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恒拱手正色說道,“平陸百姓之安危,就全全托付於縣尉大人您手上了!”
武嵐生愈發覺著豪氣滿懷,當下問傅恒要了山水圖誌。段雲平趁機將探路的事情說了,武嵐生這人其他也倒好,就是有些過分清高,自小便以自己家學身世為傲,頗有些瞧不起身份較自己為低的。因而忽然聽到縣令手下一個小小師爺上前同自己攀談,語氣還平平直直的,並不見恭敬,麵上便有些不高興,當下也是礙著傅恒麵子,並未顯出真怒來,勉強聽了,心裏想著這也算是個幸苦差事,有人願意包攬去了自然更好,當下也就點頭應了,說道,“既然如此,那武生就靜候傅大人佳音,再行定奪。”
一時竟連那山水圖誌也不要了,扔下便走。
傅恒皺眉看著武嵐生背影,還沒說話,身後的段雲平卻搖扇笑道,“莽夫而已,真將探路的事情托在他手上,隻怕還要惹禍。”
傅恒語氣不忿,說道,“頭回見他,也是這般眼高於頂目中無人的模樣,說過幾句曉得我是京城傅家的,立刻改了麵孔。世上也真有這樣先敬衣裳後敬人的,倒是開了眼見了。隻替你不值,教這等俗人小瞧了。”
段雲平不以為意道,“既知道他是個俗人,得了他青眼又有什麼意思?你這人忒沒意思,也計較起這些來了。用不著他人假以榮冠,我本就是段家人;也不會因為旁人鄙薄一句,便不是了。”
傅恒琢磨著這兩句話,心中倒漸漸生了慚愧,朝段雲平拱手行了一禮,謙慎道,“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雲平且受我這一禮。”
段雲平哈哈笑著,合了紙扇指著他笑道,“禮都是虛的,倒不如讓了你家廚子來,才是正經謝禮。”
這話說得兩人都笑了起來,將適才武嵐生帶來的不快消散得幹幹淨淨。等笑聲歇住了,傅恒才又說道,“不知當武大人曉得你是南陽段家的,麵上又要作何表情。”
段雲平輕歎一聲,說道,“這等才是糊塗人。親近的再窮再賤,也不求了你一碗一筷;別的便是有家財萬貫,也不見能舍你一分一厘,何故前倨而後恭,做了兩麵臉孔?倒把自己給活低賤了。我曾在關外見那牧馬的漢子,大口吃肉,大碗喝酒,不論是路過的富商,還是幫工的窮小子,俱一樣烤了羊腿招待。日出而作,日落而歇,高興了就笑,難過了就撒馬在草原上狂奔一回。這樣颯爽的日子,才叫活得真,活得痛快。”
傅恒聽得有些向往,說道,“這便是有活得像人的,也有活得像狗的,說到底,還是人心不足。”
話說到這裏卻顯得有些沉重了,冬子立在一旁也是低頭暗思,自己是活成了個人樣了,還是個狗樣?忽然想起三房太太屋裏那條哈巴狗,雪白的一團,見了丫頭婆子便狂追狂吠,見了主子尾巴就搖得厲害……才想到這裏,冬子連忙呸了幾聲,他剛剛才不是覺著自己是條主子養的哈巴狗哩!
傅恒和段雲平被冬子這幾聲動靜驚到,兩人相看一眼,兀地爆出一陣笑聲來,越發笑得冬子臉紅得跟火燒一般,又不敢問主子爺們這是在笑什麼,隻自己心裏一陣心虛罷了。
潘子這時恰好到衙門前麵來送信,見屋裏一片熱鬧,也難不準該不該打斷了主子們,正為難呢,冬子一眼瞅見他,倒跟見了救星似的,連忙拉了他上前來,朝傅恒說道,“爺,潘子有話來回哩,想必是奶奶已經看過大夫了。”
傅恒聽見這聲,瞬間止了笑,心裏也緊張,又盼著這胎實又怕徐明薇這陣子勞累會壞了身子,麵上便帶了幾分出來,聲音也發緊,問道,“大夫怎麼說?”
潘子見屋裏段雲平也在,但主子爺並沒有叫人回避了的意思,心裏也曉得這位段先生同主子爺交情不一般,當下也不遲疑,堆著滿臉喜色回話道,“回爺的話,小的今兒請的春風堂的坐堂大夫,姓劉,是縣裏最擅女科的,除了他也就沒誰了。剛剛那位劉大夫仔細看了兩遍,都說奶奶這一脈是喜脈無疑,雖說算著日子還淺,一個月都還沒有,但若不是,爺盡管上門去砸了他招牌。小的聽他這樣說,那十分總是有七八分能拿準的,小的也不敢瞞,這才送走了人,就趕緊上前頭來回話了。”
冬子聽他這番裝腔作勢,鼻子裏便哼了一聲。好小子,慣會賣乖!怎不說那劉大夫的名頭是誰同他提過的,這會兒全成了他小子的功勞。還曉得給自己留退路,什麼都推到了那劉大夫的身上,要是奶奶這一脈並不是喜脈,也同他沒半點關係,全是那大夫吹牛哩!
