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時,一趟不起眼的馬車自皇宮北門緩緩駛出,馬車兩旁簾子上暗黃色的流蘇墜隨著馬蹄噠噠噠的聲音時不時躥出一個花兒。
馬車裏,蘇七看著身旁一臉淡然的陛下,眸子垂了垂,繼而警覺的注意著外頭的動向。
雖說今日陛下是微服私訪,但好歹他以為一兩個貼身侍衛還總歸要帶的。
哪裏想到……
在心裏默默歎了一口氣,蘇七隻能夠祈禱今日的行程莫要出了差錯才好。
“蘇七,可看到有馬車往南門去了?”突然,閉目養神的人微微睜開了眸子,看了眼,又閉了起來。
“回陛,回爺的話,有的。”趁著馬車車簾子的縫隙朝外頭望去,蘇七點了點頭,輕輕咳嗽了一聲道,“方才,薛大人府裏的馬車正好過去了。”
“嗯。”點了點頭,完顏朝遠嘴角動了動,看不出是笑亦或是別的,“他倒是於此事上心。”
蘇七張了張嘴,卻一瞬間不曉得自個兒該說什麼,當即隻是愣愣的點了點頭。
於此事兒上,他還真不曉得陛下是個怎麼一個主意。
兩刻鍾後,馬車緩緩停至葉府,蘇七從馬車裏跳了出來,目光在那端莊巍峨的匾額上看了一眼,便走了過去。
葉府門口的侍衛一瞧有人過來了,當下神色一冷,立馬迎了過來。
蘇七看了,嘿嘿一笑,恭了恭身,從袖口裏掏出一個東西送至那侍衛的眼前。
侍衛一瞧,愣了一下,再度一看,眸子瞪大了幾分,反應過來,立馬便要下跪行禮,被蘇七眼疾手快的一把拉住。
“莫要聲張。”一道不疾不徐帶著三分威嚴的聲音自幾人的身後傳來。
蘇七一愣,趕忙回頭,目光落在那個正抬起頭端詳著匾額的男人,跑了過去,“陛,爺,你怎的出來了,待奴,小的過來……”
“不必。”揮了揮手,完顏朝遠淡淡一笑,緩緩地走上前去。
侍衛的眼裏閃過一道不知所措,卻見完顏朝遠笑著擺了擺手,“不必了,爺自個兒進去。”
看著兩道身影消失在了不遠處,門口的一個侍衛呼了一口氣,對著另一側拉長了腦袋卻不曉得發生了何事之人耳語了幾句,便火急火燎的進了府去。
雖說是微服私訪,但好歹他是要去知會將軍一聲的。
飛鶴亭裏,慕容清風緩緩地撫著擺在案上的琴,鳳眸微眯,嘴角帶笑,韓莫在一側目不轉睛的望著。
而在兩人的身旁,葉二哥懶懶地靠在亭子的一側護欄上,一手托腮,一手在大腿上點著拍子,眼裏的興味越來越濃。
琴聲時緩時促,時輕時重,緩時如流水,促時如疾風,輕時如暖陽,重時如驟雨。
幾根琴弦在慕容清風那修長有力骨節分明的手指挑弄下,端的是讓人賞心悅目,餘音繞梁。
一曲過罷,葉二哥滿足的喟歎了一聲,正準備拍手稱讚時,一道爽朗而低沉的笑聲從幾人的身後的身後傳來。
“好,好,有幸聽得如此一首好曲兒,今日算是不虛此行了。”哈哈一笑,完顏朝遠一邊拍手,一邊點頭,緩緩踏進飛鶴亭。
身後,蘇七緊緊的跟著,看著慕容清風緩緩恭了恭身。
看到來人,慕容清風先是一愣,繼而垂了垂眸子,正待行禮時,被完顏朝遠一把虛托住,嘴角噙著三分笑容,“今日是微服,大禮便不需要了。”
慕容清風眸子裏閃過一絲了然之色,點了點頭,微微躬身。
身邊的葉二哥看了,眼裏晃過一絲凝重,也跟著躬身示禮。
這個人,他是見過的,亦是記得。
輕聲一笑,完顏朝遠轉頭看向一旁的葉二哥,點了點頭道:“你是葉家二小子罷,一年過去,倒是又挺拔不少,越來越有你父親當年的模樣了。”
葉錚聽到府裏的消息,目光如炬,趕來之事,恰好聽到這樣一句話。
步子微微一頓,葉錚眸子深處複雜之色一閃而過,接著快步走了上去。
聽到腳步聲,幾人齊齊回頭,看著來人,葉二哥心裏鬆了一口氣,慕容清風嘴角的笑容依舊如沐春風。
韓莫卻是垂下了眸子,除了跟著慕容清風方才行了一下禮後,便再也一動不動。
微低下的臉,讓人看不清他此刻的神情。
“葉大人,聽聞府裏之事,我家爺特意過來看看。”一看到葉錚,蘇七往前迎了過去。
愣了一下,葉錚立馬便明白了蘇七這番話裏頭的意思,當下恭了恭身,“恭候大駕,有失遠迎,還請恕罪。”
擺了擺手,完顏朝遠眼裏滿是興味,“無妨,本就是不曾提前告知,怎的算是有失遠迎,又哪裏來的恕罪之說。”
頓了一下,完顏朝遠接著道:“若非如此,我還不曉得慕容大人竟是能夠彈得如此一手好琴,當真是讓人意想不到啊。”
說完,還嘖嘖幾聲,搖了搖頭。
葉錚聽了,目光落在石桌案幾上的琴,眸子暗了暗,當即明白了這句話的含義。
慕容清風善琴此事,在葉府已經算不得上是秘聞了,即便他也是之後才曉得。
“爺過獎了,清風技藝粗鄙,承蒙爺不嫌棄。”輕聲一笑,慕容清風再度彎身道。
“你啊你啊,端的還是這麼一幅模樣。”擺了擺袖袍,完顏朝遠感慨道,話裏不知是笑還是別有深意,“總是如此,若我是葉大人,估摸著也樂意讓你在府裏一直住下去了。”
說罷,看了幾人一眼,緩緩行至石桌旁坐下,伸手在琴上撥弄了一下,道:“平白為府裏添了一位技藝精湛的琴師,何樂而不為?”
