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6章

傅恒三年任滿,回京等候調令。一家子大大小小,租了三艘大船,正別了靖州渡口北上。

江上水汽盛,風將船頭上懸著的官旗吹得烏咧作響。徐明薇抱著關兒倚在船舷,指點了不遠處的烏頭水鳥與他看。

關兒看得目不轉睛,隻把小手拍得啪啪響,又笑又跳著。一旁守著的穆氏,已改了婦人發髻,見狀眼角細微動了動,要是仔細看的話,也有些似微笑的模樣。

“奶奶,爺說讓你進船艙去哩,外頭風大,怕哥兒著涼了。”婉容笑吟吟地上前來喊人,徐明薇回頭看她一眼,奇道,“不是說你身子不舒服,換了婉柔當值的嗎?怎地又往前頭來了?”

婉容麵上一紅,還不及開口,婉柔從後頭鑽出個腦袋來,壞笑道,“奶奶有所不知,她這哪是身子不爽利,是肚子裏有人了。”

徐明薇聞言麵上露出些喜色,“幾人當中算你成家最晚,倒不想你們動作最快,三年抱倆啊!”

婉容羞道,“奶奶再沒個正經的,奴可真撂手不幹了,隻回家奶娃娃去。”

幾人哪裏肯放過她,一時又拿她家那個英雄救美的說笑。可見真是姻緣天注定,當時誰都覺著婉容這輩子定是不會嫁了,不想她不聲不響地,就同那日在大街上為她解圍的漢子看對了眼兒。

可也巧,這姓陳的鐵匠是個絕戶,上頭無父無母,一人吃飽全家不餓的。得知他被傅恒從知州牢裏放出來後,婉容尋到鋪子上去謝過人家一回。一看人家又是為自己挨了牢裏的殺威棒的,少不得又送過幾回傷藥,一來二去,這婚事便漸漸有了眉目。等陳鐵匠求到傅恒跟前,家中眾人皆是吃了一驚。

隻是其中冬子是作何想,便無從得知了。潘子也不過是被他拉著陪喝了三天的酒,被穆氏嫌酒臭熏壞了孩子,連著在過道上睡了三個晚上罷了。

甲板上眾人雖是這般說笑著,但誰也沒多嘴提婉柔一句,徐明薇屋裏這幾個得力的丫頭,如今除了婉柔,一個一個的也接連嫁了。

徐明薇原本也想過是不是自己的緣故,把婉柔她們帶歪了,但看婉柔回回撥動著算盤眼睛能能冒光的樣子,便也打消了替她張羅的念頭。女孩子不在十五六歲最懵懂的時候閉眼嫁了人,歲數越大,心裏就越敞亮,也越難以教男人騙到手了。現在的婉柔,除非站她眼前的是個金子打的吧,否則也難點頭。

“叫你們這些小蹄子來叫人,果真同爺說的一般,是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的。這都多大會兒功夫了,還不見你們勸了奶奶回艙裏。爺可是發了話了啊,回家就把你們這些個使喚不動的給換了,買些伶俐聽話的,看你們到時候哭不哭。”老賴家的從艙裏鑽出來,笑罵道。

她畢竟歲數大了,又坐不得船,吐了好些天才漸漸適應過來。婉柔怕她萬一摔著,連忙上前扶了,笑道,“嬸子又編了謊話騙人哩。您前兒是怎麼哄馨姐兒和逸姐兒的?說往花盆裏埋了小魚兒,過些天就能長出好多小魚兒。馨姐兒和逸姐兒這幾天可把那花盆給盯出洞來了,還問奴,是不是水澆得少了。天爺,要不是婉容姐姐早料到姐兒會當真,趁著她們吃晚飯那會兒把死魚從盆裏挖出來了,這會兒可不要熏死個人。您老這張嘴,可真能哄人的。”

徐明薇還不知道有這一樁子事兒,下意識地拿眼去看老賴家的,後者心虛地往後躲了躲,沒甚底氣地辯解道,“姐兒不肯睡,鬧著要捉魚,老奴這不是沒辦法,才想出的辦法嘛……”

徐明薇搖頭笑道,“這我可不管,回頭兩個小祖宗鬧起來,看你怎麼收拾罷了。”

眾人頓時笑作一團,徐明薇覺著風越發大了,抱起小兒子親了一口,“多多,鳥兒要睡覺啦,咱們明天再來看鳥兒好不好?”