潘子聽見冬子哼氣聲,偏頭朝他笑笑,複又低頭等著傅恒發話給賞。
傅恒聽了這話果然高興,喜色道,“這事你辦得好,回頭再賞你。且別忘了同那劉大夫再請個平安方子,他走時可還有什麼話交代的?”
潘子嘻嘻笑道,“大夫說奶奶這身子養得好,保胎的也不用吃些什麼,就按著平日胃口,愛吃些什麼便吃什麼,不必忌諱太多。那大夫走的時候還歎氣哩,說是奶奶保養得這般好,卻是要逼死他們這些做大夫的,連藥錢都賺不著!”
段雲平忍不住噗哧笑了一聲,見傅恒朝他瞪眼看來,也隻用紙扇遮了臉,做了無辜臉色罷了。
傅恒心裏也曉得潘子這番話定是他自己胡謅的,但聽著舒坦,便也沒同他計較,隨手解了荷包扔了塊二兩重的碎銀子給他,且打發他下去了。
冬子有些恨恨地看著潘子喜滋滋撿了銀子走的模樣,嘴裏忍不住呸了一聲,自己剛剛竟還覺著沒活出個人樣來,眼前這個,才真叫一條哈巴狗哩!
段雲平見人走了,笑著趕傅恒道,“你這是又要做爹了,快到後頭去陪了咱嫂夫人,這兒有我看著,真應付不過來了,再叫人到後頭來找你便是。”
傅恒一顆心早就飛到了別處,聽他這樣說,便也不推辭,笑著朝他拱手致意,喊上冬子便往主院去了。
他到的時候一屋子丫頭婆子正喜氣洋洋地到處翻了箱子,也不知道在翻找些什麼,還沒張口問,便聽見徐明薇坐在花架下有些受不了地開口說道,“好了好了,又不是明天就要生,日子還長的很,要做小衣裳小襪子的,慢慢找了料子便是。再說前頭嬌嬌穿剩下的都還有,快到日子了再洗了翻曬都來得及。你們再這麼沒頭蒼蠅似的到處晃眼,是真不打算教人安生一會兒了是吧?!”
婉容等人聞言也隻楞了楞,卻不理她,滿臉是藏不住的歡喜,又撿起叫徐明薇打斷了的事情做起來。
就連平日裏最死板冷硬的穆氏,這會兒也拉著老賴家的說著還要準備采買些什麼,哪些是平陸縣裏買了就好,哪些又非得寫信回了徐家,問了賀蘭氏要的。
傅恒鮮少見到徐明薇這樣一臉無奈的吃癟模樣,不厚道地心裏早笑過一回,見她轉頭朝自己看來,連忙收了調笑神色,柔聲問道,“聽潘子說,大夫已經來過了?”
徐明薇點點頭,說道,“雖說還不是很確定,大概是有了,偏是這樣一句沒落實的話,就教她們瘋癲成了這樣,連主子的話都不肯聽了。”
傅恒在她身邊坐下,極自然地輕輕摟過她,笑道,“既是喜事,便由著她們去。這陣子緊著她們也不曾鬆快過,不如趁著這回,晚上上上下下都添些菜,也教大家都歡喜歡喜。”
徐明薇笑道,“添一兩個菜倒不算什麼,就是怕這事兒還不……”
傅恒曉得她的意思,連忙止住了不讓她說,“且管他是真是假,奔著好的去了才是。”
徐明薇隻好點頭道,“那便聽你的。”
說著叫過碧桃來,讓她去後頭同徐婆子說一聲,晚上家裏每人都添一道甜點,一道肉菜。碧桃聽見吃的眼睛都亮了,連忙應下,一溜煙跑了個沒影。
這年頭糖貴如油,主要還是靠了榨甘蔗燒糖和麥芽熬糖兩種,田產量低不說,種植要求也比較。除了特定的原料產區,別的地方就沒有大麵積種植的,少數的還是老百姓為了日常所需,留出少許熬製了糖漿,也隻在祭祀等重要場合下才用。普通人家一年到頭能嚐到的甜味也有限,因此這會兒聽見說晚上除了多添一道肉菜之外,還能人人多得一碗甜點,也難怪碧桃會激動成這個模樣了。
傅恒一時教碧桃驚著,連著前頭自己想說什麼都忘記了,頓了頓才想起來,說道,“再過幾天就是你跟嬌嬌的生日,這回正好又趕上這樣的時候,我看你也就先停了管家,教幾個丫頭和老賴家的先看著,諸事也都莫管,隻清清閑閑地做了撒手掌櫃便好。”
徐明薇失笑道,“我這不過是懷個孩子,又不是嬌貴得就說不得動不得了。前頭生嬌嬌那會兒不也是這樣過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