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2章 不能認

賈政說完,大家大氣也不敢吭,心裏當然是難受的,隻是誰也不如至親那般難受罷了,對於更多的人來說,娘娘跟龍子沒了,不過是通往富貴的路被斬斷了而已,而且還是別人、主人家的富貴路,又跟自己有什麼關係呢。

所以傷心一場,也就罷了。

隻有真正至親的人,才會痛徹心扉,但是這樣的痛,積銷毀骨,也說不出一個字來。

折騰了半夜,人都散了,寶玉伏在賈母膝上,還要反過來安慰賈母:“老祖宗莫要傷心了,靠姐姐在宮裏終究不是長久之計,我和蘭兒還有幾個月就要下場了,往後這家裏,我們來撐。”

自古便是,進宮的人能有幾個回來的?從上到下,從貴人到奴才,能活著回來的,真的太少太少了。

元春尚且是在宮中沉寂數年才終於得以封妃,回家探親了一次。事實上,在元春進宮的那一刻,賈家便沒有這個女兒了。

賈母拍了拍寶玉的肩膀:“好孩子,知道你也傷心,如今咱們做什麼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上頭的人想對我們做什麼。”

宮裏死人,太常見了,但是真要叫一個人死的無聲無息毫無可疑,那也是不容易的。

元春死前已經高居妃位,上頭除了太後、皇後、皇貴妃之外,便屬她最為尊貴,還是一個懷有龍子的妃子。

要說真就這麼簡單地死了,那賈母也是不信的。

不能說,但心裏卻沒有真的信,正是因為這不信,才會在傷心中,始終有不祥的預感縈繞在心頭。

屋子裏最終隻剩下賈母跟賈政、寶玉,寶玉沉默片刻:“姐姐的死是不是因為聖人對咱們家起了猜忌?”

賈母笑了:“孩子話。”

猜忌?賈家如今有什麼可被皇上猜忌的?換句話說,配嗎?

那隻能是厭棄。

眼見他起高樓,眼見他宴賓客,眼見他樓塌了。

一個沒有根底的世家,一切都隻會因為聖人的寵信跟厭棄起伏。

寶玉心下一沉:“所以咱們家是……被牽連了?”

賈母沒有說話,縱然所有人都不願意那樣猜測,但是此事,到底是說不清與北靜王有多少關係的。

一個襲爵已經到了末代,賈璉之後再無承爵資格的,空蕩蕩的侯府,皇上為什麼要在這個時候動手?

若隻是一般的厭棄,想來左不過再十幾二十年,寧榮二府也就沒了,何必這個時候下手,要知道,皇上的一舉一動都有無數人關注、猜測,聖人對賈家下手,自然也會寒了許多跟賈家一樣的老世家的心。

不說別的,便是賈史王薛四大家裏,哪一個不凜然寒心?

但是皇上連這十幾二十年眼瞧著到頭的末路都不肯給賈家走,而是在這個上頭推了一把,可見皇上不隻是厭棄,還有憤怒。

這憤怒總有來處,恰巧就在北靜王生訊傳來的時候元春沒了,著實不能不讓人多想。

寶玉惶惶然:“這事必跟林妹妹無關的。”

賈母跟賈政對視一眼,心中都在苦笑,自家這個孩子,對他林妹妹的心思倒是半點兒不藏私,還當林黛玉定親了寶玉就會放下來,如今看著,還是一樣的癡。

賈母把寶玉拉起來:“今日這話你在我跟你父親麵前說說也就罷了,別處一個字都不要提。什麼北靜王不北靜王的,跟這件事半點兒關係也無,知道嗎?”

寶玉低著頭,將眼淚忍回去:“我明白的,老祖宗。”

這個時候就算有九成九的可能是因北靜王事起,也不能承認,不能坐實了這件事。

皇上要給賈家一個教訓,已經給了,慘痛至此,但是賈家人依然隻能當做不知道,不能去承認。

不承認,就還是小教訓,承認了,就萬劫不複了。

寶玉突然抬頭問:“咱們府裏,是不是要出大事了?”

賈母隻一下一下地撫著他的後背,像他小時候那樣安撫他:“沒事,真有那一天,我就是豁出老臉去求太上皇跟太後娘娘,也不會叫你們遭難的。”

寶玉眼淚一下子就湧出來了,他已經很久沒哭了,但是這一刻他忍不住:“老祖宗,是孫兒無用,府裏竟已到這個地步了,孫兒還不自知。”

林妹妹從前那些欲言又止的話,那些忍了又忍才輕描淡寫勸他的話,他到這一刻才真的明白過來。

賈母自來最疼愛的就是寶玉了,賈珠是長子,又成器,家裏一貫是將重擔加給賈珠的,賈母雖喜愛孫兒,卻知道不能夠過於寵溺了。

賈璉等人又是跟著賈赦那個性子,油膩滑頭,她素來愛真性情,不喜歡那些個心思深沉的孩子,所以也不甚上心。

一直到這一代出了寶玉這個嫡子幼子,賈母的一腔祖孫之情才終於有了落實之處。

這是她最疼愛的孫兒啊,她曾經為他謀劃好了一切,可如今……臨到她都要入土了,卻要眼睜睜看著孫兒們遭難,更是心中鬱結,跟著寶玉一起哭。

賈政見不得寶玉這樣哭哭啼啼還惹得長輩傷心的模樣,將他扯開:“你若有時間在這裏哭,不如再去多看兩篇文章,年後開春就要下場了,若這一次交不出個成績來,你可還有臉哭?”

寶玉胸中湧出一股氣來:“父親放心,我明白的,開春後我即下場,若府裏真有那樣一日,我會努力扛起來的。”

望著尚顯孩子模樣的寶玉說出這番話來,賈政心裏也是堵堵的,他偏開頭去:“上了榜再說,這裏不聽你的白話。”

寶玉心道,如今年歲越大,越知道父親的不容易,咱們家裏,父親打罵我,也是因我不如哥哥成才,有朝一日這府裏真需要我的時候,我卻茫然無知,可見我著實是個混賬。

當下收起難過的心思來,抹了眼淚,陪著老太太睡了,才又回到外院去,當真看了兩篇文章才睡下。

不過略睡了一會兒,第二日一早起來便又去了書院。

宮裏的消息今日傳來,按照慣例,總要操持幾日才是妃嬪的葬禮,家裏又要有一遭迎來送往,想必這幾日是安心不了,倒不如去學堂裏,認真看些書才好。

他要很努力很努力,才能夠在家族逐漸倒塌、覆滅的境地之中,為家人支撐起一隅安身之地。