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許諾一世安穩

三天,說長不長,說短不短,就在陸臨拂袖將一股仙氣注入孩子體內的那一刻,這三天的時光便正式開始了。

一溪風月客棧也由此關門大吉。

三天時間,她要帶著孩子去曾經想去的地方,遊山玩水,一切都好。

關門的那一天,一些客人被迫搬出客棧,他們紛紛拉著臉,甚是不樂意地跟老板娘討價還價:“一溪風月可謂是烏陵城最好的客棧了,老板娘怎能說關門就關門?”

梁依酒倚著門框,溫柔地瞧著樓下正在戲耍的孩子們——盡兒和狗娃,小碎花手絹一揮便說:“並非因為盈利不夠,而是……孩子需要一個更好的環境。”

有姑娘指著那兩個孩子,笑嘻嘻地說:“老板娘你看他們玩的可好呢,為何非要離開?”

此時我正端坐在一樓喝著老板娘親手泡的梨花茶,懷著複雜的心情瞧著這兩個能夠和平共處的孩子。

原本是因了一場交易才將兩個孩子牽扯在了一起,可即使如此,他們也是彼此不相識,於是我提出了讓兩個孩子在一起認識一下這個建議。

盡兒之前雖說是笑語盈盈,那笑容也經常讓每個人都跟著愉悅起來,可他從來沒有跟著同齡的孩子玩過,而那許家的孩子也是孤僻的很。此時兩個孩子聚在一起,真沒想到他們會像是見了親人那般熟絡。

許家孩子手裏還握著陸臨送他的撥浪鼓,一雙烏溜溜的眼睛盯著盡兒,裏麵竟然有了幾分神采。這是我第一次在他的眼睛裏瞧見一個孩子應當擁有的天真無邪,晶亮晶亮的眼眸,仿佛天上的星子都不舍得離開,願意棲身於此。

每一個孩子都是最純真的模樣。

大抵是許久沒有和同齡孩子在一起玩耍,狗娃有些靦腆,他小心翼翼地將手伸了出去,又帶著幾分猶豫收了回來,那撥浪鼓就在這反複的動作裏麵叮叮咚咚響個不停。

盡兒正蹲在地上看螞蟻,還不忘了招呼狗娃:“呀,你來看看,這一隻可肥了!嘻嘻嘻!”

狗娃邁著蹣跚的步伐走了過去,越來越靠近盡兒,最終將手裏的撥浪鼓送了出去,與此同時,他的臉上綻放了一個羞澀的微笑:“這個、這個……送你。”

在盡兒將撥浪鼓接過去之後,狗娃小小的胳膊便是別在了身後,他低下頭去,似乎是害怕盡兒會拒絕。

然而盡兒還是拒絕了:“你挺喜歡它的,娘親說了,不能要別人心愛的東西!”

小孩子挺直了腰板兒,像是在說一樣天大的事情,表情十分正經,正經得我和簡瑤忍不住笑了出來。

簡瑤勸導盡兒說:“狗娃能把喜歡的東西給你,說明他也喜歡你呀,你如果不收的話,他肯定會非常傷心的。對不對?”

在簡瑤看向許家孩子的時候,他正嘟著嘴,眼眶裏麵盛滿了水,仿佛盡兒再不收下的話他就會馬上哭出來。

盡兒自然是心軟了,將撥浪鼓收好之後又像個男子漢一樣,給了許家孩子一個大大的擁抱。

“我也喜歡你,小狗娃。”

都說名賤好養,狗娃這個名字應該是孩子的乳名,趁著孩子的母親還在這,我忍不住問道:“狗娃的大名叫什麼?”

大概是看著這一幕,想到自己孩子就要離開人世,婦人飛速地拭去了眼角的淚珠,可嘴角還是撇著的:“叫許安。許諾的許,安穩的安。”

許諾一世安穩。

父母對於孩子的期望,不過如此。

哪怕他是一個癡癡傻傻的孩子,根本不會與其他人交流,哪怕他是一個笑語盈盈的孩子,每一個笑容都像是散落人間的花朵,哪怕她是一個一事無成的孩子,根本在修仙這件事情上毫無資質,隻能修靈……

然而他們的父母都是一樣的,不求榮華富貴,不求衣錦還鄉,不求功名利祿一生隨,惟願許諾一世安穩。

許安,真是一個好名字。

“寧姑娘,你過來一下。”

婦人對我招了招手,眼角的餘光從兩個孩子身上掃去,陸臨不知從哪裏過來,正逗弄著他們。

我放下手中的茶盞,那淡淡的香氣熏得我有些頭暈,和婦人來到角落裏麵的時候,我還是有些暈暈乎乎的。

婦人不高,甚至比我還要矮上一些,和她相對而立之時,我就已經看清了她眼底滲出來的淚水。

將將站穩腳跟,婦人就一把抱住了我,溫熱的淚水落下,滑在我的頸窩裏麵。

她的話裏帶著哭腔:“寧姑娘,我的孩子……是不是要死了?”

