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5章

徐明薇這時想起衙門門口守著的鐵甲軍,奇怪道,“新皇發派給你三百鐵甲軍,又是作何用處的?”

傅恒解釋道,“陸夫人陸應氏是郡公府的庶支所出,與京中所從甚密。英韶初登大寶,多半是唯恐底下還有謀逆未能清掃幹淨,留了後患,才有此舉罷了。”

徐明薇並不盡信,那聖旨上可還有一句檢舉有功哩,檢舉的是誰,又檢舉了什麼?她並不相信區區一個知州,底下能有多少人馬調動得活,威嚇底下人或許還有幾分手段,與朝堂政史又有何相幹?要是陸知州在齊王跟前是個有頭有臉的,也就不必走了上回的險路,要捉了自己送與齊王獻媚了。

她在宮中伴讀時候,也曾在禦花園裏撞見過幾次皇子,但勝在大公主謹慎,從不讓幾個皇子有空隙接近了她們,不是立在一旁回避了,便是立時按了原路退回。徐明薇也從未有那攀龍附鳳之心,僅有的三次撞見,也從未偷眼悄悄打量過皇子們的樣貌。齊王是如何對她存了別心,徐明薇自是百思不得其解。好在這次有驚無險地過了,那人如今也該深陷天牢,隻等著過堂坐審。

謀逆大罪,料得他今後斷無再翻身的可能。

徐明薇忍住一口惡心,心頭湧上陣陣報複的快意。倒不是說她有多愛傅恒,愛到忍受不了第二個男人近身。而是自己一旦被齊王當作禁(臠)拿在手中,那她下半輩子再無自由可言,一顰一笑,都得由了男人高興,同條狗一般,隻能卑顏屈膝地活著。

與其受此侮辱,倒不如速死來得幹淨痛快。所以當日在那馬車上,陸知州以箭雨相逼,傅恒急聲趕了她們下車的時候,徐明薇心裏遲疑的,並不是出於對傅恒的不舍,而是對將來的不甘和不願。

不過,傅恒好像當真誤會了,這幾日對她更是貼心貼意的好。隻不過,還沒好到什麼事情都能同她說了的地步罷了。徐明薇麵上露出個淺淡笑容,回頭對傅恒說道,“既然聖心寵眷,肯對你如此委以重任,你還待好好做了差事,不負皇恩浩蕩才好。”

傅恒欲言又止地看這她,最終隻是笑了笑,點頭道,“自當如此。今兒是黑炭傳話沒傳清楚,回頭我再教訓他。天氣熱,這衙門裏你還是少待些時候,趕緊回莊子上歇著,晚些時候我便回來。”

徐明薇點點頭,受了他的溫存好意。一行人不緊不慢地往莊子上走,到了門前徐明薇突然生出幾分閑心,想去看看京城楊家送來的細犬。

潘子笑道,“奶奶不知,那畜生果真養不熟,前兒天熱起的脾氣,竟反口就朝主子腿上咬,好在爺身手了得,沒教那畜生得了嘴。主子心裏頭惱,又說反正這東西老是攆兩隻貓爺,就叫小的們放血殺了吃肉。大熱天的,倒把小的們吃出好幾灘鼻血來。”

徐明薇笑道,“還真是巧。養不熟的畜生,吃了便吃了吧,我也就是順口一提。對了,你預備著什麼時候問我要人?穆氏雖說先前是個自由身,如今身契卻是在我手上,沒些家底誠意,我可是不肯放了人的。”

潘子叫她說得臉色微紅,哈哈笑道,“奶奶又同小的說笑,您待您屋裏的可是出了名的厚道,不倒貼出一半來都嫌少了,又怎麼會貪圖小的這點東西。這不是黑爺的婚事都還沒辦嗎,小的是心裏想著,還等家裏忙過了這一陣,再來奶奶跟前要了人。這天底下一個茶壺一個蓋,該小的,終歸跑不了哩。”

徐明薇又看他一眼,無端端想起傅恒跟前的冬子來,輕歎一聲,真是各人自有緣法。原本以為婉容好事將近,不想臨到頭來,不過一場空罷了。

“奶奶,家裏有信來了。”正計較著,碧桃歡喜地一路跑來,高高揚了手中的信封叫道。

徐明薇接了信,隱隱覺著傅恒未能解答了的疑問,通通都在這薄薄的信箋當中。因而一路快步回了屋,摒退了眾人,幾乎是屏息著拿紙刀小心拆了信,抖落平整,一字一句地凝神而視。

