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7章 小叔父

在逢月島的時候,從來都是暗無天日的,而在赤澤的時候雖說也見過了日光月光,但總覺得有什麼異樣。

如今再度回到了烏陵城,我才真真正正地覺得“月是故鄉明”這句話對的不能再對了。

是夜,清冷的月光灑在城牆上,寂靜的城仿佛是披上了一件輕紗薄衣,宛若安安靜靜的女子,不聲不響地躺在床榻上,安安靜靜地睡著。

太久太久沒有回來,如今站在城牆邊上,望見那上麵刻著的“烏陵城”三個字,有淚水緩緩地滑過眼角,潤濕了眼眶。

“這座城,還是這麼美。”

我撫摸著那古老斑駁的城磚,不由得如此感歎了一句,然而就在這句話說完之後,那一輪皎潔的圓月便是被一朵飄來的雲給遮住了,霎時間天暗了下來。

試探著往前走了一步,那天空中的黑色便是愈加濃鬱了,仿佛誰打翻了硯台,濃墨混雜在一起,把整個天空都染成了墨色。

再邁了一步,伸手不見五指。

腳下仿佛踩到了什麼東西,黏黏的,我有些緊張地拿手掌在鼻尖扇了扇風,登時嗅到了鮮血的味道。

“陸臨……”

我有些怕了,下意識地把手搭在了他的手腕上,周圍太暗了,我看不清他的臉龐,隻能感覺到他反手抓住了我的小臂,安慰似的加重了力氣。

又走了兩步,腳下被什麼絆住了,我低了眸,借著極其微弱的光芒看了過去——那居然是一截小腿!

不遠處,就是一個人直挺挺的軀體!

我心裏一震,登時打了個哆嗦,握緊了陸臨的手。他的手掌厚實有力,當我握住的那一刹那,忽然間有了底氣,莫大的安全感將我包圍。

一切,都不需要害怕了。

夜風清冷,我們兩個人在遍布全城的冰冷軀體之中穿行,依然是熟悉的街巷,依然是那相同的樹木,隻不過樹葉已經凋零,隻不過……生命也已經凋零。

“青蘇下手可真夠快的,這麼多的人,嗬,她是要為了找一個人血洗一座城麼!”

陸臨小心翼翼地從一具遺體之前踩過去,盡量踩到實地上麵,連那些人的一抹衣角都不沾染。

太快了……她真的太快了……

我在跟她說那句話的時候,真的以為我們能夠迅速地趕過來,迅速地製止住她的行為,而不至於造成血洗全城的場麵。

“在烏陵城……或許還有寧家後裔……”

就這麼一句話,我輕而易舉地說了出來,卻是毀掉了全城人民的性命。那時候我不會想到,也根本就想不到。

現在最要緊的事情就是去找到仙銘閣的位置,看宣澤和簡瑤是不是還好。每走一步,每瞧見一具屍體,我的心就往下沉一分。

簡瑤和宣澤……但願他們不會像那些人一樣,冷冰冰地躺在地上,沒有了一點點知覺。同時我也希望宣澤並非像我那時候想的那樣,是寧家人。

我更希望他和簡瑤真心相愛,去尋找一處屬於他們的世外桃源,遠離這些紛爭,遠離這些是是非非……

“到了,你看這裏是不是仙銘閣?”

陸臨瞄了一眼那牌匾,話音剛落,我正準備回答,就被他捂住了嘴巴。他拖著我到了僻靜處,便瞧見不遠處火光衝天,似乎有什麼人正在鬥法。

“青蘇!受死吧!”

一聲呐喊劃破天穹,那聲音帶著憤怒,破開了初冬的冷風,伴隨著鈴鐺的叮咚聲在耳畔響起。

是簡瑤。

還好還好,她並沒有什麼事情。

陸臨一眼瞧見那在空中冷笑著的青蘇,便是再也沉不住氣了,提了歸海劍就衝了上去。一道驚雷滑過暗黑色天空的時候,我看清了亮光之下宣澤的臉龐。

呼,他還活著。

我想都沒想,從浮沉戒之中召喚出照月劍,踏著陸臨踩過的土地直接到了宣澤的身邊。

青蘇的鞭子化作了無數根,她浮在空中不停地揮舞手臂,那鞭子便隨之舞動,打在人身上“啪啪”作響。

我到宣澤身邊的時候,他眼角的餘光好像是瞥見了我,於是偏過了頭,也就是這一瞬間,一根藤子刷的一下從他的眉角掠過,還好我及時地發現了,揮劍將那藤子給打斷,才避免了他受傷。

“你……還活著?”

他的聲音裏有著那麼一種滄桑,好像經曆了世事炎涼,終歸於平靜的時候殘餘著的溫度,隻聽聲音,便是能夠感受到一個故事。

我並沒有回答他的問題,也盡量忽略掉了他眼中的驚詫,想了那麼一想,便是試探性地喚了一聲:“小叔父?”

