隻能去差一點的中學去就讀,即便在那樣的學校,他的名次仍舊是十分靠後的。在報考高等院校的時候,他不得不選擇專科學校,但是他仍舊不甘心做一個普通的工人,於是報考了專科學校的法律專業。
毫無疑問這不是一個明智的決定,一般來說一個學法的人想在業界立足,至少你要有碩士學曆。法學隻適合於優等生,專科學校其實本不應該設立法學專業,這就是誤人子弟。一般來說專科學校,隻適合設置什麼汽修、物流、酒店管理等專業,這樣你出去了才能找到飯碗。學校請了一些本科院校的教授來講課,田中隆三在專業課上勉強通過了考試,隻是在英語和計算機兩項上折戟。
本來他沒有希望拿到畢業證書了,是校方出於同情,不願意這些本來學曆就不高的家夥拿著結業證去謀飯碗,於是特意網開一麵,田中隆三拿到畢業證的時候激動地哭了很長時間。本來他想回家休息一段時間再出去謀飯碗,回家之後母親就這樣勸告他了。父親猶記得二戰剛結束之後,當時各行各業人才短缺,所以隻要是受過高等教育的人,官府一定能幫他謀到一份相對體麵的差事。基於這樣的經驗,他相信隻要一直等下去,官府總會給兒子安排一份體麵的差事。
田中隆三在進入高等院校之處,他相信自己可以如父親囑咐的那樣考一張律師證,然後自己就可以代理別人打官司,後來才知道即便是本科院校的高材生,也要非常吃力才能把律師證考下來,他自己一個大專生是沒什麼指望的。他無視父母的勸阻,執意來到了東京,他隱約的感到東京雖然是世界上最冷漠的城市之一,但他還是願意相信在富麗繁華的東京,會有更多機會可以謀生。
他不願意像父親那樣繼續做北海道的農民。盡管父母反對他這樣做,可是他們還是願意定期向他支付生活費。他多麼希望自己可以在某一天給父母寫信說自己已經不需要父母支付生活費了。如果能在節日的時候寄一點錢回去,那該有多好啊!去年十月來到東京,十二月底回去過年,之後在東京呆到了三月。田中隆三掏出鑰匙打開抽屜上的鎖,取出信封,拿出信來反複的去看。信是這樣說的:
親愛的兒子:
我和你的媽媽衷心希望你能夠回到我們的身邊來,你一個人在東京無人照顧,我們很不放心。我知道你從小就讀了許多曆史書以及人物傳記,這實在是一些害人的東西,它們讓你變得越來越自大,越來越沒有自知之明。你不知道那些入閣拜相的人沒有例外,都是出自世家大族。那些能夠影響一個領域的人,也都出身顯赫。
你是北海道農民的兒子,本來你應該學一點真正能謀得一碗飯的技術,可你卻選擇了法律。退一步海闊天空,放棄那些不切實際的幻想,你會過的更加充實。我們家從來沒有出過什麼人物,你就放心的回來吧!你不會在東京混出人樣來的。你的頑固已經深深的傷害了我們,從下個月開始,如果你還是不願意回家的話,我們就停止向你支付生活費。我們也再沒有你這個兒子,希望你認真考慮我們的意見。
你的父親田中弘
在讀前麵的部分,他還在想著如何反駁,可到了後麵的部分,他就立刻像是被錐子紮破了的氣球一樣,他甚至連張開嘴巴的力氣也沒有了。他渾身酥軟,連動一下眼皮都覺得困難了。他的呼吸似乎也很微弱,不過可以保證他還沒有死。夜幕降臨,他沒有力氣把衣服去掉,和衣倒在被窩裏。明日他起來的很早,他洗了臉,很早就出門,父親在信裏說下個月停止支付生活費,這個月還有十天結束,他還有十天的時間。
像他這樣的條件,似乎隻配找一些賣力氣的活來做。可別人一看他那副半死不活的樣子,誰願意雇用他做體力活呢?碰了一天的壁回到出租屋內,他接了一杯自來水喝,心中無比難過。他在想如果十天真的謀不到飯碗我就回去吧!可這樣回去了,我便再也不可能成為自己想象當中的人物了,我不會成為美麗愛情故事的主人公,歎了一夜的氣,明日接著去想辦法。因為有退路,實際上他也沒有真正全力以赴的去謀一份差事,前半日去職業介紹所徘徊,後半日就去了歌舞伎町一番街閑逛。