關哥兒睜著一雙圓溜大眼,好脾氣地點點頭,還是一樣惜字如金,半個字都不肯多說。

徐明薇心裏愁一句,這樣不愛說話,以後萬一不會說話可怎麼辦?兒女果真是生來討債的,姐姐嬌嬌不愛走路,弟弟多多不愛說話,真是各有各的愁人。

思忖間,徐明薇已經抱著孩子進了艙,傅恒聽見她們娘倆的動靜,放了手裏的書,笑著從她手裏接了孩子過去,很有經驗地先摸了摸孩子的手,見是暖的,才放了心。

徐明薇看著他這一連串的動作,心想也真是奇怪,無論看了多少次,回回都覺著有些微妙的違和。一朝探花郎,以往是多麼風流意氣,如今好似花魁洗盡鉛華,甘願素手做羹湯一般。隻怕他那些京中故友若是相見,也斷不肯信眼前這一臉慈父模樣的,會是他們所熟悉認知的那一個罷了。

“你又在想些什麼,喊了你好幾聲了,全沒反應。”傅恒忽地拍了她肩膀一下,笑意沉沉。

徐明薇回過神來,見兒子正一臉嚴肅地看著自己,忍不住拿手指戳了戳他的包子臉,剛剛明明看水鳥的時候並不是這個樣子的,一點都不像個小孩的樣子,真是她生的嗎?

傅恒心疼地握住了她的手,不讓徐明薇再欺負兒子,引了話題道,“再過了前頭的渡口,就是皇陵了。你可要去看一看她?”

徐明薇明白他說的是楊瑾希。當年雖然是有著徐傅兩家求情作保,明德皇帝雖然旨外開恩,留了楊瑾希一條性命,但同時也有個條件,楊瑾希作為應楊兩家九族遺脈,終此生不得再嫁,不得生子,不得擅離,替兩家守皇陵贖罪,至死方休。等徐明薇知道這事的時候,楊瑾希早從死牢中放了出來,守了半個多月的皇陵。

一時之間,徐明薇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救了她,還是害了她。如今傅恒問起,她倒有些近鄉情怯的意思,想去看看楊瑾希過得好不好,又怕知道她過得不好。

傅恒看出她心中遲疑,淡聲說道,“你心中記著她,她心中多半也記著你,這麼多年沒見了,好壞也去親眼看看,免得兀自白白猜疑。”

“便聽你的,去看一眼也好。”徐明薇朝他淡淡一笑,應道。

“今個兒是中秋,咱們預備著怎麼過?”傅恒見這事說定了,想起節日來,順口問道。

“船上材料也有限,徐婆子早上便來要過一回東西,看她神情,心中應該有數,隻等著吃便好。我思忖著好叫船家尋個水麵開闊處,將三艘船都拿板子鋪著橫連了,讓眾人都湊一回熱鬧。雖說是在江上,畢竟是個大節氣,不好就這麼混過了。”徐明薇慢聲說道。

傅恒連連點頭,“隻是不知廚房備的可夠?”

徐明薇笑道,“放心,早上徐婆子來要東西的時候便交代過了,且不論東西好壞,管夠是有的。”

傅恒自此放了心,抱著兒子輕聲慢語地讀書與他聽,一大一小,麵上皆是肖像得驚人的專注。

才兩歲的孩子,真不知道到底能聽懂多少。徐明薇搖搖頭,並不去管他們,自己也撿了昨天看了個開頭的誌怪小說,多半是美麗純真的狐仙,誘了趕考的書生,諸如此類的古代吊絲的意(淫)產物。

傅恒抬頭恰好瞥見她臨窗看書的這一幕,笑道,“昨兒你不是還嫌這書寫得好沒道理,我還當你不要看了。”

徐明薇稍稍挪開眼,回道,“這便是讀書有意思的地方,看一句,心裏也有十句應它,才好打發了時間,往後同嬌嬌和逸兒也才有話好說。”

傅恒好奇道,“這種話本,又有什麼好教女兒的?”

徐明薇笑道,“道理卻多了。須知這世上男兒,像書裏這般沒本事的,得空了也要摳著腳趾頭想想,能有個天仙般的姑娘眼睛不好看上他。洗衣做飯任勞任怨的,回頭保不準還得替他填了命,書生哭個一哭,不過兩年也就另娶了別人了。這個就要教女兒,命是自己的,舍在旁人身上都不值。”

“而那些但凡是個有點本事的,就別指望著人眼睛隻瞅著自己,不說吃著碗裏的想著鍋裏的罷,外頭各式各樣,前程仕途名望,哪一處都比著自己緊要。這個就要教女兒,瞧中個有本事的,第一緊要的別落眼在小處,往長遠看了才好。”

徐明薇原本隻是玩笑,不想傅恒聽了這番話,臉上神色漸漸凝住了,半晌沒有說話。她也沒覺出自己說了什麼不好的,問了他一聲,傅恒也隻搖頭笑了笑,又抱著多多輕聲念起書來。

婉柔這時打了簾子進來,笑道,“爺,奶奶,逸姐兒和馨姐兒來了。”

一時便有嘰嘰喳喳的小姑娘說話聲湧進來,一大一小兩個炮彈咯咯笑著撞進她懷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