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的冬天特別冷,巧姐仍舊記得。
那一年,先是宮裏的娘娘沒了,然後是太奶奶去世了,再然後家裏遭了難,被一旨下令抄家,別人都說萬丈高樓的賈家一夜之間倒台了。
但巧姐知道不是,宮裏娘娘還在的時候,家裏就很不一樣了。
娘親帶著她搬去了林姑姑的院子,但是林姑姑卻不在府裏,說是去了很遠的地方,找一個很重要的人。
巧姐兒不知道林姑姑要找的是什麼人,她也沒什麼閑暇去打聽這個,因為她很忙。
娘跟平兒姨娘都很忙,巧姐兒知道自己娘是天底下最最愛錢的一個人兒,但是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娘開始散錢。
任是誰來找娘借錢,娘都答應,不一定給錢,也有給東西給莊子給鋪子的。
巧姐兒那時候小小的,還不太明白娘為什麼要這樣做,隻看到娘跟平兒姨娘晚上頭碰頭地在炕上算賬。
“今兒又舍出去一千二百兩銀子。”娘說。
“我這裏也是,七百四十七兩五錢,並咱們之前在辮兒胡同買的那個小宅子,按一年三十兩的價格賃給了那戶炒瓜子兒的。”平兒姨娘說。
辮兒胡同巧姐兒沒去過,但是娘跟平兒姨娘訓人辦差的時候都沒避諱過巧姐兒,總是把巧姐兒放在炕頭玩兒,所以巧姐兒早早就聽人說過辮兒胡同。
辮兒胡同在京城南邊,跟寧國府、榮國府都遠著呢,住著的都是平民百姓,按說可不是榮國府裏的人會去的地方。
但是娘在那裏買了一座小院子。
更奇怪的是娘以三十兩一年的價格將這小院子給賃出去了,三十兩在娘跟前兒不算什麼,在林姑姑麵前更不算什麼,可是按照京裏的價格,那房子應該能租兩個三十兩還不止。
娘不是收了三十兩,而是虧了三十兩。
巧姐兒聽著娘跟平兒姨娘說話,心裏有好多好多的疑惑,可是她問不出來。
等白日裏傻大姐領著她去園子裏摘花兒玩的時候,她問傻大姐:“為什麼娘不喜歡銀子了。”
傻大姐嘿嘿笑著:“小小姐莫要說笑哩,哪個會不喜歡銀子啊,莫不是那銀子燙手?”
是了,銀子燙手。
巧姐兒不是巧在嘴上,而是巧在心思上,她明白了,娘不是嫌錢多了,也不是不喜歡銀子了,而是因為那銀子燙手。
必然是那銀子留在手裏,要出事的。
巧姐兒那時候就隱隱覺得家裏不好了。
有次娘跟平兒姨娘算過賬後淤堵不過,將賬本子都扔了,也不讓平兒姨娘撿,隻罵道:“這林丫頭是真真的調皮,這一回我信了她的,把這許多銀子都往外散,若是沒她說的那檔子事兒,我指定要把她的嘴擰爛!”
平兒姨娘便笑:“要真沒那檔子事兒才是好呢。”
娘又垂頭喪氣:“也不知道她是哪顆星宿下凡了,憑白地生了一顆七竅玲瓏心,就沒有她料不到的事兒。”
雖是罵來著,但是又盼著這一次是林姑姑料錯了。
隻是後來宮裏突然傳來消息,說待產的娘娘沒了,連著肚子裏的龍胎一起沒了,娘跟平兒姨娘才如五雷轟頂,徹然的沒了僥幸。
娘開始連賬本子也不看了,隻拚了命地把錢往外撒,撒的時候還要抱著她,對那些人說:“老娘今兒個把這錢算是白給你們了,沒良心的,自是管不了你們,但凡有一絲良心的,記著今兒的恩情,來日若是有難的時候,別忘了這是你們主子姑娘!”
巧姐兒不願意麵對這些人帶著打量心思各異的眼神,可是一貫對她無有不從的娘親卻發了狠,揪著她,非要別人看仔細了。
巧姐兒哇哇大哭,她自生下來就是賈府金枝玉葉的大小姐,爹娘不說,寶二叔,林姑姑,寶姨姨,哪一個不是把最好的東西都送予她的?
寶姨姨還說她是真正的世家大小姐,寶姨姨沒有過的尊貴,都要給她。
可是娘為什麼要讓這這些一輩子都不該見她麵的人這樣打量她,記著她?
巧姐兒又羞又惱,哭著鬧著,可是娘還是抱著她,對每一個人這樣叮囑著。抱不動了,叫平兒姨娘抱,叫小紅抱,叫傻大姐抱。
但這樣的時日也沒有延續太久。
太奶奶過世了,娘跟平兒姨娘更緊張了,林姑姑回來過,但是很快又走了。
走之前對巧姐兒說:“巧姐兒,你是個有福氣的,多對人行善,也要像你娘一樣,自個兒做最厲害的女人。真正的大小姐,首先是大,眼界格局要大,膽子要大,能力要強,你自個兒厲害了,無論什麼出身,你都是尊貴人兒。”
巧姐兒懵懵懂懂,但是那一句,自個兒要厲害,她是聽進去了的。
所以,在接到抄家旨意的時候,巧姐兒倒是突然不哭不鬧了。
爹爹早已進了牢獄,娘也進去了,平兒姨娘不見了,倒是小紅跟傻大姐一直在她身邊。
可是她們護不住她,她年紀小,不用跟著去牢獄,但是就像傻大姐說的,不是不喜歡銀子,而是那銀子燙手。
整個賈家都覆滅了,她身為榮國府這一輩兒的大小姐,又怎麼會獨善其身。
所有人都死的死,囚的囚,誰不想脫身?可既然有人存心要滅了賈家,又怎麼會漏掉她。
巧姐兒被賣了,同車的,不少都是模樣氣質不俗的小姑娘,此時早已哭哭啼啼沒了體統儀容。
她們有的是巧姐兒從未見過的旁支遠親,有的是其他落罪家族的小姐姑娘,年歲都不大,此事慌亂得不行:“是要將我們賣去哪裏?我家裏是頂頂有錢的,要多少錢,隻管開口,必有人來贖的。”
“你們竟敢這樣對我,為何車中沒有軟墊,為何不見服侍的丫鬟?”
“我家乃是高門望族,綿延十數代,從未不得聖人歡心,這……莫不是來救我們的?”
無辜至此,天真至此,蠢鈍至此。
巧姐兒到此時方才明白為何娘跟平兒姨娘在見那些人時,要將她縛在一旁,逼她聽,逼她學,逼她知曉那些本不用也不該知曉的世事俗情。
原來,是叫她有朝一日落入這般田地,不至同他人一般天真慌亂。
林姑姑說,真正的大小姐,自個兒一定要很厲害很厲害。
這一刻,她方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