多年沒有喚過這個稱呼,今時今日叫起來,不由得覺得有些生澀繞口,轉瞬間有熱淚盈滿了眼眶。

小叔父,小叔父。

寧軒是我的叔父,是寧家最小的兒子,曾經教我劍法,哪知那時候我年紀小,什麼都不懂得,他也年輕沒什麼耐性,於是沒少說我罵我。他讓我叫他小叔父,我就偏直呼其名叫他寧軒。他罵我,我就咬他。

我現在還記得六歲的時候,我總是會在被十二歲的叔父打了屁屁之後,撅著嘴去找父親,然後擠出滿臉的淚水跟他告狀:“父親父親……寧軒又打小欒了!還小叔父呢!小欒今天一點都不開心!”

父親總是會笑眯眯地摸我的頭,讓我去把小叔父叫過來,等把他叫過來了,父親又會一本正經地問:“寧軒說說怎麼了?”

小叔父也學著我的樣子,一把鼻涕一把淚:“小欒欺負我!好不容易教她,她就是不好好學!還咬我!”

說完了他就翻著手臂去給我父親看我的咬痕,惹得我父親對我一陣狠批。

現在想想,寧軒不過大我六歲,他也是一個小孩子,論輩分我是應該叫他一個小叔父,但在小孩子的眼裏輩分算什麼呢。明明是差了不太多的年齡,非要分出個大小輩分來。偏偏他那時候又各種欺負我,學不會就拿樹枝抽我,打我屁屁,我從心底裏就不服氣。

但多年之後,再度喚一句小叔父,淚珠兒已經在眼眶裏麵打轉了。

喊出那麼一句的時候,我始終在觀察著他的表情,怕他的眼裏有任何的閃躲,怕他不承認。

畢竟他現在換了一張臉,我也隻是試探著問,他不承認的可能性還是很大的。

暗夜之中,朧月之下,我望見他輕輕地點了點頭,就是這麼一個輕輕的動作,已經是上天對我莫大的恩賜了。

我的親人,還在,幸好還在。

就在這麼一瞬間,青蘇湊了上來,一根藤蘿刷的一下化作螺旋狀,上升著意圖將宣澤包裹。

“你……方才喚他什麼?”

“還輪不到你來管!”

我輕輕踮腳飛躍到青蘇身後,也不知哪兒來的力氣,一劍朝著她那光潔如玉的臉頰刺過去!

青蘇原本是想躲藏的,可在她的防禦屏障出現之前,照月劍就已經穿過了鬥篷挑破了她的皮膚,一道鮮紅色的血痕順著她的臉頰往下劃了過去,從眼角到嘴角,幾乎蔓延了半張臉。“啪嗒”一下,那鬥篷悄然落地,青蘇臉上皮肉翻卷,冷風嗖嗖地一吹,那姣好的容顏便是扭曲了起來。

“你!”

青蘇的手試探著摸了摸臉頰,觸碰到血液的時候便是怒不可遏,脖頸上的青筋都一顫一顫的。

“寧!小!欒!”

風揚起了青蘇的發梢,也吹動了她的話,使得她的言語顯得那麼虛無縹緲。那發紅的雙眼在暗夜之中發出亮光,如同什麼未知生物出沒,四周幸存下來的人都駭得瑟瑟發抖。

陸臨提劍欲上前,我跟在了他身後,道:“一起來吧。”

他恨青蘇勝之不武,我恨青蘇血洗烏陵城,那就……一起來吧,將她碎屍萬段不知能否解除恨意。

陸臨騰空而起,手中聚攏起劍氣,轉眼在空中揮舞成龍的形狀,一下,便是準確無誤地將青蘇臉頰上的皮揭了起來。

那皮肉分離的感覺,看青蘇那擰在一起的五官就知道了。

她不斷地掙紮,揮舞著手臂將那藤製鞭子使勁地揮向我們,然而自從我刺破了她的那張臉,她就已經亂了方寸,任憑她如何去賣力地出擊,一切對於我們來說也不過是花拳繡腿罷了。

沒有了迷音術的青蘇,被刺破臉頰的青蘇,如今也被人找到了弱點呢。

以前的時候就經常用鬥篷遮住臉頰,但又不是生得不好看,那就隻能說明她一直以來是在保護這張臉。

青蘇每一次出現,都像是從水裏撈出來的一般,可見她是水妖,而水妖是最怕陽光直射的。

因為一旦直射,那張臉就會迅速地風化。

所以……

“你最在意的,恐怕就是這張臉吧。”我歪著腦袋,用照月劍在她的手臂上劃了一道,也沒看她什麼表情,就隻顧著淡淡地說,“這一劍,是還我陸臨,那一次,你把他變成了癡傻模樣。”

爾後,又在她的腹部刺了一劍:“這一劍,是還我自己,我寧家人死在了你們妖族的手裏,殺你一萬遍也不足惜!”

重重地拔出來,溫熱的血液濺到了我身上,這些我都沒有在意了,隨後又刺出了一劍,這一次,準確無誤地刺中了那顆心。

“噗”的一聲,殷紅四濺。

我閉了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這一劍,是還我烏陵城所有被你殺死的百姓!他們的靈魂將得到祭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