之所以對東京戀戀不舍,眼前看到的情形是一個很重要的原因。在這裏有許許多多漂亮的女孩子出入,她們打扮新潮、塗脂抹粉、花枝招展的樣子,讓他的心似乎也要跟著飛去了。在這裏你總能看到各種各樣的高級車。據說首相大人也時常到這裏風流,忽然他感覺自己是如此的接近中樞。當時他隻有二十三周歲,他覺得自己還年輕,如果能夠在東京打拚十年,或許自己會成為一個非常體麵的人物。不遠處就是牛郎一條街,平常他是不願意進去的。可能是怕自己回去了再也看不到了,這一次他沒有絲毫遲疑的走了進去。
在各種各樣的廣告畫上,你能看到許多讓女士們忍不住流口水的各色美男。姑且稱之為美男吧!為什麼還要姑且呢?這是因為他發現這些男子的眼睛似乎都有問題。這些男子的眼神都十分迷離,你看不出多少神采來。讓他沒有想到的事來這裏購買服務的,居然有許多都是非常年輕的女孩,她們又時尚又漂亮,應該不缺男人,為什麼要來這裏尋求幫助呢?這讓他感到百思不得其解。
在他就要離開之前,他看到一個招聘廣告,上麵寫著需要牛郎一人,歡迎身材高大健碩、麵容英俊、氣質高貴、舉止有禮、談吐風雅的男子前來應聘。要求年紀不得大於三十五歲,不得小於十八歲。下麵寫了電話號碼,他不知道怎麼的就拿出了自己攜帶的小本記下來。然後回到了出租屋內,他感到渾身一陣輕鬆,似乎自己就要掙到錢了。既然如此,為什麼之前他沒有這樣做呢?理由其實很簡單,之前有源源不斷的生活費寄來,他似乎不用很著急。現在他走投無路了,便決心要把自己給了賣了換一口飯吃。他想反正把自己賣給女孩子也不算很吃虧,他為自己的決定感到歡欣鼓舞,他還沒有去應聘,似乎自己已經是一位牛郎了。
到了第三日,田中隆三索性沒有去別的地方找工作,直接朝著歌舞伎町一番街走來,他先去織女街去閑逛,設想自己以後經常路過這條街,從內心感到幸福。廣告畫上的女子再美,在他的眼裏都似乎有點隔膜。而那些坐在玻璃櫥窗裏的女子,她們看上去如此迷人,她們有一張清純的臉蛋,卻也有高挑又不失豐滿的身材。她們的每一個眼神,每一次呼吸,胸部的每一次起伏,都讓男士們不能自持。她們發出的聲音是如此悅耳,這裏是最美好的地方,這裏也是最肮髒的地方。
大概從風俗業興起的第一天開始,這裏就是黑社會組織盤踞的地方。不同的團體之間為了爭奪勢力範圍,經常發生激烈的械鬥。黑社會組織的成員,都要紋身,他們一般會給自己打個耳環、鼻釘什麼的。在這些組織的成員當中,其實也不乏有女性,不過她們一般不參與械鬥,這並不表示她們不要打人,如果在自身安全有保障的情況下,她們還是很願意打人玩兒的。黑社會組織自己並不認為自己就是黑社會組織,社會上也不稱他們是黑社會組織,他們有一個非常陽剛的名字,叫做暴力社團。這些暴力社團是合法存在的,表麵上看,他們是做保安工作的,他們劃定了勢力範圍,誰在老子的一畝三分地做生意,對不起,你的交保護費。從法律層麵講,這樣的交易是合法的。你給我錢,我保證你安全。問題是誰讓這裏變得不安全呢?還不是這些所謂的暴力社團嗎?一個歹徒拿刀架在你的脖子上,說:“你現在給我錢,我讓你不死。”這樣的交易居然是合法的,在這裏最有名的的莫過於山口組了。
關於這裏,田中隆三其實一直了解的不多,在北海道,男人們不是沒有需求,但介於某些原因,沒有建設這麼靚麗的街區,他們隻好憋著。當你來到這樣的街區,你才明白,許多本來在社會上很體麵的男子,因為過分沉溺於某位織女的服務,他居然傾家蕩產、債台高築,人們見到他唯恐避之不及。日本的社會是這樣的,雖然男士們總是忍不住要去那些店鋪裏去討一杯酒喝,隻要不是喪心病狂,他們還是知道顧家的。
現在全世界各個地區女權都在日漸高漲,日本其實也不例外。雖然在表麵上絕大部分日本女人都能維持一個賢妻良母的形象,若是丈夫不在的時候,她也要過自己的生活,她們會跟丈夫們一樣去那些店鋪討酒喝。田中隆三又在這裏盤桓了一日,到了晚上翻開口袋一看,居然被人花開了一道口子,裏麵的錢都不知道去了那裏。他立刻下去尋找,找到後半夜也沒有找到。明日一早,他趕緊沿著老路找回去,那裏還能找得回來呢?口袋被人用刀劃開,那肯定是讓賊給偷走了。他的錢沒有了,這可怎麼辦?