“前信已到,知你平安,心中甚慰。早知齊王一黨如此猖獗,娘便該讓恒哥兒鬆你回京,也不至於受此一場驚嚇。娘知你心中必然存疑,為何不盡早將後情與你托出。實是事關重大,便是為娘身處京中,也不敢說看得全了,看得齊了。其中險惡,吐露半點,都有可能覆了己方之舟。唯有瞞你,欺你,如今塵埃落定,謀逆得誅,你想知道的,娘也知道的,就在此節當中,一一與你細說。”

“早在那年你小舅舅和曾外祖父忽然現身京城,娘便曉得京中從此格局要變,到聖上夜訪來家,娘更堅定了先前猜想。你曾外婆在娘小時候,以為我人小不記事,無意當中哼唱過一首歌謠,‘陰山賀蘭家,八百裏雲海做被,四百裏青山為枕,四百裏草原為席,逍遙自在隨君意,天子馬前不下跪,終身終世不供稅……’卻不想我一直暗暗記在心中。等漸漸大了,聽得多了,看得多了,才想明白這‘天子馬前不下跪,終身終世不貢稅’是什麼意思。”

“所謂陰山賀蘭家,就是天子私兵。個中緣由娘並不清楚,隻猜想每代家主必有受製於天子之處,而天子回饋給賀蘭家的,就是相對的自由和特權。不到起戰時,陰山賀蘭家從不入京。娘有印象的,從小到大,你曾外祖父也就在二十八年前進過一次京城。那一年,湘南王反,舉旗不過十日,朝廷增兵趕到時,城內已成一片焦土,敵首高掛城牆,早死去多時。也正是這一役,讓先皇堅定了立天順帝為儲君。”

徐明薇看著奇怪,既是行軍,總有蹤跡可尋,而且湘南王封地離京城數千裏之隔,賀蘭博心又怎麼可能在不驚動任何人的情況下,奔襲謀逆成功?但賀蘭氏信裏除了這些,再沒有更多解釋。二十八年前,她娘賀蘭氏也不過五六歲的年紀,許多細節,恐怕她自己也是事後在徐家查了不少舊事,才半蒙半猜出來的。

“娘除夕夜見你曾外祖父忽然入京,便仔細留了意。許久之後才查探出他一直未曾離京,似有結交秦王。娘還待追查,一日忽收到你曾外祖父的傳信,隻叫娘靜待事變,不要再妄動妄議。他的意思,自然就是天順帝的意思。是以咱們徐家靜悄悄地就站到了秦王的這一邊,後頭發生的事情,你自然也都知道了,此處不再贅言。”

“京中如今新皇選定,百罪待責。楊家作為蕭貴妃娘家,首罪其衝,應家也難逃其列,都已盡數拿進天牢。其下各路黨羽,亦在細細查問。娘要同你說的是,娘本感念著楊家瑾希姑娘也算是救過你這回,要不是有她及時報信示警,但凡段小王爺遲到一刻,以你這樣過剛易折的性子,隻怕此遭是凶多吉少。隻可惜楊家,應家都在重罪誅九族之列,她又懷了應家的骨肉,委實難救,到娘寫信這會兒,也不見上頭有肯輕放過的意思。”

“你若是還念她舊情,感她新恩,同恒哥兒開個口求個人情,那孩子是留不得的,一碗去子湯,留個半全人。她救我愛女愛孫一命,我自保她後世安穩。但此事能不能成,隻在你和恒哥兒了。”

一晌看罷,徐明薇又驚又訝,難怪段雲平那日單騎隻身而來,身後一兵一卒都沒,隻怕也是半道上接的密信,來不及回頭叫人,便急急趕來了。黑炭等人又是什麼時候露的麵,她當時早暈倒不省人事,事後深引此為辱,更是不曾細問過。此事傅恒肯定是知曉的,不管他出自什麼原因沒有告訴自己,為著舊友性命,保不得也得撕破了這層皮,救不得也得試上一試了。

一時心裏又有些唏噓。兩人自京中練秋白那場婚宴上見過一麵,從此便再無聯係,各有陣營,也各有歸屬,再也不好似當公主伴讀那會兒,兩不相猜,互不生疑。原本以為彼此的年少情誼自此消散無蹤,卻不想她這回竟肯冒著被夫家和娘家雙雙背棄的風險,臨危報信。這份恩情,她如何償得!

徐明薇又想起楊應兩家訂成了婚事,楊瑾希來明月居看自己的那一回。當時那個嫻靜少女剛剛搶了閨中好友的心上人,卻強作了成熟模樣,滿不在乎地說道,“你信不信,今日換做是傅寧慧與我一般處境,她隻會比我走得更遠罷了。”

徐明薇喃喃自語道,“我自是信的。你與她,自始自終,從來就不是一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