一時間我居然不知道如何去安慰她,於是隻能輕輕拍著她的背部,說話的時候也特意壓低了聲音不讓兩個孩子聽到。

“是盡兒和梁老板保住了許安的性命,若不是梁老板,孩子可能在兩年前就投入輪回了。可這畢竟是逆天而行,因此去求了一位上仙,上仙答應給孩子三天的時間。三天之後,孩子就會……”

“寧姑娘,不要說……”婦人抽噎了一聲,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又沉重地歎息了一聲,“你說的這些,我都知道,可是我不敢相信……”

畢竟在身邊陪了這麼多年,非要生生地失去,一定會很難受吧?

像是那一次回到烏陵城,當我在寧家古宅裏麵徘徊,最終發現隻有奄奄一息的四叔和那百年的大榕樹,也是如此心情。

漫天的大火,被拉長了的血跡……所有人的性命,都在我不知不覺的時候被奪去了。

記得曾經陸臨問我父親是怎樣的人,我毫不猶豫地把世人的評價搬了出來:“我父親寧深是寧家最為得意的弟子之一,他曾在織歲山修習,也曾踏遍了萬水千山去尋求仙法,終究成為了極少的人仙高階修仙者。”

寧深在此,可保烏陵城平安百年。

就算是被傳得神乎其神,他也隻是一個普通人,扮演著一個普通父親的角色,在大難即將來臨之際,他還是選擇將我送出烏陵城,給了我最後的庇護。

而他自己,卻在那場大火之中永遠地離世了。

“我失去家人的時候,也是不敢相信的,但現在我想,也許他們在另外一個地方看著我,我的成長他們都會知曉,他們也會因此欣慰。”

婦人像是沒有聽到我的話,自顧自地喃喃道:“狗娃這幾年的性命都是梁老板恩賜來的,我應該感激了,為何、為何還要如此……”

婦人將我鬆開,望向了收拾完畢的梁依酒,此時她依舊是最初的模樣,身著鵝黃色襦裙,腰際別著那小碎花手絹,眼眸之中流露出來的,是說不清的萬種風情。

她對著店小二招呼了幾句,旋即喚了盡兒一聲:“盡兒!我們走啦!”

小小的孩子還不明白“走”這個字意味著什麼,許安的眉頭擰成了川字,一隻手迅速地拉住盡兒,扁扁嘴道:“盡兒,你要去哪裏呀?不走好不好?”

盡兒甚是不舍地看著許安,回過頭來抱緊了他,互相蹭了蹭額頭說:“娘親說,我們要去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

“那你不回來了嗎?”許安看了一眼自己的母親,煞有介事地說,“娘親說人不管走多遠都會回來的,因為他們有家。”

不管走多遠都會回來,因為有一個地方叫做……家。

我的眼淚刷的一下流了下來,說不清怎樣的感受,這句話本來是安慰性質的話語,可從一個孩子的嘴裏聽到,而他又是以一種非常認真的語氣說出來。

的確是很讓人難以釋懷。

回不來了,有些人一走就回不來了,比如我的父母,比如即將要離開的盡兒,比如……說這話的許安。

孩子隻知道離開,卻不知道死亡。

當這兩個字生生地戳進我們的胸膛,我們卻對此無能為力,哪怕逆天而行,也知道總有一天,這一切都會終結。

所做的一切努力,不過是為了延緩整件事情的發生。

說白了,我們不願意去接受,也不想要去接受。梁依酒之所以能夠跪在香案前七天七夜請來公子歸,就是因為她在逃避生死。

然而生死,又怎能是我們這些凡人能夠逃避得了的。

許安的話讓所有人都沉默了,梁依酒倒抽了一口氣,爾後勉強地笑了起來,俯身揉了揉許安的頭發:“盡兒不會一去不回的,我也相信,他終有一天會回來的。你們……會在一個很美的地方相逢。”

許安的眼裏驀然間有了明亮的光澤,他踮起腳尖在梁依酒的臉頰上印下一個淺淡的吻,開心地問:“那我是不是可以和盡兒玩耍了?”

“是。你們可以……一直玩下去。”

所有人都緘默不語,別過臉去不敢看這兩個天真的孩子,生與死,仿佛在兩個孩子之間都變得那麼無力。

偏偏盡兒又興高采烈地補充了句:“狗娃兒,那地方可美,要是我回來,我們就一起去玩!”

“好啊!我等著盡兒!”

沒有人去看他們臉上的欣喜,梁依酒努力地將眼淚包在眼眶裏麵,抽出腰間的手絹擦去淚珠,拉上了盡兒的手:“走了。跟狗娃兒說再見。”

“再見啦!”

“盡兒,你一定要回來——”

終究是……回不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