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車跟她同齡的小姑娘除了哭鬧不知道還能做什麼。
而這哭鬧終於引起了前頭趕車的人牙子的怒火。
黑咕隆咚的,車簾子猛然被掀起,然後就是沒頭沒腦的幾鞭子。
身上挨了鞭子,小姑娘們哭得更大聲了,人牙子怒吼:“哭什麼哭?再哭擰爛你們的嘴!”
又那從來沒受過委屈的小姑娘忍不住了:“你是什麼人?我家人是瑞安侯府的,你可知曉你這樣欺負會如何?”
“會如何?總不會跟瑞安侯府一樣都死絕了的!你也別顯擺你的身份了,這裏頭的小姐們哪一個不是跟你一樣尊貴的小姐,可是從今兒個起,你們就得忘了你們是小姐!去了那地方,隻有把自個兒忘了才能活下去!”
人牙子說的話,字字都令人膽戰心驚。
小姑娘們連哭都不敢哭了,黑漆漆地車廂裏,一雙雙眸子閃爍著驚恐。
巧姐兒忍著痛把手擋在前頭,悄悄抓住了簾子。
雖然是夜裏,可是因為下大雪的緣故,外麵倒是還有些光亮,這是……承平坊。
承平坊倒是沒什麼,可是承平坊過去之後的平康坊,卻是有名的煙花之地。
她們要去的地方是……平康坊?
巧姐兒心中猛然一凜,耳邊不知道是誰,一直在抽抽搭搭哭個不停,似乎是因為害怕,死死掐住了巧姐兒的胳膊。
巧姐兒掙脫開,按著生疼的胳膊,壓低聲音問這些小姑娘:“我不會去那地方的,我要逃,你們逃不逃?”
“逃?怎麼逃?”
身邊的小姑娘一個哽咽,氣都差點兒沒喘勻。
“小點兒聲,這裏是承平坊,一會兒過了坊門就是平康坊,進了那地方就沒活路了,查車的時候,我要逃。”巧姐兒低聲道。
車廂裏一時沒有了聲音,黑暗中巧姐兒也看不清她們的神色,隻能感受到身邊的小姑娘呆若木雞。
指望不上她們,巧姐兒出這個計策,心思用了兩道。
第一,的確隻有逃了才有活路,什麼瑞安侯府,寧國府,榮國府,人牙子沒放在眼裏,可見是有身份更高的人在後頭,拿家世鎮不住他們。
這些人的態度又可見一斑,決計不是來救她們的。
沒讓他們跟著家人入獄流放,那就是去定了那辱人的地方,巧姐兒是養在深閨裏的,但不是什麼都不知道的小姐兒。
她知道娘會怎麼處理這些事,這些小姑娘,不管逃不逃得出去,這一回提醒了她們,總有一二個能記著她的恩情的。
若真是逃不出去,去了那地方,指不定今日這一番話,能換得一二情分。
這是其一。
其二,卻是說出來不那麼好聽了。
巧姐兒知道,自己一個人逃的話,十有八九會被抓住,她沒有裹腳,但她還是總角年歲,決計跑不過這些人牙子。
但若所有的小姑娘一起跑,總不會隻盯著她一人抓的,逃出去的機緣或許更大一些。
巧姐兒心中這般所想,無奈這些小姑娘都是瞬間從天入地的,連現在是什麼情形都沒想明白,又哪裏有主意要不要逃?
巧姐兒該說的已經說了,再不說話,隻聽著外頭的動靜。
略走了幾裏路,馬車停了,厚厚的車簾擋住了視線,可是能聽到外頭有人交談的聲音。
巧姐兒聽著聽著,前頭趕車的人牙子跳下車,似是給坊間守門的官爺送過路銀子去了,巧姐兒掀開簾子,趁人牙子不注意就要往外跑。
恰在此時,身後突然一聲尖叫:“她要逃!”
巧姐兒不敢置信地回頭,車廂裏,小姑娘們都呆愣愣地擠作一團,隻有方才那個坐在她身邊發抖的小姑娘,此時臉上的神情有慌張有茫然,有狠戾,有絕望。
她喊的。
巧姐兒來不及細想她為何要如此,更不會去問,隻飛快地回過頭來,跳下了車。
人牙子嚇了一跳,連忙就要追過來,那官爺也是嚇了一跳,待要問,人牙子隻能咬牙從懷中掏出一包銀子塞給官爺,又耳語了幾句,便朝著巧姐兒追過來了。
巧姐兒如今不過才小小一個女娃娃,還不如當年林姑姑進府時大小。
厚厚的雪,她跑不快,才跑過半條街,身後的腳步聲就越來越重。
快要追上來了!
巧姐兒停住腳步往小胡同裏鑽,這樣的小胡同,等閑的小姐是不敢進的,可是她見過有人在娘麵前說,千辛萬苦躲債,鑽了小胡同才甩掉的人。
巧姐兒鑽進胡同飛快地跑,可是她到底年歲小,三步隻頂人家一步,不過跑了兩三個岔口,便被那人牙子揪著後領子抓起來。
巧姐兒哇哇大哭,那人牙子臉色猙獰,手中帶著刀,指著她道:“好家夥,你是哪家的,老子收拾這麼些個富貴人家的小姑娘,倒不見有跑的。”
往日裏的,要麼哄她們說重新去過富貴日子,要麼恐嚇她們再不敢亂動,也有到了地方明白過來尋死的,可是半路上就敢跑的,這還真是第一個。
巧姐兒哭求:“我家裏是沒了,可是我娘還有許多錢財在外頭,遠比你賣掉我賺得多,求你放了我,我必定百倍千倍與銀子你。”
那人牙子認出巧姐兒身上賈府的印記,嘖聲:“小姑娘伶牙俐齒,當真是出自賈家,不同俗人,隻可惜賈家如今全然沒了,任你有多少銀子在外頭,也早被抄光了。”
巧姐兒搖頭:“不會不會,我們借出去、送出去的,不盡其數,你隻等著,必有人來救我的。”
那人牙子自是不信,又兼這一回是得了令,不為了錢,隻為了折辱,不肯再聽巧姐廢話,隻抓了巧姐兒回去,到底是送進了平康坊。
賣於花樓的時候,還當笑話將這事兒說與花樓的姑娘媽媽們,媽媽們倒還罷了,可是那姑娘當中卻有一個留了心:“當真是賈府的大小姐?”
“自是假不了。”人牙子道。
待人牙子離去,花樓的媽媽就要給這些小姑娘換衣裳拆辮子,餓飯立規矩,還有那說不得的規矩。
少則十天半個月,多則兩三個月,這些小姑娘必定連自己是誰都能忘了,隻求活下去。
巧姐兒在人堆裏,任由人推來搡去,待瞧見那個出聲害她的小姑娘見她直躲,也並不多言。
真正的大小姐,是到了絕境都不會放棄的。
家裏那樣,娘不曾落過一滴眼淚,腳不沾地籌劃安排,從未放棄。
外頭傳消息說王爺姑父死了,林姑姑也沒有放棄,她說,除非她死了,不然在她那裏,就沒有放棄二字。
大觀園裏的姑娘,不到死,就說不得放棄二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