琴弦被勾出的音,混著完顏朝遠帶著笑意的最後一句話,發出幾絲顫抖。
葉錚一愣,嘴角動了動,目光投向了慕容清風。
陛下這句話,他還是不答的好。
“若是葉大人需要,清風倒是願意為其彈奏一二了,也好為報葉大人的收容之恩。”先是淺淺一笑,慕容清風接著搖了搖頭,話裏多了幾分感慨。
“隻可惜,平日裏,清風彈奏時,甚少見到葉大人,多是同葉二公子隨意玩弄了。”
慕容清風這般說道,葉錚眸子眯了眯,鷹眸在自個兒那正一言不發的孫兒身上一掃而過。
莫非當他不曉得慕容清風手上這把琴是他弄過來,巴巴送過去的麼?
看他們處得不錯,他也懶得去打攪了他們的自在,哪裏曉得在這個慕容清風嘴裏說出來便成了這麼一個模樣。
完顏朝遠哈哈一笑,手指點了點慕容清風,搖了搖頭,“你啊你啊,就這麼一個葉府,風吹草動,能夠躲得過葉大人的雙眼?”
葉錚眸子一凝,嘴角抿了抿,慕容清風嘴角的笑容越發的深了些。
不待幾人說什麼,完顏朝遠歎了口氣,頗為感慨道:“葉大人指不得是看你們後輩如此,心裏很是滿意,怕自個兒過來了,讓你們拘著了,你可莫要不領情啊!”
“是,清風曉得了,今後不會如此說道。”緩緩一躬身,慕容清風示禮道。
“好了,我也懶得攪你們的清淨,該做甚便做罷,讓我也再聽上一曲如何?”拍了拍袍子,完顏朝遠目光在幾人臉上一掃而過,索性坐了下來,順手執起了桌上那把“鬆下問棋”的紫砂茶壺。
蘇七一瞧,立馬上前一步,伸手接過,翻開一個杯子,麻利的倒上了一杯澄澈幽香的茶水。
完顏朝遠這般說道,幾人還能夠如何,慕容清風緩緩入住,雙手輕輕落在琴案上。
在那人含笑的注視下,葉錚也緩緩地坐了下來,葉二哥上前一步,給自家祖父倒了杯茶,繼而垂首站定在其身後。
此間,一直沉默著的,便隻是韓莫,若是仔細去瞧,定然能夠察覺到大眼睛裏的十分隱忍。
葉二哥偏頭看了一眼便不再多瞧,隻當是這個孩子心裏忐忑,有些膽怯了罷。
“聽何曲?”手指在琴弦上一抹而過,慕容清風垂首問道,幾縷墨發順著他的側麵滑下,勾起了幾分別樣的柔順。
嘴角微微彎起,完顏朝遠看過去,都不由在心裏感慨了一句,當真是一個風華絕代,舉世無雙的男子!
“撿一首你拿手的曲子罷,要你彈,還挑甚?”嗤笑一聲,完顏朝遠搖頭道。
鳳眸微垂,思慮了一下,慕容清風緩緩地點了點頭,“既然如此,便高山流水罷。”
“廣陵散。”慕容清風話語剛落,一道深沉的聲音從兩人旁邊看來。
隻見葉錚鷹眸微眯,朝著完顏朝遠點了點頭,示禮道:“廣陵散罷。”
“哈哈。”撫掌一笑,完顏朝遠掩去心裏的不愉,朝慕容清風擺了擺手,“客隨主便,按葉大人所言,便廣陵散罷。”
點了點頭,在幾人的注視下,慕容清風緩緩地閉上眸子,水墨天青色的袖袍隨著他動作的起伏如同瀉了一地的池色。
時兒激昂,時兒低沉,時兒悲愴,時兒孤傲,最後,一聲絕響,手停,琴歇,弦微顫。
“啪啪啪……”
慕容清風睜開鳳眸,眼裏端的是一片雲淡風輕,站起身來,對著拍掌的完顏朝遠微微一躬身,“獻醜了。”
搖了搖頭,完顏朝遠眸子竟是欣賞,“方才聽到的隻是一點兒,不曾聽得端詳,方才一曲,當真是餘音繞梁,三日不絕了!”
聽到完顏朝遠這般說道,除去慕容清風嘴角的笑容深了一些,再度一躬身,幾人的神色卻甚是平淡。
蘇七看著這一幕,不由自主在心裏歎了一口氣。
廣陵散,廣陵散,葉大人所選之曲,終究還是別有一番深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