他很想給父母打個電話,希望他們能接濟一下。可他們剛做過不再提供援助的表示,再說遠水也救不了近渴。他站在那家放著招聘廣告的店鋪門口很久,終於有一個人出來,根本沒有搭理田中隆三,二話不說把廣告牌收了起來。田中隆三絕望繼續往前走,平常沒有仔細看,招聘廣告時常還能看到,應聘的條件大同小異。大一點的店鋪他去應聘,無一例外把他轟走了。但這裏所謂轟走,也是很有禮貌的把他請出去。
眼看天色已黑,他還沒有吃飯,實在沒有力氣走回去。無奈之際,他坐在一個台階上流眼淚。哭著哭著就出了聲,背後發出開門的聲音,嚇得他趕緊站起來要跑,哪知道餓了一天,頭重腳輕,一下子就栽倒在地。出來的是一個中年男子,渾身油膩,一腦袋卷頭發,眉骨突出,眼睛很深,鼻子很大,嘴唇很厚。身材十分魁梧,體格十分健壯。聲音卻極為柔和,上身穿著一件雪白的襯衣,下身穿著一條黑色的西褲,腳上是一雙拖鞋。說:“這位小兄弟,你是不是大學畢業以後謀不到一碗飯,回去又怕不體麵,走投無路了。”
田中隆三說:“你怎麼知道?”那人笑著說:“我在這街麵上閱人無數。”田中隆三點點頭,他本來很想把自己經曆力細細說一遍,可他的體力已經不允許他這樣做了。那人笑著說:“莫急,我自有一碗飯給你吃。”田中隆三被讓進去,走過了很長一段路,才來到吃飯的地方,那人把一碗剩飯讓出來說:“吃吧!”若是平時田中隆三一定會勃然大怒,可現在不比從前,五內翻騰,隻好屈尊降貴,一口氣吃了個幹淨。
那人說:“小兄弟,你不能白吃我的飯,你的幫我服侍一位客人。”田中隆三先是一愣,不過他也知道世上沒有免費的晚餐,他說:“是一位什麼樣的女士呢?”那人笑著說:“不是女士,而是一位風度翩翩的男士。”他被嚇了一跳,那人繼續笑著說:“跟我來。”身在虎穴,便一切都由不得他自己了,跟著那人來到一個房間。房間裏彌漫著粉色的暗光,那人指著一個坐在床上的老頭子。老頭子一邊往痰盂裏吐痰,一邊用力的吸煙,一副對老板萬分不滿的樣子,說:“這可不是什麼好貨色。”
老板說:“你給的價錢,能有這樣的貨色就不錯了。再說了,你也不看看你自己的尊容,現在是什麼年代,做生意都是講自願的。”然後笑著對田中隆三說:“你先去對麵的浴室洗個澡,然後給我好好的服侍這位先生。”田中隆三去了,嘩嘩的流水聲不斷從浴室傳出,老頭顯得非常的焦躁,嘴裏罵罵咧咧,說:“收我五萬日元還嫌少。”
田中隆三在浴室裏難以平複緊張的心情,他感覺渾身的血液都沸騰了,就在他思索的時間,老板就過來催促三回。他在想這可怎麼辦呢?就在他思考的出神的時候,老板衝進來一記耳光扇了上去,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